第十六章 訴衷情

一片死寂。

凝眸處,空曠黑山,亂石碎點,一脈溪流東逝,草木陰。

眾人隻覺身心一陣輕鬆,瞬時似是被帶進了一個虛空,各自持了自家法寶立在一起,眼前已不見那銀光禁錮,亦不見了玖瑤姬和玉長卿身影,心下一喜,遙遙望去,所立之地卻不是歸去洞,亦不知身在何處。

清半夏見已脫離危難,眼瞧月初旬眉眼淡淡,疏離不羈,並無絲毫感激之情和負疚之意,心中“噌”的冒出一股怒火來,語氣無半分客氣:“月姑娘,咱們還是分道揚鑣,各走各的好,我可不願再看到同門師兄深陷危難境地。”

商陸低聲斥她:“師妹,你我修仙之人,怎可講此有違道義之言?”

“師兄,若不是她,方才你也不會陷入危難而不逃生,她差點害死你,你還替她講話?”

“師父所授之道義師兄時時銘記於心,不敢有半分違抗,你我修得一身法術,本來便是除卻世間魑魅魍魎,即使是死,又有何憂?”

清半夏急紅了一張俏臉,不悅道:“為了她?她身份未名,渾身透著邪魅之氣,即便真是普通凡人為了救她一個犧牲掉你,代價也太大了,你就沒想想,若你逃生出來,此後會挽救多少人的性命?”她又朝北宮沐風望了一望,含了幾分嘲諷,道:“還有你,小師弟,這道理都不懂麽?”

北宮沐風方才聽她處處針對月初旬,心中早已不快,正色道:“清師姐所言差矣,其他人的命是命,我師姑的命便不是命了麽?師弟一向介懷人妖之別,仙魔之分,想不到在師姐眼中人與人之間竟也有差別。”

“你……你們都是好人,就我是壞人!”清半夏一手指著商陸和北宮沐風,氣怒攻心,一時落下淚來。

北宮沐風略一沉吟,望見她淚落香腮,又道:“當初可是我師姑尋了何君洞蹤跡,你方能得救。”

清半夏一怔,見青右青左各自訕訕的望向別處,知是不想見她難堪,忽的抹幹了眼淚,朝月初旬一揖,道:“多謝月姑娘!”言罷,手持玉瑤雙劍,抬腳欲要向遠處走去。

月初旬聽她言辭伶俐,細想了去竟也有幾分道理,輕輕歎了一聲,忽覺頸處肌膚微涼,低眉瞧去,蠱隱中兩色光華猶自翻滾。她心中一怔,眼角掃過那股溪流,見水流湍急,卻並未聽到絲毫水聲,她頓覺不妙,正欲開口,已聽商陸沉沉道:“大家小心,這是幻境,是玉長卿所設鬼瘴。”

卻是商陸早已洞悉此處紫霧影影,隱隱泛著鬼魅之息,他話音剛落,已是紫雲壓頂,狂風驟起,飛沙走石,四周景色愈加模糊起來。

眾人凝神戒備,祭出仙劍,各色法寶懸浮半空已是布下了一簾劍陣,濃濃紫霧和疾風碎石生生被阻擋在外。

隻聽耳邊有人輕蔑的“哼”了一聲,忽地瞧見地上無數個藤蔓般的紫色絲線破土而出,竟是越長越高,頃刻間便已衝天而去,那些被紫色絲線糾葛住的枝椏,呼啦一聲脆響,整個樹幹已拔地而起,聲勢威威。

紫色絲線不斷從土中鑽出,頃刻間四周已是紫色玄玄,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除卻紫霧蒙蒙,竟是長空萬裏雲無處。

眾人心中一駭,早已撤了劍陣,仙劍飛回各自主人手中,呼嘯幾聲脆響,除卻月初旬,其餘幾人均已禦劍而起,泠泠朝空中飛去。

劍芒若水波**漾,所過之處,紫色絲線盡數被斬,但卻又瞬間長出新的絲線來,似是中了魔障撕裂著無窮無盡的瘋狂。

不過片刻,幾人隻覺足下仙器光芒逐漸暗淡下來,陣陣陰氣裹了腥寒從足底升起,心中翻騰不已。

月初旬在下方淩空飛躍,左避右躲,一邊祭了靈蝶斬殺絲線,卻見那戾氣衝天的紫色絲線遇到靈蝶衝撞,竟是猶如發絲被點燃一般,滋滋作響,靈蝶過處,絲線卻是再也生長不出,她心中一怔,急急凝足靈力,空中水藍色光芒閃了一閃,霎時漫天飛蝶,水藍璀璨,裹著戾氣呼嘯著直直穿過紫色玄絲,地上頓時焦土橫生,似是被大火炙烤過一般。

禦劍在半空的其他五人見了,一陣驚喜,卻在此時,遠遠黑霧之中聽得一聲清脆的嬌叱:“何方妖孽,竟傷我紫霜毫!”

言罷,地上絲線更是洶湧般噴薄而出,卻獨獨不肯再靠近月初旬,隻逐漸緊裹著空中禦劍的幾人。

眾人聽那嬌叱,知是玉長卿的徒弟鬼黛,想這紫色絲線便是她手持紫霜豪筆的銳利鋒穎,此刻才意識到,這哪裏是玉長卿布下的普通鬼瘴,幾人明明是身在玉長卿陰陽扇中的陰麵,而鬼黛正半跪在玉扇陽麵揮舞著紫霜毫。

一扇之隔,兩個虛空,他們奈何不得鬼黛半分。

眼見絲線越來越密,禦劍的五人呼吸逐漸困難起來,若是被圍困中間,到時玉長卿稍加禁錮便是很難再逃脫出去。

眾人互相望了一眼,急急默念咒決,人劍合一,五道光華似水的劍光齊齊朝一個方向衝去,羅羅青寒,箭馳風逐,隻聽絲線發出低啞的嘶鳴,急急抽離卻已不能。

五道光芒呼嘯著折返而來,落在月初旬一丈之遙,現出真身,但因耗了不少靈力,除卻商陸,其他幾人均是精疲力竭,氣息微喘。

紫霧濃濃中,忽有一股淩厲陰氣嗖然而至,玉長卿溫潤玉麵此時卻是一分為二,右半張臉蒼白無血,笑意盈盈,左半張臉卻是漆黑若墨,怒氣滾滾,一張陰陽臉透著幾分詭異幾分猙獰。

想這陰陽扇及紫霜豪乃是冥界至尊利器,不僅鎖妖誅魔,逐鬼魂,對仙家子弟及法器更能揮發無上威力,如今卻折損在這幾個黃毛小子手中,這便不顧了顏麵,現了真形來。

玉長卿瞧了月初旬一眼,陰測測道:“想來清涼山及敖岸山乃是當今修仙大派,卻獨獨與妖邪之人同流合汙,諸派掌門若是知曉,該有怎樣的痛惜?”

北宮沐風上前一步,怒道:“鬼魅之人,休要胡言亂語!”

玉長卿忽而笑了起來,“你們幾位修為不淺,法器亦是仙界至寶,卻獨獨奈何不了我這小小的紫霜豪筆鋒,這白衣姑娘一枚小小靈蝶竟是橫掃我鋒穎,不是妖邪之物又做何解?”

說完再不多言,廣袖一揮,一股冰冷浸骨的陰風席卷了砂石走礫直直朝幾人裹來。

眾人一時愣怔,見那陰風含著煞氣欺身而至,周身已是愁雲慘淡,鬼哭狼嚎,急急祭了法寶,青寒紫色劍光形成一堵厚厚的劍氣,把陰風坎坎擋在外邊,卻不過片刻,那陰氣已通過劍氣隱隱流進幾人體內,四肢百骸中一片刺骨的寒冷,靈力頓弱,心神一恍,劍牆竟分裂開去,那陰風便從隙縫中橫穿而來。

眾人急急收回仙劍,提身欲要向後躍去,卻是已來不及,眼見陣陣陰風含著戾氣已至身前,忽覺空中水藍色光芒一閃,香風婉轉間,已有一簾巨大的藍色靈蝶圍就的長綾擋在眾人麵前。

月初旬立在半空,一襲白衣,一方白紗,一頭青絲,在那狂風呼嘯中肆意起舞,恍若凡塵仙子。

那靈蝶含著邪魅戾氣,絲毫不受那陰風影響,隻聽玉長卿低低的“咦”了一聲,繼而陰笑道:“這靈蝶竟是不受我陰魅之氣侵蝕,著實罕見的緊,不知姑娘師承哪位妖道高人?”

他本沒把商陸幾人放在眼裏,隻用了五成法力,仙體一經受他陰氣浸體便會靈力大減,此番瞧事有蹊蹺,不敢大意,手中力道不免又加了幾分。

月初旬本已用了全力控製著靈蝶,雖是透過方才那一番激戰,她已知自身並不受那陰氣煞氣影響,但畢竟修為低微,法力有限,額上早已布滿了密密汗珠,臉色蒼白無血,此番聽他胡言亂語,折辱師父,又覺那陰風波濤洶湧般襲來,再也抵擋不住,喉間一甜,一口鮮血從唇邊溢出,沾染在那方白紗上,紅白相映,若殘紅一夜傾城,甚是豔麗。

北宮沐風望著那抹豔麗,心神一震,眼見她身子亦不受控製的直直倒飛出去,那股陰風卻緊隨其後,心中一急,“嗖”的飛至半空穩穩接住月初旬身子,自己卻被那陰風襲在後胸,隻覺一陣劇痛,意識忽地一片混沌,懷中抱著月初旬一起陷入了一團紫霧之中。

周圍竟是再也看不到其他,隻覺身子正急急向下墜去,一如落葉蕭索,千回百轉,隻載孤萍。

紫霧茫茫,陰風重重,似是靜水流深,芙蓉落盡枕煙霞。

身子隨著旋風急急下墜,耳畔竟是沒有一絲風聲,凝眸處唯有層疊紫雲,一抹青絲兀自與煙霧糾纏。

月初旬從劇痛中醒來,一手攬了欲要倒下的北宮沐風,取了麵上白紗,輕輕拭了拭唇角血跡。

她不知位於何處,隻知是得了北宮沐風奮力相救,又思及他方才為了自己與清半夏相辯,心中微動,不由的瞧他望去,卻猛地一駭,隻見北宮沐風舒朗眉目間已是泛著縷縷紫氣。

月初旬探手至他眼角,清眸不再,眼中含著一絲妖異的紫色,料定他是中了這紫毒瘴氣,若是不能及時脫離此漫漫煙霧,一旦入了鬼瘴,怕會是萬劫不複。

她拽了北宮青衣衣角,有絲慌亂,喚他:“傻小子……傻小子……”

北宮沐風經這一搖,清醒過來,不覺有異,眯了半是紫色的眼眸,輕輕道:“師姑,你沒事……就好……”話未說完,已是支撐不住,吐了一口淤血,又昏了過去。

月初旬緊緊攬著他,將他頭輕輕靠在自己肩上,見他眸底紫色更重,若是整個眼瞳都變為紫色,怕是真的沒救了,想到此後他若淪落邪道,與相識之人不免兵戈相見,心中一酸,忽地落了兩行清淚。

那眼淚滴在腰間香荷上,似是感知到主人此刻絕望心境,在她腰間左衝右撞,似有什麽欲要噴薄而出。

月初旬一驚,忽地想起師父囑托,心中一喜一沉,又將北宮沐風搖了一搖。

北宮沐風悶哼一聲,神誌有了幾分清醒,眼眸卻始終緊緊閉著,虛弱至極:“師姑,你快逃了,莫要……莫要管我。”

何處逃了去,又如何逃了去,真是個呆子。

月初旬隻緊握了他手,定定道:“此前北宮尚未回答我,自從相識,你一向畏我,懼我,可是因了我眉間疤痕過於醜陋難看?”

北宮沐風將擱在她肩上的頭輕輕搖了搖,辯解道:“師侄並非是膚淺之人。”

“那又是為了何?”

月初旬等了許久,久到他眸中紫色漸重,久到以為他又昏了過去,突聽他低低呢喃,一字一句道:“師姑是師父結義之妹,理應敬之,畏之……”

未完之話,皆因了她眉間邪獰之態。

月初旬心下悵然,握緊他的手鬆了一鬆:“方才替我擋那一擊,亦隻是因為我是你師姑麽?”

“是。”

月初旬怔了半晌,突地笑了起來,淺淺道:“但我自第一眼就很喜歡北宮了呢。”

為了何……

隻是因了他是她除了渡行雲外第一個見著莫名想要親近的男子麽?

初次相見,她情不自禁抬手便調戲於他,可他並不識她。

錯覺,果真如夢似幻。

北宮沐風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聽她話中帶笑,隻低低道:“師姑又在戲弄於我,而且,師侄心中……從來隻有小仙女一個……”

小仙女……必有傾城之姿……

月初旬喟歎,他的手,溫暖一如飲血石那次緊攥了她手腕,竟是……舍不得放開……

一向冰冷如她,何時竟學會了奢求這一絲絲溫度?

再不容耽擱,月初旬豁然放開他,笑道:“傻小子,明知我同你開玩笑,竟還羅裏羅嗦解釋如此之多。”

明明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

一手持了香荷,法決逸逸而出,卻聽耳邊隱隱約約有一急促縹緲之音斷喝一聲:“不可。”

月初旬抬了頭,除卻一簾煙霧,哪有半個人影?

見並無異樣,依照師父所授,念完口訣,隻見那香荷突地異芒大盛,白芒灼灼中,竟有一顆白色玉珠散著星月華光緩緩從香荷內溢出,若水波**漾漂浮在半空,眼見玉珠在空中閃了一閃,異彩流轉,光芒大射,她忽覺右眉眼那蚯蚓般的傷疤處一陣刺痛,似有千蟻啃噬般難耐,嗖忽間已有一縷紅光從眉角飛出,卻是一片血紅花瓣,散著魅香,直直朝空中那白色玉珠飛去。

月初旬一陣詫異,見那一片血紅花瓣飛至玉珠旁,輕輕把珠子裹了起來,漸漸花瓣消失不見,那珠子卻已變為血紅色,隻聽蓽撥一聲,紅色珠子碎裂開去,空中瞬時流光溢彩,繼而散為煙塵,消失不見。

淡淡的眸底忽的布滿了懼色,月初旬心底猛的竄起一把火,渾身灼熱起來,神識一片渾濁,不過片刻,那刺痛卻已消失,灼熱亦慢慢散去,渾身似是被注入了一股無窮盡的靈力,四肢百骸頓時一片清明,血液沸騰不止。

眼見紫霧旋渦越陷越深,月初旬再不猶豫,凝足了力,幻了靈蝶,水藍光芒四溢,層層靈蝶圍著北宮沐風旋轉,漸漸把他裹成了一藍光萬丈的光柱。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月初旬撤了結印,從袖中取出一條青色小蛇,輕輕撫摸了一下蛇頭上那兩個角,道:“歎妙,好好保重。”

“不,姑娘,我們一起出去……”

月初旬不待她說完,玉指一縛,已把歎妙真身送至北宮沐風肩上,雙手凝了體內那股亂竄的強大靈力,向上一托,藍色光芒如離弦之箭疾飛而上,衝出了紫色鬼瘴。

靈力盡失,受強力反彈,月初旬一襲白裳竟是猶如疾風掃落葉,急急向下墜去。

北宮沐風受靈蝶護體,神識早已清醒,他半眯著一雙紫瞳,隻是怔怔的望著月初旬急急下落,越來越遠,漸漸被一團紫霧縈繞,消失不見。

她那眉間一彎傷痕,竟是向臉頰處蜿蜒而長,延伸至耳屏處,愈加猙獰恐怖……

她那眸中一抹耀眼的血紅色,妖冶,刺目,透著晶瑩,邪魅森森。

一如幼時掠走母親之妖邪之物。

他怎可不畏,怎可不懼?

師姑,你果真便如玉長卿所說,是妖邪之人麽……

似是過了許久,月初旬想,是以,如此,便真的是要死了吧。

方才那般凝力,已是耗盡她的元氣,她卻不知為何,最後那一眼,看到的卻是北宮眸中的恐懼和躲避。

是臉上疤痕將他嚇著了吧。

封印解除之反噬,她一早便知,若再次解封,右側半張臉便整個毀了。

那股強大的靈力業已消失,似乎連她本身僅有的那一點也被榨幹,身體似是被抽空,她隻覺疲憊,渾身劇痛,筋骨酸軟,身子下墜的越來越快,耳畔卻仍無半點風聲,好似她隻是一動不動的立在那,從未離開過。

眼眸已恢複如初,淡若秋水,清澈空靈,隻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若有病容,隱在紫霧中,愈加襯得不染纖塵,黯淡而不可捉摸,令人不敢逼視。

眼皮極其沉重,不願放棄,又勉強睜開,想要再次念了那咒法,可體內此刻靈力盡失,卻是無論如何也施展不了。

兀自糾結中,忽見紫霧上方遙遙一點白芒,眨眼間紫霧已被劈開一條裂縫,光華羅羅,清冽芙蓉出水般,一如暗月清魂,水波**漾,白芒灼灼,卻是承痕劍疾飛而來。

月白仙劍飛至她身側,白芒閃了一閃,已然現出雲傷真身來。

一襲白衣,雪白玉帶,半是披散的墨發,若蝶舞鶯飛空不見,萬縷條條沾雪。

又如風乍起,浮花飛泄,逐浪隨波三千裏,伴雲行直抵清涼闋。

他一把攬了她肩,輕聲喚她:“月姑娘……”

唇角輕扯,卻再不含笑,竟是盛滿了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