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赤鳳君離

血池受仙法所擊,猶如沸騰一般汩汩翻湧了幾下。

又聽他怪笑幾聲,竟帶了一絲惋惜:“若非如此,我的煙兒豈能輕易侵入你仙體?罷了,罷了,六道之界,本無虛無……如今你這般心慈,不僅害了自己,也救不了他人,我便來成全你!”

結界上萬道血光嗖忽間已飛回血池,血水似是撞擊礁石的海浪,巫山翻滾落,忽地猶如一匹赤練激射而出,向半空中的雲傷糾纏而去,血池中的血水似是越來越多,竟是滿溢而出,緩緩向四周流去。

雲傷隻覺濃濃煞氣浸入骨髓,他強忍耳邊的某種召喚,緩緩把結界從半空落下,烏壓壓一眾妖獸凡人向魔窟洞底的四方慌亂逃去,雖是洞壁四側均有一個暗道可以逃出,但那暗道卻是嵌在百丈之高的斷壁之上,除卻個別修為已百年的精怪能飛躍而上逃出,其他隻能望之興歎,有不小心沾染了地上鮮血的皆是瞬間被吞沒,化為血水,失了性命。

又因千峰烈焰熄滅,除卻血池周邊異芒大作,竟是漆黑如墨,陰森詭秘,一時之間,魔窟竟是鬼哭狼嚎,淒厲汙絕。

那匹血紅赤練卻緊緊纏住雲傷,越收越緊,雲傷定了定神,手指挽了個決,承痕劍已從空中疾馳而來,直直朝赤練刺去。但他早已被煞氣浸體,靈力大減,此刻雖是不再多受一分傷害,卻也不能耐這魔物如何。

月初旬眼見雲傷吐血,心中早已焦急萬分,此刻見結界已撤,足尖輕點,幾步縱躍飛至他身側,指幻靈蝶,水藍光芒已是離手而出,靈蝶穿過赤練,滋滋作響,一如當初在陰陽鬼瘴中斬殺那些紫色絲線,不受陰邪之物絲毫影響。

“你這女娃,有點意思,這邪魅……”他話未說完突地頓了頓,赤練也停止了攻擊,好似對月初旬有種莫名的忌憚。

月初旬已是冷了聲音,故意譏笑道:“魍魎小兒,不過隻是會變幻千股赤練萬道紅煙而已,連真身都不敢現視,有何能耐為魔神效力。”

那赤練見她眉眼怪異,法術透著邪魅,心中那抹忌憚亦是疾閃而逝,又聽她言語譏誚,便提了尖銳又沙啞的聲音大聲叱道:“小小邪魅,如此猖狂!”說著收回赤練,霎時凝聚為一簾血幕朝她直直撲去。

雲傷心中一怔,此刻亂石擊飛,魔血肆虐,她這話不過是故意激怒血千魂,讓他有足夠時間去救助魔窟被困的他人而已。

他深深望了一眼早已陷入血幕之中的那點白影,眸底一貫的溫潤和柔和泛著一抹奇異的流彩,又似是閃爍著淡淡的哀傷,潔若冰雪的淡漠早已不在,卻亦不能知曉他究竟是悲是喜,是愁是樂,心意情感亦不能分辨絲毫。

月初旬隻覺整個身體被浸染在一片血河中,鼻端漾著腥臭,眸中一片猩紅,但那血水一時卻近不了身,一邊躲避著靈蝶的進擊,一邊慢慢侵蝕她周身的白芒。

仙家法力……雲傷何時在她身上結了仙印?

月初旬心中掠過一絲詫異,轉瞬已化為感激,眼波掃過,遠處漆黑一片,唯見一縷白色光芒在半空灼灼生華,若柳下白舟蹁躚,不懼天涯。

便在此時,那聲音卻在耳邊怒吼一聲,如雷滾滾,魔音詭異。

月初旬一怔,隻見血霧中淩空現出一數丈長尾巨獸,魚身雀頭,雀頭隻長有一對銅鈴大的眼睛,身上竟是嵌了密密麻麻數以千計的魚嘴,正一張一翕的狂怒,嘴中尖銳鋸齒寒光森森,每次開口,竟是千嘴齊張,恐怖至極,那聲音聽在耳中便是犖犖疊疊,既是清晰又為朦朧。

一體千嘴,千魂俱發,一指赤練,萬股血煙,是為血千魂。

月初旬初見那針芒般密集的血千魂真身,倒是愣了一愣,手中靈蝶之勢不減,但法力懸殊之大,仙印亦有黯淡之勢,血千魂一個擺尾已是將她狠狠拋了出去,又直直向下墜落而來。

不知為何,被血千魂卷出之後,她竟是靈力頓無,身子綿軟無力,眼看身下巨獸千口齊張,利齒閃著寒光,頃刻便要受那千齒啃噬之痛,忽見一抹白光遙遙飛來。

是雲公子來相救了麽……可是,卻是已經遲了吧?

她法力低微,方才已是盡了全力,雖有雲傷仙印護體,卻也早已被血千魂重傷,筋疲力竭。

“旬兒……”

是誰在喚她?是渡行雲老頭麽?師父來救自己了麽?她是有多想再輕撫他清瘦臉龐上的層層褶皺?

細聽了去,卻是一聲清嘯之音,若鍾石鏘鈜,魚龍瀾漫,黃鶴空留影,清越寂寂。又似是香蕭輕鳴,知秋脈脈風,孤顰望月小船,婉轉悠揚。

並無啃噬之痛,卻是跌落在一片柔軟的輕羽之上,如拂月閣的臥榻,舒適安穩。

不過頃刻間,已被雲傷攬了過去。

月初旬淩立在承痕劍上,被雲傷隔著衣袖挽了手臂才不至於跌倒,突覺一股暖流源源不斷的從手臂向體內流去,卻是雲傷在用仙力替她療傷,她心中一怔,卻也不言不語,盯著那雙修長的指瞧。

那是一雙雪白的手,透著腳下承痕劍的月白流光,隔了他的衣袖看去,竟是透著幾分蒼白。

耳邊隱隱有輕咳之聲,月初旬忙抽離手臂,想要開口卻突地吐了一口汙血出來,身子卻輕盈好了許多,這便拭了唇角鮮血。

兩人向那輕羽望去,卻是一隻赤色的鳳,周身泛著赤色盈光,已呼嘯著旋轉而返,朝血千魂襲去,身後一縷赤色流光蜿蜒漫溢,如暗夜處閃動著的一簇燭火,妖冶豔麗。

赤鳳頃刻間便與血千魂糾纏一處,眼見赤鳳流光愈加晶瑩,璀璨耀目,如烈焰灼灼,雲傷神色一怔,急急道:“不可!”

卻是已然遲了,那團流光瞬時已從血千魂體內穿透而出,猶如利箭擊雲,呼嘯而去。

血千魂巨大獸身在空中頓了一頓,忽地千口齊開,赫赫有聲:“今日爾等傷我在先,來日魔神定會毀天滅地,為我複仇。”話剛說完,一聲巨響,獸身已破為碎屑,零落而墜。

他卻並未料到,多年以後,那個高高在上的魔神,終日蜷臥於冰榻,上毀天,下滅地,不過是為了癡尋魂跡,而不得。

血池周邊異芒隨著血千魂真身碎裂而熄滅,偌大一個魔窟,隻餘半空之中一抹白芒和一抹赤色流光,點點月華懸琉璃,襯得四周尚未逃出的獸群綠幽幽的眼珠似是夜幕四垂下的繁星。

便在同時,魔窟內一聲震天響,千峰左搖右擺欲拔地而起,亂石翻滾間已是慘叫連連。

雲傷“嗖”的一下禦劍飛至赤鳳身側,長袖一揮,已把月初旬裹至輕羽之上,低低道:“務必將她帶出去……”

“雲公子……”

他望了一眼月初旬,見她神色擔憂,不由笑道:“你我有約在先,雲某怎可食言。”說完,朝她眨一眨眼,急急隱入碎石疾飛的黑暗中。

赤鳳一聲嘶鳴,呼嘯著掠進一個綿長的黑道。

怕是還有人類困在魔窟,雲傷此番定是前去救人,可小毛球的娘親呢?月初旬悄悄望了一眼布了結印的長袖,輕輕歎了一歎。

先前血千魂化為萬道紅煙解了千峰上的洞口,欲要讓洞中被困獵物墜入血池中,黃鼠狼精自知虛弱非常,這便把小毛球托付給她,未墜入結界之上便已失了散。

這般思慮著,隻聽身後轟隆倒塌之聲,怕是整個魔窟已然落陷,心中莫名有了一絲擔心,卻又不知是擔憂著小毛球的娘親是否逃出,亦或擔憂著那個神明一般柔和的男子。

隻聽一個清冷的聲音,裹了一層冰雪涼涼傳來:“還不下去麽?”

月初旬一怔,卻是早已飛出暗道,赤鳳一個淩躍已停在了半空,下方山巒間嵌著一脈溪流,水上正橫跨著一彎拱橋。

看光線正濃,已近午時。她收了心神,想這赤鳳靈獸許是雲公子朋友,對他冰冷之語並不介懷,伸了手撫了那輕羽一下,做了一揖:笑道:“大恩不言謝。”凝了力,一躍而下。

縱然月初旬已是聚了全力,卻腳步虛浮,不免有些踉蹌,急急撫了橋上木欄才穩了身形。

赤鳳在空中一個俯衝急墜而下,流光閃過,已是現出一個人形來,冷冷的立在橋的一端。

月初旬一詫,細瞧了那人一眼,又是一驚。

那人著了一襲玄色青袍,五官雕刻的異常分明,手中正拈了一支七星玉笛,負手而立,冷冷的望著溪流蜿蜒,目光銳利如寒刃,直似要把河水冰凍成棱。

月初旬從未見過如此冰冷的一個人,渾身散著寒氣,眸中含著碎冰,說出的話亦似裹了冰雪,散著壓迫之息,瞬時便能刺穿人的身體,直入骨髓,似要冰凍每一滴血液,無處可避。

她突然想起玉笥山下,一簾雨幕中,有人嵌了她手腕,冷冷道:“茝兒!你竟忍心躲了我五年!”

竟然是他。

想著方才輕撫了他輕羽,月初旬心中倏忽一寒,隻覺指尖已被冰凍麻木,彎曲不得,忙斂了心神,聽空中有呼嘯之聲,雲傷已是禦劍而至,落下身來。

雲傷唇角凝聚了一片微笑,瞬時融化了赤鳳周身滾滾寒氣,並未受傷,一襲白衣卻被亂石刮蹭了幾處破洞,臉色蒼白至極,未及說話已是拈了玄色酒囊淺淺抿了一口。

長袖掩唇輕咳,雲傷見赤鳳冷冷的盯著他瞧,笑道:“我知你那輕羽從未攜過他人,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可好?”

赤鳳並不答話。

雲傷收了酒囊,仍是柔和的笑:“兩個人情,雲某銘記在心。”

便在此時,遙遙聽到半空有驚喜之聲:“師弟……”卻是商陸北宮沐風等眾人安全脫離了歸去洞,尋了來。

“你……理應恨我。”

赤鳳沉吟了半晌,望著不遠處半空禦劍而來的眾人,冷冷的回了一句,又望了一眼月初旬,玄色袖袍一揮,一抹青色光影直直朝她飛去。

月初旬急急伸手接住,卻是一方瓷青湖色手帕,一角綴著妃色流蘇,正是那日雨中丟失的結義信物,又朝赤鳳望去,見他早已幻為赤鳳身形呼嘯一聲穿雲而去。

隻是,誰也未曾注意到,不遠處的歸去洞,早已塌陷的魔窟亂石下,一地紅色碎屑忽有萬縷輕煙溢出,緩緩匯聚成一股紅色縹緲赤練,搖頭擺尾的飛向淩立在半空中的黑色人影,叩首。

黑影勾了唇淺笑,唇角噙著一枚六瓣玉簪花,灼灼其華。

清波碧空,數道流光一如彩虹從天而至,眾人從仙劍走下,青右青左對雲傷行了一禮,喚了一聲“雲師兄”,便見商陸盯著消失在天際的一抹赤光,沉吟道:“師弟,方才離去之人可是浮華殿赤鳳?”

清半夏聞言,驚道:“一統妖界的浮華殿殿主華君離?那個冰冷無情心狠毒辣的妖人?”

又轉頭盯著雲傷瞧,一字一句道:“雲……雲傷,你作為修仙之人,卻去勾結妖界的王,這又算作怎麽回事!你可知浮華殿能一統妖界,和幻雪宮被滅並非沒有關聯,你為何去招惹此般毒辣之人?仙尊對你的教誨你可忘的一幹二淨?”

這番話說的甚為激動,既是痛恨他叛逆師門無辜消失多年,又是失望於他同妖人勾結,亦是擔心他會受到傷害,愛恨交織,心神激**下,已是微微暈染潮紅了雙頰,可她一向驕矜,即使是關心的話出口也便成了一種嘲弄。

當年幻雪宮三千妖眾一夜間被斬殺絕盡,皚皚雪淵血流成河,血腥之氣彌漫數百裏,雖傳聞是妖界門派為奪妖王之位而為,但亦有謠傳和魔界有所關聯,甚至更有流言傳至仙界,說仙界不顧六界道義,一味斬妖除魔而為之,仙界對此自是嗤之以鼻,魔界不置可否,所有孽罪便都落在了如今身居妖王之位的華君離身上,六界對此泯滅妖性的殘暴之徒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思及此,商陸笑著婉言相勸:“師妹,師弟是有分寸之人,不可妄言。”

雲傷微咳了幾聲,臉色愈加蒼白,初春柔光映著他一襲白衣,似是金縷風係,輕吹羅袖揚,弄寒舞。

他淡淡啟唇,並不解釋,笑的風流浸骨:“多謝師姐關心。”

清半夏一怔,紅了臉,半晌才嬌叱道:“誰有關心你,我隻是提醒你,千萬莫忘了你初入師門時對我爹所立下的重誓。”

雲傷莞爾,五年前離出師門那日,他叩首辭別,清陽仙尊背對著他,冷冷道:“舊孽已逝,塵緣未了,你既有染妖女,不思悔改,去,便去吧,隻是任何時候都莫忘了你初入師門時所宣下的重誓。”

天柱折,地維絕,斬妖不止,除魔非休,一生衛道。若有違此誓,必受似人非人,似妖非妖,六界不能立足之重罰。

嗬,他的命是清陽仙尊所救,仙法亦是仙尊所授,卻又對自己冷如冰霜,逼他發下重誓。

清半夏見他似笑非笑,淡漠冰冷的眉眼,惱羞的跺了一跺腳,扭轉了身去,卻突地“啊”的一聲尖叫起來。

眾人見她手指一人,張大了嘴巴,再出不了聲,齊齊朝那人望去。

本是空靈玉顏若風拂,豈料蜿蜒傷痕寢陋布,看那眉眼疏淡柳依依,卻是一襲白衣任風藏。

幾人心中暗歎,甚為惋惜,若非那淡藍色傷痕印記,隻怕此女子即使不是一傾城美人,亦是一冰潔佳人。隻那右側眉眼向下蜿蜒的傷痕著實醒目,遠遠瞧去,直似毒蛇穿心而來,鬼魅異常,令人不敢相望。

月初旬見一眾人皆望著自己,眸底疾閃而逝的驚愕,恐懼,憐憫,惋惜一一落入她的眼中,她一怔,這才想到此前一直拂了白紗,商陸、清半夏、青左、青右四人皆未見過自己真容。

似是不經意瞥了一眼北宮沐風,見他巧錯開目光,低了眉,微側了頭。

月初旬心中堵塞,眸底黯了一黯,忽聽有人喚道:“月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四人皆是一愣,商陸望了一眼雲傷,又望了一眼月初旬,訝然:“月……月姑娘?”仔細瞧了那眉眼,果真有幾分熟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