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萍漂泊

這裏是十年級。

朔風北起,漫天遍野的殘枝枯葉。獨自撐傘的梧桐雨季,逐漸流失了新生對高中生活的新鮮感,滋生的都是無力的抱怨與反抗的情緒。

還是語文老師最溫柔體貼。這周的語文大課上,楊亞莉老師給14班的同學放了一部電影。漸治平管的嚴,這是大家第一次在班裏看電影,異常興奮。

這是一部上世紀的老電影,《滾滾紅塵》。

寧子虔受父親影響,偏愛港台金曲,自然熟悉羅大佑那唱得讓人柔腸寸斷的故事:“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遊;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

作品的靈魂離不開時代的背景。寧子虔早就看過這部經典影片,他以為念筱菀和南伊一沒看過,便先入為主,給二人講起了故事背景。

這段紅塵滾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後期,寧子虔描述那個年代是:抗戰尾聲倭寇降,南京清算蔣搗汪,兩黨和談到戰場,國軍潰敗赴台忙。總之就一個字,亂!

電影已經開播了,寧子虔見二人不再理他,隻好自己在心裏繼續感慨。之前死了多少人就不說了,抗日傷亡3500萬,內戰又死了500萬,在這樣一個動**不安的大環境下,人能活著,已屬不易,什麽,你跟我談感情?連家都沒有你跟我談感情?

唔,不應該用現代人的邏輯,應該是連感情都沒有你跟我談家。也行,談就談吧,反正我什麽都沒有,隻有感情了。那就享受情懷咯,做人如果沒情懷,那跟鹹魚有什麽分別啊!

寧子虔又想起一首經典老歌《新鴛鴦蝴蝶夢》:“花花世界 鴛鴦蝴蝶 在人間已是癲 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溫柔同眠。”所以說,“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該的年代 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

呐,卿本佳人,情本如此。

念筱菀曾經讀過三毛的原著劇本,當時感慨萬千,本想寫個讀後感,最後還是敗給了拖延症。治療拖延症有兩個辦法,要麽就即刻開花,要麽就別有根芽。沒想到那顆根芽,又因為熒屏開了花。她想到主人公的命運,陷入深思。

沈韶華,必須從其出身說起,民國時期受過新式教育的上海女子,家中有父無母有錢無愛,造成了她的孤獨叛逆的性格反而生出無限體恤溫柔。念筱菀覺得可以用出淤泥而不染來形容她了,電影裏女神林青霞也演得的確風情萬種。出淤泥而不染,必然是有著最飽滿的成長——她對於在生命中發生的一切現象都比一般人承受得更多感悟地更多;最真潔的心靈——因此她極度敏感而又極度真誠;最單純的希冀——生活就是愛情,愛情就是人生,如此便是活著的意義,便是幸福。

念筱菀思考著“燃燒靈魂”的價值。沈韶華一生的追尋不過兩件事情,一是情感的皈依,一是自我生命的展現,都體現在了她在愛情中的死去活來裏。大概人生難得知己,講情不要講理,既然她愛上了他,隻要她還愛著,就能為了他拋下一切,沉醉卻悵然若失,痛苦卻更加執著。

而他,便是這樣一個讓她痛並快樂著的男人,胡蘭成,唔,不對,章能才。念筱菀想起《魂斷藍橋》中的瑪拉,戰爭導致相愛之人生離死別,瑪拉淪為街頭女而自覺形穢,後來無法麵對還活著的羅依,抹不去的等級陰影使得她不能原諒自己,最後為了維護羅依和他家族的榮譽,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章漢奸就沒有那麽高尚偉大了,他太軟弱而不能擔當了,他不如瑪拉,更不配韶華,對,他不像是個男人。

念筱菀甚至想到,自己絕不會嫁給這種人。章能才作為知識分子,是最會騙女孩子的老男人,沒錯,他溫文爾雅,成熟穩重,細心體貼,但是他浪費了自己的天賦,他拿自己的天賦也隻幹了兩件事,一是狗腿子,二是泡妹子。前者就不說了,時代的悲劇和政治的敗寇,人品也尚可,可以原諒。但是政治上你可以隨波逐流,感情上卻不能隨隨便便,你既然靠著悶騷勾搭上了人家,況且人家姑娘對你這麽個千夫所指的玩意兒愛得熱烈而純粹,你也不能太軟弱了。章同誌確實愛著韶華,這份愛純度很高毋容置疑,但是他承受不起韶華對他的愛,他在現實之中從不曾反抗和爭取,以至於節節敗退,甚至出軌。作為對比,他遠不如猥瑣庸俗的餘老頭,起碼人家最後挺身而出了。

念筱菀想,人物性格都是由背景原因造成的,客觀上可以分析章的不給力是由於對自己身份的尷尬和對時代政治的無力,也可以給他一些正麵的評價且不論其漢奸的對錯,不應該一味地站在道德製高點對他進行綁架,但是主觀上念筱菀依然排斥他,他也痛苦因為軟弱,他懂人生所以平庸,他不是人,他丫的。

熱愛文學的南伊一當然也讀過三毛的大作。他發現《滾滾紅塵》每一節都是引用蘇東坡的詞作為標題和引子,原來居士除了那句“十年生死兩茫茫”還有那麽多的兒女情長並上無限惆悵。

南伊一對劇本這種特殊的文學體裁很感興趣。劇本很特殊,它是給導演看的,而小說和電影是給觀眾看的。看完電影或小說,大家的感受可以赤橙黃綠青藍紫以及白加黑,有很多東西可以思考,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沒有人會給出你一個標準答案,極大地促進了思想解放,反過來比較中小學時老師教大家學習魯迅的文章,那麽多言外之意,都是固定的套路,說不定魯先生隻是寫著玩的呢,教育部為了忽悠你當今天下多光明就把那個時代塗鴉得多黑暗。當然正經來說,魯迅和導演一樣,作品創作時是有主題思想的,但是你看哪個導演傻逼地講,看,這部電影我們表達的中心思想是...給出方向而不束縛思想,讓受眾自己去發揮,畢竟受眾的思想是不同的,你講道德有的人就覺得是綁架,當然你又不一定就正確。

南伊一看到了很多劇本的特點。其一,劇本的每一幕都像一場獨幕劇,空間和時間要高度集中,表現於舞台因而短小精悍,可以說都是幹貨,不像小說那樣鬆散亙長,這樣容易讓讀者一目了然,快速準確地把握故事內容。其二,劇本會在開頭進行角色的設定,人物的背景、性格、矛盾已然成點,多點連線,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都會在已定的框架之中,輔以代言體形式的對話、獨白、旁白,這樣就比小說更立體,讓人從3D的人物特點中把握矛盾的發展。再者,因為劇本受篇幅、舞台和時間的限製,其反映現實生活的矛盾要尖銳突出,而文學的內在就是矛盾的衝突,外在便是故事情節的起因、經過、**、結果,因此劇本的表現力更集中也更強烈,它通過更多陪襯的修飾便能更具張力從而轉化為小說、電影這樣的藝術品。最後,南伊一覺得讀劇本會比讀小說、看電影更加享受,當然它無法比擬小說的情境氣氛渲染和咬文嚼字表達,也無法比擬電影的真實情景畫麵和直觀視覺衝擊,但是對於讀者來說,讀劇本像是主體一般身臨其境感同身受,看小說和電影則像是客體一般隻是看客,因此更能切身體會甚至自我塑造故事的人物和發展。

後來南伊一也想寫一本劇本,構造好了基本框架,每章的標題都是一句納蘭詞,影射著本章邏輯內容和思想感情。這是後話了。

所以三人對這部電影都很有自己方麵的認同,看得也足夠認真。當時那本枚紅色封麵的書翻開又合上,今日連同這部90年拍的得獎幾多的電影,在三毛的文字和林青霞的神韻中感受那襲爬滿虱子的華麗袍子。不經意間,會常恍惚那本書的作者姓張,這部電影的女主人公姓張。

可是呢,然後呢?

命運好幽默,讓愛的人都沉默。一整個宇宙,換一顆紅豆。

電影的結果呢,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成立了新中國,而後發動了**,之後鄧同誌解放思想改革開放,海峽兩岸也可以往來了。你看國共現在處的挺好的嘛,雖然二者強弱今非昔比,改變時代的政治紛爭也能成為曆史雲煙,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所以那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也是一段佳話,沒有讓一宵冷雨葬名花。

一晃,四十年了。章能才必然是帶著無盡的回憶和悔恨苟延殘喘,可貴的是他堅持了一個執念,回到了朝思暮想的上海,找尋當年的人,挺讓人同情的。章同誌感慨啊,幸虧我沒有死,要不然就看不到這新中國了,然而韶華卻死於**。不過這四十年來,韶華應該還好,畢竟她竭盡全力為愛付出,最後的船票也算仁至義盡問心無愧,沒有什麽可悔恨的,隻是餘生不會再愛罷了。他們誰都沒有錯,就怪生錯在了那個動**的年代。四十年了,經曆生老病死,慣看秋月春風,嚐遍悲歡離合,倒是能和歲月一壺濁酒喜相逢了,欣慰的是,愛過。

三毛的《滾滾紅塵》,寫的是張愛玲和胡蘭成,想的是她與荷西,演的卻是林青霞與秦漢。三對才子佳人,各有傳奇情緣,又都……

電影放完了。

寧子虔思索著,為什麽現在的電影或惡搞或庸俗,或瘋癲或假正經,再也找不到《滾滾紅塵》、《魂斷藍橋》這樣氣質的好電影了呢?

念筱菀看得有點傷,都說亂世莫道兒女情,其實亂世兒女情更深。但是到底情為何物呢,終究是“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當然結果並不是評判的唯一標準,也許滄海桑田也敵不過那一秒確認過眼神。

南伊一則已不由得聯想到自己,人家的紅塵滾滾,可我的初戀還在,誰知道紅塵這玩意兒滾來滾去滾到哪了。

放學後,陪念筱菀走到五號樓,兩人繼續往宿舍走的時候,寧子虔被身後人叫住。

寧子虔站住,等後麵人跟上,是他初中的同學,何珂。南伊一在球場上見過。

“兄弟,商量個事唄。”

“計劃生育啊,別他媽跟誰都兄弟!”

“哈,夠牛逼啊。”何珂瞅著寧子虔說道:“寧爺,您好!”

“誒,這就對了!”

何珂讓他幫忙追念筱菀,南伊一在旁邊聽得清楚。

“追到了算你的還是算我的啊?”

“你這不廢話嘛,當然算我的。”

“那我拒絕。”

“老同學,這點忙都不幫?”

寧子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念筱菀,不好追。”

“為什麽?”

“你他媽追個姑娘,也不說先了解了解人家。你去找個實驗的打聽打聽。”

到了宿舍二樓,何珂隻得悻悻離去。

“打聽什麽?念子還有什麽故事不成?”南伊一疑惑地問。

“唔,沒有。媽的,何珂這玩意兒就是個人渣,換女朋友比他媽考試還頻繁。”

南伊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自己果然是人生地不熟,多得是他不知道的事。

“再說,你不是喜歡念筱菀嘛。”

南伊一愕然,也不否認。

“對何珂這種人,就他媽不能客氣。就這種人還想追念筱菀,嗬,不弄死他!”

南伊一震驚寧子虔這會兒的霸氣,而這霸氣更是出於對念子的保護,他也很感動。

他這才意識到,應該保護自己喜歡的人。

“那念筱菀為什麽不好追?”南伊一直白了當地追問。

“你看過埃克蘇佩裏的《小王子》嗎?”寧子虔狡黠一笑。

“嗯,童話,小時候聽我媽媽講過故事。”

“你想要馴養一隻狐狸,就得冒著流淚的風險。”寧子虔頓了頓,一臉深沉的微笑,繼續說道:“你想要馴養一隻念筱菀,那就得冒著生命危險啊。”

南伊一哈哈大笑,思索著寧子虔的話,沒再追問。

他默默地改了QQ簽名:“多少年後,請不要記得我對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