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春去也

這裏是十年級。

春意闌珊,綠了一個新人間,謝了滿地獄的花瓣。

而初夏的雨點,落得太敷衍。

念筱菀躺在宿舍的**輾轉反側,又起身來到了陽台,窗外的夜色是那樣黑,不知道還隱藏著多少秘密。她多希望外麵是暑夏是悲秋是寒冬,夏是夏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秋是秋的露似真珠月似弓,冬是冬的千樹萬樹梨花開。

念筱菀本覺心力交瘁,現在,那些糾結都不值一提,寧子虔和南禕未知的交集,讓她的心跳已經慢了下來。

她覺得這個世界太殘忍了,冤家喜相逢,知己是仇人;這些大人太殘忍了,不管不顧兒女,任性拆組家庭;她覺得自己太殘忍了,知道了真相,卻無法跟最好的朋友開口。

她的內心無法逃避自己,被迫接受如此荒謬殘忍的事實,她的眼神卻要逃避朋友,不知道是否該保守這個天大的秘密。

如果寧子虔和南禕知道了真相,他們會不會和家人鬧翻,他們兩個會不會決裂。

一定會,念筱菀心想。所以她思考的重點應該在於,怎樣讓他倆接受事實,以及還能做朋友。

早知道不是人間富貴花,當初就別有根芽。

南禕晚上沒回學校,念筱菀在QQ找他,他隻說有事請假。

南媽已經告訴了他一切。

這個故事發生在二十年前。

那時,當然還沒有寧子虔和南禕。

那時,寧子虔的父親寧震宇和南禕的母親方書英是花州大學的同學,也是一對戀人,才子佳人,出雙入對,兩人已經一起計劃未來,打算畢業以後就結婚。

可是,被寧子虔的爺爺奶奶因所謂的八字不合強行拆散,寧震宇被迫娶了寧子虔的母親劉芬。

方書英傷心欲絕,難以接受,之後遠走他鄉,嫁給了另一個大學同學南勇。

後來兩對新人都生下了兒子,便是寧子虔,南禕。

這麽些年來,寧震宇雖然家庭美滿,卻一直心中有愧,難舍舊情,總自責虧錢方書英太多;方書英雖然遠嫁他鄉,但父母、舊愛都在故鄉,在南方過得並不開心,她心中有怨,也有情,所以南伊一才叫南伊一。

後來南勇意外去世,南禕上完初中後,方書英便帶著他回到了故鄉。寧震宇得知這些年舊愛過得並不好,如今又經喪夫,更是痛心疾首,慚愧不已。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所以,寧震宇希望能用自己的下半輩子,作為當初拋棄摯愛的贖罪和補償,方書英孤苦伶仃,二人舊情複燃,於是一拍即合。

這才有了近一年來寧子虔家中的矛盾。那天在民政局,正是在谘詢離婚、結婚事宜。

南禕聽完愕然,他想不到看起來堅強樂觀的母親,竟然背負著二十年的創傷,和這世界交手的這許多年,是多麽的不易。

他請媽媽跟漸治平請了假,決定在家思考幾天,也好好陪陪媽媽。

學校裏,一切照常。寧子虔問,南禕呢?念筱菀答,請假了。兩人便再無話。

寧子虔為家裏的事情煩惱得焦頭爛額,他還不知道破壞他家庭的那個女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好哥們南禕的母親。念筱菀為兩個好朋友都遭受著家庭變故而難過,更為三個人極有可能的分崩離析擔憂。兩人各懷心事,各自沉默著,壓抑著。

少了南禕,少了太多。念筱菀已經受不了這種壓抑,選擇和周冉一起吃飯,寧子虔則是獨來獨往。

南禕也質疑過母親的選擇。

他想過母親已經徐娘半老,再去嫁人是出洋相,轉念又想,母親難過了二十年,難道她剩下的兩三個二十年也要孤苦伶仃?他想過母親再嫁會對不起死去的父親和南家的老小,轉念又想,不能被傳統綱常束縛人性,母親已經仁至義盡,南家的責任應由他擔當。他想過母親會破壞寧子虔的家庭,轉念又想,憑什麽就要讓自己的母親繼續犧牲,本就是寧震宇虧欠母親,現在他選擇贖罪和補償,兩人又舊情複燃,結合乃是天經地義。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是這個世界最珍貴的事情。情之至者,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母親的選擇,有何不可?

哪怕,母子受到爭議。

哪怕,於情,不於理。

哪怕,大雨讓整座城市傾倒。

一個個質疑都被自己否定,一個個念頭都被自己打消,南禕知道母親是自己最愛的人,無論她做出怎樣的決定,自己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到底。

至於怎樣麵對自己的好兄弟寧子虔,南禕當然也不希望雙方反目,他希望兩人各讓一步,都不幹預父母的選擇,大人的事由他們自己決定。

周三上午課間,南禕回到了學校。

寧子虔正在看NBA直播,看到南禕回來,十分驚喜,便邀他一起看。一旁的念筱菀也對著他笑,卻好像好了往日的熱情,心事重重,南禕衝他唱起張惠妹的新歌來:“我最親愛的,你過得怎麽樣?沒我的日子,你有沒有變胖?”念筱菀給了他一個白眼,倒也被逗樂了。

南禕便跟寧子虔聊了起來,今天沒熱火的比賽,他正在看西部決賽的第一場,雷霆和小牛戰得不可開交。南禕便講起自己前天在家看熱火和公牛的比賽直播,引得寧子虔一頓嫉妒的罵,那是東部決賽的第一場,熱火輸了,但誰能想到,他們之後連扳四場。

南禕還帶回了一本同學錄,高一就要結束了,他希望留下一些念想,鼓勵大家給他留言。

放學時,念筱菀邀請寧子虔和南禕一起吃飯,她心中總感覺,三人怕是在一起吃不了幾頓飯了。

趁寧子虔在打飯的時候,念筱菀跟南禕聊了起來。

“你這幾天怎麽不來學校,家裏出事了嗎?”

“沒有啊,學校太無趣,在家玩幾天嘛。”

“但寧子虔好像很為家裏的事情鬧心。”念筱菀試探著南禕,她怕萬一南禕也不知道真相。

“他家不一直這樣嗎?”南禕隻好裝模作樣。

“你媽媽還好嗎?”念筱繼續試探。

“挺好啊。”南禕心中一驚,還是故作淡定。

寧子虔回來了,兩人也沒再聊下去。

念筱菀總覺得南禕不對勁,猜想他應該是知道了事實,但試探中又找不到一個突破口,有些不知所措。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午休的時候,南禕自己找上門來了,他找念筱菀去學校的書店,以便出去方便說話。寧子虔沒興趣,趴在桌子上睡了。

“你中午有話沒說完?”

“你也有吧。”

“寧子虔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麽?”

“不,他還什麽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的,你應該也知道。”

兩人心想,這樣啞謎打下去也不是辦法,總得有個人先捅破這層膜。

“我媽?”

“寧爸!”

南禕雙手一攤,念筱菀剛露出笑容,立馬又收了回去。兩人便把各自所知道的信息共享,彼此多了個知心人,也商量一番對策。

“能不能不告訴他?”

“我媽媽知道後告訴了我,你媽媽也已經告訴了你,所以我覺得理應告訴他,否則以後他知道我們對他隱瞞,肯定會怨我們的。”

晚上放學,念筱菀約了寧子虔到操場走走,小心翼翼地把真相告訴了他。

念筱菀想過寧子虔的一切反應,她甚至之前還勸說南禕晚上睡在別人宿舍,以免寧子虔跟他火拚。

但她沒想到,寧子虔竟然直接跳出學校的圍牆,打車回了家。

他向父親求證,得到了肯定的答複,隨即又跑出了家門,徹夜未歸。

寧震宇也找了兒子一晚上,發了十來條短信進行道歉和解釋,徹夜未眠。他希望有個機會能和寧子虔好好談談,以情以理來打動他,讓他接受。

寧子虔首先給南禕打了一通電話,質疑南媽為什麽早些時候不告訴他們兩個,以及為什麽要破壞他的家庭。南禕一再表示自己也很難接受,但他一心維護母親,勸寧子虔和自己一樣,不要幹涉父母的決定。

兩人大吵了一架,寧子虔便關了機,他在網吧待了一晚上,為了宣泄和轉移情緒,連續看了五場熱火隊的比賽,直到天亮。南禕又和念筱菀聊到很晚,出了這些事,大家都心神不寧,哪能睡得著。

感性總是大於理性,愛是,恨也是。這世界上沒有什麽真的感同身受,不同的人百感,是沒有交集的。

第二天早上大家進班後,發現寧子虔正趴在桌子上睡著。

下了早課,寧子虔說找南禕有事,托念筱菀給他們帶飯。

念筱菀呆若木雞,一個勁兒地點頭,待他們離開,又托別的同學帶飯,自己則悄悄跟了上去。

他們去了小樹林,念筱菀剛好有個藏身之處,看得真切,也聽的真切。

“你能不能勸你媽媽退出,不要跟我爸結婚?算我求你!”

“我說過了,我不想我們兩個為難,我希望我們兩個都不幹涉他們。”

“你他媽的不幹涉便是支持,我他媽能不幹涉嗎?”

“他們有他們的選擇,你憑什麽去要求別人?”

“又他媽想說我自我是吧!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是你媽媽在破壞我的家庭啊!”寧子虔抬著下巴,惡狠狠地瞪著南禕。念筱菀真怕他們打起來。

南禕搖了搖頭,他早就決定了,不管怎樣,都會站在母親的立場。

“你勸你媽退出,念筱菀,是你的。”寧子虔蹦出這樣一句話,念筱菀心頭一顫,怒火中燒。

南禕已經推了寧子虔一把,大罵他混蛋,竟然拿念筱菀做交易。

寧子虔沒還手,繼續說道:“念筱菀你跟我爭,我爸爸,你也跟我爭嗎?”

“我不跟你爭念筱菀,我更不會跟你爭你爸爸。我支持我的媽媽,和任何人無關。”

兩人咬牙切齒,就這樣對視了數十秒。

“你勸你媽退出,念筱菀,是你的。”這次說話的是南禕,念筱菀鼻頭一酸,看到他被寧子虔踹了一腳,也被罵沒人性,拿念筱菀做交易。

南禕倒在地上,坐了起來,竟然笑了。

寧子虔也笑了。

念筱菀懷疑他們兩個瘋了,卻發現自己的眼淚流了下來,一發不可收拾,開始輕輕抽泣。他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雖然一時衝動要拿自己做交易,但是交易的對象可是他們最愛的母親啊。

“你把念筱菀當什麽,你這樣對得起她嗎?”南禕說道。

“你呢?你又把她當什麽?”

“她喜歡的人是你。”念筱菀聽到後一驚。

“我知道。”寧子虔一副高傲的樣子。

“你說什麽?我就是他媽瞎說的?是她跟你說的?”南禕突然站了起來,衝寧子虔喊道。

“你他媽冷靜點,我也是瞎說的。我還覺得她喜歡你呢。”

南禕僵住的麵容又展開了笑靨,寧子虔也陪他冷笑。念筱菀被這番對話逗樂了,笑臉上還淌著熱淚。

“既然來了,打一架吧。”

“好啊,奉陪到底。”

兩人說完,竟然真的打了起來,這個推一把,那個拽一下,然後扭打在一起。

念筱菀根本來不及反應,她真要以為兩人變成神經病了,這都什麽玩意兒,也不再去拉架,反正他們剛才要拿自己做交易,剛好懲罰一下,坐山觀虎鬥。

寧子虔身高力壯一些,但南禕從小跟著父親出入健身房,因此不分伯仲,打得不可開交。兩人的表情不像發怒,又沒下狠手,念筱菀就這樣欣賞般地看著,甚至還想為他們鼓掌。

地上扭打了幾分鍾,兩人大概打累了,逐漸停了下來,都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我們的關係大概到此為止了。”寧子虔抬頭看著天,冒出一句話。

南禕沒有接話,低下了頭。

“戰爭才敢剛剛開始,誰能笑到最後,走著瞧了。”說完,寧子虔站起身來,並伸出了手。

“好。”南禕點點頭,也伸出手被拉了起來。

兩人朝教室走回,念筱菀還待在原地,思索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換作常人大概已經不能理解這兩個男生神經病般的言行舉止,但她懂,那是多麽美好的感覺。

但念筱菀又回想起寧子虔說,“我們的關係大概到此為止了”,立馬悲從中來,越想避免的結局,正是注定要到來的。她回憶起三人相處的點點滴滴,那時候有多美好多開心,現在就有多殘酷多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