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歡幾何

這裏是十年級。

南禕突然聞到有股麥片香,伴隨陣陣的牛奶味道,香甜可口。

他去拿放在窗台上的杯子喝水,才發現麥片衝在自己的杯中。

頓時笑了,這種微感動更香甜。

念筱菀和寧子虔都沒有麥片衝劑,念筱菀隻喝白水,寧子虔喝茶。所以這神秘的麥片來自哪裏呢?

南禕自稱“情懷婊”。他曾說:“理性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理性偏偏要有情懷。明明是婊子,偏要立牌坊。我想了幾年,決定還是要繼續做一個立牌坊的婊子,因為,牌坊才是婊子的永垂不朽!”

此後對他的身邊人來說,“婊”就成了“情懷”的同義詞,或說是替代詞。

南禕喜歡接一杯熱水,然後放進去一塊方糖,看著它慢慢融化,消逝在透明的水中。握著杯壁的手指有些燙,因為杯子裏的水是熱的。這時候念筱菀就說,你個婊子。

南禕也喜歡衝咖啡時用勺子攪拌,明明可以鼻子聞到的香,偏偏用心去體味,喜歡那純的色,喜歡旋渦如眉眼流轉在心間。握著杯壁的手指有些燙,因為杯子裏的咖啡是熱的。這時候念筱菀就說,你個婊子。

糖水是甜的,咖啡是苦的。糖水加上咖啡,為什麽還是苦的。南禕每天都在品嚐,人生也是如此吧。他想,他這樣想是不是很“婊”。

寧子虔喝茶,桌鬥裏還有專門的茶具,每當他泡茶的時候,南禕就說,你個婊子。

念筱菀就說,你們兩個婊子。

然後有個“婊子”要去跑三千米——春季運動會來了。

“徐誌摩說過,一生至少該有一次,跑一回三千米”。

“所以你是他的人間四月天?”

“人間四月芳菲盡……”

“好了好了,別鬧。你怎麽這麽想不開啊?”

“我這是情懷!”

“婊!你可想好了,三千米就是……四七二十八,七圈半!”

“不就三千米嘛,我又不是胖子,怕什麽。”

“你這話幾個意思?”

“沒沒,沒別的意思,小的知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庸脂俗粉。”

春風風人。走在風中,陽光也好溫柔。

運動會這兩天是同學們所喜聞樂見的日子,隻要可以不在教室裏學習,大家就十分歡喜,從課堂上的毛毛蟲變成了生龍活虎,個個精神振奮,充滿能量。隻不過那首《飛得更高》早成陳腔濫調,變作多此一舉的負能量。

開幕式上,各班方陣出場的方式花樣百出,裝扮也是五花八門,新操場的處女作,令校領導們大跌眼鏡。

這個班男女生竟然扮黑白無常,老班走在前麵扮閻王,那個班男女生甚至扮太監宮女,老班就扮皇帝;這個班一身民國風的學生裝像遊行示威,那個班就是黑色西裝和白色婚紗像集體婚禮;這個班有玩偶哆啦A夢,那個班有公仔喜羊羊與灰太狼,然後突然喜羊羊跟哆啦A夢好上了。

14班相對就算保守了。念筱菀穿著白色的百褶裙,在隊伍的最前麵舉著自己班的牌子,身後四個男生拉著一麵超大的五星紅旗,緊跟著是寧子虔和南禕拉著一條橫幅,上書:“釣魚島是中國的,皮卡丘是世界的!”然後跟著極不和諧的漸治平。全班其他同學則穿著皮卡丘班服,一堆活脫脫的黃胖子,腆著肚子走在跑道上。

同學們在跑道和看台興奮了兩天,最後一個比賽項目,引來了強勢圍觀。便是壓台大戲,男子個人三千米長跑。

“1522號,南禕。”體育委員李旭東拿著號碼簿,叫道。

南禕接過號碼簿,全班同學都投來熱烈的目光,大喊加油。其實他們都想問,你怎麽這麽想不開呢。田小雨則一言不發,如一朵芙蓉著秋雨,李丹悅笑著調侃她。

南禕和寧子虔、念筱菀同行,一人拿著號碼簿去檢錄,另兩人則混進了操場草坪,以防待會兒人有不測。

三人在操場上等待比賽開始,足球場的中圈,見證著曾經那個被放任的夜。寧子虔坐在草皮上,抬起頭被溫熱的陽光晃了眼,目光轉移到念筱菀的臉龐,不由一怔。她穿著粉色針織衫,紮著馬尾,臉上寫著粉色的擔憂。這一眼,真好看。

南禕站在左手拿著瓶水,右手則把紅牛的空罐捏扁,然後往空中一拋,飛起一腳將易拉罐踢跑,接著又去撿了回來。

發令槍想起,所有的運動員都開始圍著足球場公轉,公轉一圈的路程是400米,時間不到兩分鍾。

兩圈過後,所有的運動員都已經進入狀態,但也已覺疲憊,本來衝在最前麵的男生大幅減速,淹沒在了大部隊之中。

第三圈的時候,南禕在跑道邊上跑著,努力跟上隊伍的節奏,時刻準備著遞水。

跑道上的人正是寧子虔。

男子個人三千米長跑比賽,確實是南禕報的名,確實是他的“情懷”。但是在前一天,寧子虔找到了他,一臉嚴肅地說要替他跑。南禕知道寧子虔肯定有什麽心事,需要發泄情緒,就識趣地答應了他。

所以,跑道上的人正是寧子虔。

寧子虔接過水瓶,邊跑邊仰起頭,喝了兩口,然後把瓶蓋一擰,朝足球場一扔。

念筱菀對經過身邊的寧子虔小聲地喊了句“加油”。南禕跑去撿起瓶子,橫穿整個操場,再去對麵等著給他送水。

五六圈的時候,運動員們大都體力耗盡,蹣跚而行。三千米長跑比賽對於十六歲的孩子來說,強度確實不小。

寧子虔處在領先集團之中。

看台上人聲鼎沸,操場上也熱鬧非凡,陪跑的同學越來越多,每個運動員身邊都有幾個班裏的同學。兩米高的看台上不斷有男生直接跳下,來到跑道為同學加油助威。

寧子虔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呼吸著,汗水不斷流下,他喝了口水,然後舉著瓶子把水全都倒在了頭上,盡情地釋放著。14班有一二十個同學陪著寧子虔跑,南禕、李彥拽著他的胳膊連拖帶架。念筱菀則跑到本班看台下要了一瓶水,趕緊回到賽道。

夕陽灑滿操場,跑道上已經人滿為患,這不再是個人賽,而是團體賽。體育組的老師也不再計較什麽比賽規則,因為跑道上閃耀著的是少年的青春,是體育的精神,是班級的團結,是誠摯的友誼。

七圈半,終於來到了終點。寧子虔跑了個第三,全班同學都在歡呼。

過了終點的寧子虔直接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大家把他架到足球場的草皮上,他立馬癱倒在地,南禕和李彥隻得又把他架在肩上緩步走動,防止他血壓驟升導致昏厥。

開完運動會就是周末。

寧子虔在**躺了一天。隻不過,是在南禕家。

寧子虔之所以要跑三千米,的確是因為他家中的戰火又燃起來了,父母又吵著離婚。他既不願回家與無情無義的父親相處,又不想跟著媽媽去外婆家住,這時候南禕接濟了他。

南媽欣然接待,也沒問寧子虔的家事,而把他當親兒子對待,讓南禕都不免有些吃醋。

寧子虔也打算放下所有包袱,心無雜念、一身輕鬆地在這裏待著。除了打遊戲,兩人最大的樂趣當然就是看NBA比賽。

當然,他們是不會忘了念筱菀的,《裏約大冒險》正在熱映,三人又相約去看一場電影,念筱菀坐在中間,就跟在學校一樣。

四月天,春漸暖。

晚上的走廊欄杆上又開始倚著寧子虔,旁邊是四個班的女生三三兩兩經過,整個教學樓開始熱鬧。偶爾南禕也走出教室倚著欄杆,眼睛卻盯著教室裏的念筱菀。

你看看書發呆,我看看你發呆,他看著天黑發呆。我們隻看到一種顏色,這個世界別來無恙。

白天的時候,兩人已經躍躍欲試,迫不及待地回歸籃球場上了。

而在大洋彼岸,NBA常規賽已經結束,“風城玫瑰”羅斯帶領芝加哥公牛隊奪得聯盟第一,他個人也成為史上最年輕的常規賽MVP,風頭蓋過全聯盟,三巨頭的熱火隊也隻好屈居東部第二。

熱火隊季後賽第一輪的對手是76人隊,雙方實力差距明顯,大家普遍看好熱火隊過關,寧子虔更是堅信不疑。

這個星期天剛好是4月17日,寧子虔和南禕一起觀看了雙方的第一場對決,熱火隊在首節落後、末節被追的情況下,依靠韋德最後時刻的驚豔發揮,拿下比賽。

寧子虔激動不已,仿佛看到了兩個月以後韋德高舉奧布萊恩杯的樣子。

念筱菀這次回學校,竟然帶了一個小魚缸,裏麵有六隻金魚,和一隻烏龜。

寧子虔和南禕都以為這丫頭傻了。

念筱菀則說,是送給他倆的,金魚和烏龜二選一。

南禕聽後,立馬把魚缸接了過來放在自己桌子上,伸手從水中撈出小烏龜,放在了寧子虔桌子上說:“你的。”

寧子虔看著自己桌子上爬著的小烏龜,及其身下的水漬,恨不得撕了南禕。好在他一下子夠不著,他的同桌的同桌,不是他的同桌。

南禕把魚缸連同金魚帶回了宿舍,放在桌子上。

寧子虔的烏龜則留在了教室,三人從食堂偷了隻碗,當它的窩。

南禕晚上回宿舍以後,就看他的金魚,喂魚食給它們吃。

他白天在教室的時候,就逗寧子虔的烏龜。他還給烏龜起了個名字叫“威少”。他最喜歡把小烏龜翻個個兒,四腳朝天,看烏龜翻來翻去翻不過來。有時候烏龜自己“越獄”亂跑,全班人就到處找王八,生怕一腳給踩回娘胎。

“你們宿舍不是養了隻貓,借我養兩天唄!”寧子虔問念筱菀。

“又沒有老鼠,養什麽貓。”南禕不屑。

“有金魚啊!”

第二天晚上回宿舍,南禕發現他的金魚死了一隻。

他很難過,念筱菀也很難過:“魚魚這麽可愛,怎麽可以死了呢?”寧子虔安慰道:“不要悲傷,不要哭泣,這才是,第一隻。”沒人知道金魚是怎麽死的。早上進班的時候,南禕順路把死去的那隻金魚放進了人工湖裏。

第三天晚上回來,南禕的金魚又死了一隻。

他很傷心,大罵寧子虔詛咒了自己的金魚。早上進班的時候,順路把死去的那隻金魚放進了人工湖裏。

第三天晚上,南禕迫不及待地回到宿舍,然而等待他的是第三隻死魚。

他很自責,尤其是對念筱菀。他也覺得事有蹊蹺,懷疑這是人為的。但宿舍裏的同學關係都很好,大家每天早出晚歸,誰會謀害他的金魚呢?

第四天早上,南禕最後一個離開宿舍,臨走還看了一眼浴缸裏的三隻金魚,進班的時候,順路把死去的那隻金魚放進了人工湖裏。晚上一放學他就衝回宿舍,但他已能接受這意料之中,金魚又死了一隻。就像《活著》裏的福貴,已經習慣了死亡。

金魚的生命,就是它們的命運吧。南禕問寧子虔:“你信命嗎?”寧子虔篤定地答道:“信。”

第五天是周六,下午有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南禕回家前,把魚缸裏的三隻金魚都倒進了人工湖裏,包括一隻死去的金魚。

南禕發了一條說說以示紀念和祭奠:“顧城的她,不養花,我卻養了魚。魚死後,有人說隨便丟了吧,也有人說埋了吧,我卻想把它放回湖裏,萬一它醒了呢。”

愛捉老鼠的貓,和愛吃魚的貓,真的會不一樣。沒有實力做後盾的歡喜,就是廉價的喜歡。縱然記憶不廉價,但若是時光機足夠溫柔,我願意回到過去。

如果沒有見過光明,你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你不能忍受黑暗,天黑之前,請閉眼。

此後,南禕也沒再玩過寧子虔的烏龜。但很不幸,烏龜被漸治平發現,逮捕了,拘留在他的辦公室。

寧子虔去要了兩次,漸治平都不還,他每次也隻好是給烏龜換下水,喂點食。

寧子虔心想,王八命硬,生存能力強,應該餓不死。他想等以後有機會幫烏龜偷渡。

後來烏龜還是死了,可能是餓死的,可能是渴死的,也可能死於孤獨。反正死在了漸治平辦公室,寧子虔去收屍的時候,麵無表情,一言不發,他想起了金魚死時的南禕。

有些為什麽,沒有什麽為什麽。

從此以後,三人誰也沒有再提過烏龜和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