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兩字冰

這裏是十年級。

《我叫中華》被雜誌社用稿後，南媽十分高興，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

南伊一也再次跟媽媽提起改名字一事。既然有念筱菀父母這麽好的資源，那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沒想到這次南媽欣然應允，還表示兒子認定了的事，自己做母親的會全力支持。兩人認真探討了改成什麽，最後母子一致同意，就改成“南禕”。

寒假的時候，母子回去過年，順便請示了南伊一的爺爺奶奶，二老最疼孫子，當然沒有意見。爺爺還誇南伊一“禕”字用得好，繼續文學創作，以後大有前途。

就要告別用了十五六年的名字，南伊一未免有些舍不得。他又問了媽媽當初為什麽給他起這樣一個名字。

南媽說，當時懷孕的時候，B超檢查結果是個女兒，所以就想好了這個名字。

南媽還說，當時南伊一的爺爺氣的不行，聽到檢查結果就把飯碗摔了。自己生了三個兒子，可是大兒子和二兒子都生了女兒，輪到小兒子，又是個女兒。

南伊一大笑，沒想到爺爺年輕時脾氣還挺大。

南媽接著說，誰也沒想到，後來生出來，竟然是個兒子。這可把全家人高興壞了，尤其是南伊一的爺爺，第二天來醫院看孫子，見到醫生、護士就給人發紅包。

南伊一又笑。南媽說，所以他就叫了南伊一。

“那‘伊一’是什麽意思呢？伊人，唯一？”

南媽笑笑，表示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他。

那就以後再說吧。

南伊一已經沉浸在改名字的喜悅之中了，自己終於實現了一個心願。出來年，在念筱菀父母的幫助下，南伊一按照戶籍科要求的流程，提交了申請書等材料。

一個月以後，戶籍名便改好了。南伊一，哦不對，現在是南禕了。南禕辦了自己的身份證，還在花州一中教務處改了學籍名。

南禕這才發現，自己糾結了這麽些年，原來改名字也沒有想象中那麽複雜嘛。在中國，隻要關係夠硬，錢夠多，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上午課間，南禕上完廁所回來，念筱菀對他說，剛才語文老師來找他。

南禕就去了語文老師的辦公室，敲門進去。

楊亞莉老師看著他，倒是滿臉疑惑，問他有事嗎。

南禕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不是您找我嗎。

二人這才反應過來，南禕被騙了，今天是4月1號愚人節。

南禕很驚訝，天哪，這個世界怎麽了，連念子都變壞了。不對，她肯定受人指使。

嗯，這就對了，寧子虔這個大陰暗。

楊老師倒沒介意同學們拿她開玩笑，對大家來說，她就像最受歡迎的大姐姐。

南禕一臉尷尬，就要離開，這次真被楊老師叫住，給他布置了一項任務。

回到教室，南禕就看到念筱菀在對他大笑，還對他說“愚人節快樂”。南禕則對她表示感謝，說楊老師有要事找他，很急。

念筱菀一臉疑惑，這時南禕把頭轉向寧子虔說，語文老師找他念筱菀這才又笑了起來，她指出南禕故伎重演，套路陳舊，騙不了人的。

南禕則從褲子後兜裏摸出一張紙展開，裝模作樣地看著，抑揚頓挫地大聲叫道：“奉天承運，女神召曰：宣寧子虔速來覲見，欽此！”說完把紙條放到了寧子虔麵前。

念筱菀湊過去看，果真是楊老師的筆跡，上書：請寧子虔來一趟語文備課組。落款：楊亞莉。

念筱菀和寧子虔這回不得不信了，後者乖乖去了楊老師辦公室。

念筱菀這時候一本正經地告訴南禕，騙他去辦公室的人是她自己，沒有寧子虔摻和。

南禕心想壞了，但立馬眉頭一挑，奸笑道：“無所謂啊，反正我就要騙他！”

“騙他？難道……”念筱菀納悶道。

“嘿嘿，那當然是我女神的筆跡，隻不過是我模仿的，剛才在辦公室偷偷寫的。”南禕一臉得意地壞笑。

防不勝防啊，天下烏鴉一般黑，什麽計中計，什麽連環套，什麽無間道。念筱菀想著這時候寧子虔在辦公室的樣子，又笑彎了腰。

寧子虔回來後，像剛才南禕一樣是一臉正經，對念筱菀說語文老師找她。

念筱菀正準備這次笑趴在地上，寧子虔把手機遞給了她：

“喂，筱婉嗎，你能來一下辦公室嗎？”電話那頭是楊亞莉老師的聲音。

“嗯嗯，好的老師，我馬上過去。”難不成楊老師也騙她？

辦公室裏，楊亞莉老師對念筱菀說：“愚人節快樂！”

回來的路上，念筱菀想，再也不做壞人了。在這個世界，總有人比你壞。

而這一天的14班還流傳了一組對話：

“漸治平有女朋友了，你知道了嗎？”

“哈哈哈，我早就知道啦。”

“喲，愚人節快樂！”

“呐，愚人節快樂！”

這一天，其實是個懷念的日子，這是“哥哥”張國榮先生去世的八周年。

世界各地仍然有很多的紀念活動，但更多的紀念，是在人們心中。

寧子虔對此感懷尤深，他是聽著粵語歌長大的，唱得最好的，就是張國榮；他也是看著港片長大的，演的最好的，就是張國榮。什麽陳奕迅，什麽周星馳，都是後來人。當然“哥哥”的魅力遠不限於歌曲和電影。

他還轉發了一條微博：

怎辭榮光第八載，夕陽紅盡明星。流蘇不許麵含風。當年胭脂扣，芳華幾代中。

至純至性戲從戲，封喉離告別爭。且從金曲換熒屏。扣窗經久過，萬笑皆是風。

又唱了一整天“哥哥”的歌。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一樹一樹的花開，燕在梁間呢喃。

春天本就很好，隻不過有你們，它更好了。

你好啊，四月！

楊亞莉老師給南禕布置的任務是，讓他給大家講講納蘭詞。

納蘭容若是清代傳奇詞人，他的詞作和故事都極為精彩，楊老師的本意便是激發大家對文學的興趣，而南禕正是最好的藥引子。

馬上就是清明節了，納蘭容若為挽亡妻寫了不少悼亡詞，南禕就選擇了從著名的《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入手。他做了幾頁PPT，語文課的時候從詞入手，概述了納蘭容若的生平和創作，也講述了他和盧氏的愛情。

課堂氣氛極好。大家早對許嵩的歌曲《廬州月》中“歎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和《如果當時》中“與你若隻如初見何須感傷離別”兩句歌詞耳熟能詳，沒想到濫觴竟然是納蘭容若，初次聽聞也似曾相識，於是都很感興趣，認真聆聽，時而還扼腕歎息。

南禕也借這個機會，展示了自己為擬懷納蘭祭而填的一首《金縷曲》：

清明時節籲！卿蹀躞，殘塋泠風，蓑衣素羽。薄霧代守白欄雕，又見蹣跚人據。空靈目、冷淚悄許。前日紙灰尚未祛，香火煞、送萬千須臾。別伊後，不盡緒。

當時喚郎雲共雨。朱榻怨，掃眉溫香，黯然羈毓。燈花同人皆瘦盡，清宵半醒無侶。青衫舊、小令誰序。同憐驪山錦衣道，無顏唱、霓裳羽衣曲。自來去，自言語。

南禕的一番解讀，真的引起了不少同學對納蘭容若的興趣，其中便有念筱菀。

清明節假期下著小雨，念筱菀便在家啃了三天納蘭詞，認真品讀了這段三百年前的傳奇，也看看那時他們的愛情。

念筱菀和爭唱飲水詞的家家一樣，鍾情納蘭，不是豔羨其烏衣門第禦前紅人，反倒是歡喜其心在江湖落落狂生；不是崇拜其清初才士宋來一人，反倒是沉醉其一生惆悵滿紙傷心。他常歎“悔多情”，情字何解？

初戀常是刻骨銘心卻又難修正果的。姑且相信一回坊間傳言，納蘭與表妹青梅竹馬私訂終身，郎情妾意卻抵不過母親血統裏愛新覺羅氏的強勢和霸道，親外甥女被送進宮中後來吞金自殺，親兒子也因而痛不欲生大病一場。

病痛、情殤，二十歲的納蘭何等脆弱，生無可戀。成長啊，總是要付出代價，念筱菀想起兩個男生的話：寧子虔說，你想要馴養一隻狐狸，就得冒著掉眼淚的風險；南禕說，你活在這世上，太難一塵不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十歲的納蘭娶了十八歲的盧氏。本隻求門當戶對，後實乃才子佳人。作為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她讀了萬卷書，行了萬裏路，一方麵知書達理，才華橫溢，是端莊賢淑的好姑娘；另一方麵溫柔體貼，包容知性，是溫潤如玉的小女人。還有，她美。念筱菀想，要做個這樣的好姑娘。

微博上講，拯救情傷有兩個辦法，要麽新歡夠好，要麽時間夠長。念筱菀大概還不懂，其實方法隻有一種：時間夠長是多長，就是長到等你找到夠好的新歡，然後愛情呼叫轉移。納蘭遇到了對的人，從冷遇到熱戀，盧氏征服了他，共同沉醉於新婚燕爾。她才比易安，能寫鴛鴦小字，與丈夫賭書消得潑茶香；她善解人意，對於丈夫初戀之殤，不是吃醋更是心疼；她寬容大度，丈夫晚歸，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淒涼，肯來麽”；她貌美如花，十八年來墮世間，相看好處卻無言。念筱菀也是好生羨慕。

盧氏於納蘭的事業亦有莫大幫助。一方麵，她的所有優點都直接成為納蘭筆下的文學形象，讓納蘭秀的一手好恩愛，包括延續到那一闋闕不忍卒讀的悼亡詞，她都作為素材大大激發了納蘭的創造力；另一方麵，她還是納蘭的賢內助，陪伴他完成了學術上的大事，如《側帽詞》的出版和《通誌堂經解》的編撰，“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爭教兩處銷魂。

然而造化總弄人。上帝為你打開一扇窗子的時候，他也一定會為你關上一扇門。你以為愛情可以填滿人生的遺憾，然而製造更多遺憾的，卻偏偏是愛情。

納蘭本是人間惆悵客，盧氏也非人間富貴花。這一生一代一雙人的姻緣，終成相思相忘不相親的悲劇。落得個，偏到鴛鴦兩字冰。

第三年，盧氏為納蘭生下一子，卻是難產。古時醫療技術落後，女子生產真心不易，風險極大。盧氏久臥病榻，極度虛弱，納蘭府上下求醫問藥，求簽問卜。“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程”，納蘭心疼啊，可是有什麽辦法。終於是，盧氏抱病終天，納蘭心字成灰。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多情如容若，離別是生死。愛那麽短，遺忘那麽長，而今才道當時錯，而今真個悔多情。

念筱菀讀到這裏已是潸然淚下，這才明白了那天南禕引用前人對納蘭悼亡傷逝之詞的評價：哀感頑豔,令人不忍卒讀。

即使再虐心，念筱菀也要看下去。

盧氏停靈在雙林禪院，時長竟達十四個月之久，遠逾禮製。納蘭舍不得啊，他不願相信幸福會這樣短暫，驚鴻一麵卻是曇花一現。他不知道，我們命中注定要失去所愛之人，不然我們怎麽知道，他們在我們生命中有多重要。曾經相思相忘，如今卻不相親，就像南禕說的，那些美好，都死去了吧。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路上。可是，如果不曾見過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力氣。可若不是你驚豔了時光，我的人生該有多蒼白。

三月，天為誰春？九月，誰念西風獨自涼？多少個難以入眠的深夜和噩夢驚醒的淩晨，已經數不清了。但我看見你了，就知道我又做夢了，劃地梨花，徹夜東風瘦。到後來，未夢已先疑，為伊消得人憔悴。

多希望，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到頭來，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念筱菀再讀之後的詞便感受到，納蘭原有的灑脫與豪邁都隨著妻子的亡故而慢慢消逝了，最終形成了哀婉淒美的詞風。於是有了納蘭的巔峰之作，那一闋闋悼亡詞，如杜鵑啼血，哀感頑豔。如今我們將悼亡詞歸類於愛情詞，這是多麽淒涼無奈的邏輯啊。

念筱菀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可以感同身受，她再難過，也不及納蘭的心字已成灰。納蘭的感受，隻有他自己知道吧，就像南禕講的那首詞：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說到葬花天氣，念筱菀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讀過多遍的《紅樓夢》。盧氏忌日，五月三十，一句葬花天氣，既是點名春末落花時節，又暗喻妻子之亡如花之凋謝。所以，還會想到什麽？必然是黛玉葬花，必然是納蘭與《紅樓夢》之間假做真時真亦假的聯係。

念筱菀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引用了幾句喜歡的納蘭詞，姑且也演繹一把納蘭葬花：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沉思往事立殘陽，當時隻道是尋常。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脈脈此情誰得識？又道故人離去。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憑仗丹青重省識，一片傷心畫不成。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丁寧休曝舊羅衣，憶素手、為餘縫綻。

哀怨淒涼至絕的兩句：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其詭異最能證明乾隆之“此蓋為明珠家事作也”論斷。情深不壽，年命不永。若不是憂能傷人，怎青鏡、朱顏易老。

納蘭自認不是人間富貴花，又一次生無可戀。他已經不隻是在睡夢中、在恍惚時以為妻子還在，他甚至開始抄佛經，盼來生。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於是，整整八年後的五月三十日，年僅三十一歲的納蘭辭世，與妻同忌。

看到這裏，念筱菀放下書，平複了一下心情。

她又讀到江南才女沈宛，這看似對納蘭盧氏之深情的褻瀆，但念筱菀覺得沈姑娘是無法代替盧氏的。納蘭常說，人到情多情轉薄。遇見這一動作裏包含的情分再可倚重，也無法抵擋分離這一姿態中晦澀的苦痛。生命中深入骨髓的相遇又分離，會讓人逐漸喪失感受的能力。時間枯海裏等來一束蒼浪，翻滾進那幹涸的眼眶，看到的，卻全是舊人的模樣。

念筱菀覺得，納蘭與他的詞一樣，既是矛盾悲劇的，又是傳奇不朽的。上天給了他許多常人無法企及，卻不是他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又被無情的羈絆或消逝。納蘭詞總是彌漫著一片凝重陰鬱、難以掩抑的傷感意緒，包含著許多無法回避和改變的人生缺憾，觸發起無可奈何的悲愴淒涼。

總之，他不快樂。既然不快樂，走了也好。

三百多年過去了，依舊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也為更多人所知曉，所感歎。

念筱菀想，真該感謝納蘭，感謝那些厚重的靈魂，為世人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