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闌珊處

這裏是十年級。

南伊一走後,寧子虔和念筱菀也沒有單獨見過。偶爾在QQ上打個招呼,沒有深聊。

念筱菀玩了兩天QQ炫舞,父母覺得這是墮落,說放假正是趕超別人的好時機,依然督促她學習。念筱菀無可奈何,又實在不想再看學校的那些東西,索性讀起書來。

她看的是簡 奧斯汀的名著《傲慢與偏見》,作品講述了19世紀初期英國富家公子男主達西的傲慢與中產家庭女主伊麗莎白對其產生的偏見為主的一係列有關傲慢與偏見的矛盾,涉及到等級金錢、愛情婚姻、門戶禮教以及女權等多方麵的主題。

念筱菀總不自覺的從達西聯想到寧子虔,想到這裏,立馬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對寧子虔產生了偏見,又一想,還不正是因為他的傲慢嘛。

念筱菀突然覺得好神奇,奧斯丁女士真是機智,選擇了“傲慢”與“偏見”這對有趣的cp為其經典命名。原著有句經典台詞:“要是他沒有觸犯我的驕傲,我也很容易原諒他的驕傲”,由此念筱菀還參透了一個道理,傲慢正是基於偏見的傲慢,偏見正是基於傲慢的偏見。

不過小說最後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劇結尾,為主題下了定論:傲慢與偏見應該被也可以被調和,然則幸福美滿。念筱菀想,奧斯丁在兩百年前就以一部名著說明了這個道理,當今世界卻依然充滿傲慢與偏見,但又過了兩百年,我們更應該成熟些,多一些理解和包容,少一些傲慢與偏見。

所以念筱菀決定以後對寧子虔更多一些理解和包容。

於是她在QQ上找寧子虔聊天,可是半天也沒有收到回複;發短信,不回;打電話,關機。

都春節了,他幹嘛去了呢?

寧子虔來了北京。一個人。

而且,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他是來散心的,或是逃離。

這時候的他最缺愛,也不肯向人示弱。

寧子虔的父母要離婚!

準確的說,是父親要跟母親離婚,而母親不願離。這場家庭風波已經鬧了一學期,隻是這幾日父親才提出離婚。

寧子虔當然站在母親這邊,一則不希望好好的家被拆散,二來這全是父親的錯——他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

所以從暑假開始,寧子虔也跟他的父親鬧了一學期。寧父當然疼兒子,生日時還特地到學校送了蛋糕,但父子倆已經鬧僵了,寧子虔認為父親的錯不可原諒。

當然,如果父親悔改,就此作罷,家庭和好,便也算了。

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父母已經分居。

寧家這個年是過不好了。

寧子虔要散心,要逃離,於是就來了北京。

寧父以為他在母親那裏,寧母以為他在父親這裏,父母二人又不交流,他就成了父母不管不問的可憐人兒。

也好,這麽壓抑了半年,出去走走也好。

此時的北京,已經像是一座空城。

可能是寂寞,空氣變得很稀薄,滿城霓虹開出荒漠。

但越是壓抑,就越寂寞;越是寂寞,就越壓抑。

不敞開心扉,這就是死循環。

霓虹掃過喧嘩的街,把快樂趕得好遠 。

隻有今晚最光最亮,卻照亮我的寂寞。

“這菜吃著還行嗎?”

寧子虔抬頭看,一個三十來歲的寸頭男正脫下金領廚師服,露出打著領帶的白襯衫。

“挺好的!”他納悶這人是誰。

“我炒的。”廚子笑著說道。

“啊,謝謝哈!”

“年三十兒呢,不回家過年?”那人在對麵坐了下來。

“唔,嗯。”寧子虔含糊應對。

“哪個學校的,大幾了?”廚子把寧子虔當成在北京上大學的了。

“啊,哈,理工的,大一。”為避免尷尬,寧子虔撒了個慌。寧父是大學老師,所以他對中國的大學也有一些了解,以前一家人來北京玩也去過離這不遠的北京理工大學。

“哈哈,大一寒假都不回去,有魄力,啊!”

寧子虔笑笑,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

這是大年三十兒,大年夜。寧子虔也想,今晚不能再在酒店吃泡麵了。

飯店是複古裝潢,光線不足倒有幾分情調。大廳的電視裏正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不遠處的幾個包間裏推杯換盞,溫暖團圓。

寧子虔一個人坐在大廳裏,其實有點想家。

廚子自稱姓王。

但老王其實不是廚子,而是飯店的老板!他憨笑著告訴寧子虔,給廚師們放假回家過年了,他閑著也是閑著,心血**就頂上了。

老王已經極少親自炒菜了,這榮幸倒讓寧子虔挺不好意思。

老王簡單地問了些寧子虔的基本情況。

他也簡單的回答,沒辦法,繼續編。他笑著說,他這也是長這麽大頭一次沒在家過年。

老王也笑,跟他說,不回家怎麽能算過年呢。

寧子虔說:“是。以前在家過年總覺得年味越來越淡,反倒如今出門在外,才知道什麽是家,什麽是年。”

老王點頭:“是這個理兒。”

寧子虔像是自我安慰道:“你想想家裏,家裏想想你,這就是過年!”

“哈,好小子,一語道破天機啊。”

寧子虔心中說不出的苦楚,但他也得跟著笑,老王的氣場明顯壓過他,人家是真笑,他是陪笑。

老王起身去櫃台拿了瓶白酒,半斤裝的,還吩咐了服務員幾句,然後拿了兩個杯子回到寧子虔的對麵。

寧子虔有些忐忑,這老男人還真常心血**。

老王笑著說:“來,怎麽說也是過年,一個人吃飯多冷清。來,我請客,咱爺倆兒少喝點!”

寧子虔頓感十分溫暖,不期而遇的確是一種美好,就喜歡這有血性的人。

一會兒又上了兩個熱菜,這時候寧子虔才知道老王剛才跟服務員說了什麽。不過酒都喝了,就沒什麽可客氣了。

老王繼續跟他聊,就著小酒小菜,講起他的故事。

老王小時候家裏窮,書剛念到高中就出來混生存,在改革的春風中打了幾年小工。

他說那時候年少輕狂,以為在外拚幾年就能積累點財富經驗,開創自己的小事業。

後來發現幾年過去了,自己還是在打小工。

老王是個有思想有理想的年輕人,這樣下去不行。

於是他來了北京,回到了學校,念成人大專,學的是烹飪。

老王很刻苦。每天四點起床背書,菜譜背得滾瓜爛熟。每天練幾個小時的刀功,蒜剁得粉身碎骨。老王還很能吃苦,每天晚上都要去一家夜總會做服務生,體味世間百態人情冷暖,也賺點生活費。

老王很刻苦,第一個學期結束,成績倒數。老王還很能吃苦,但做服務生沒賺到幾個錢,身體卻吃不消了。

老王跟寧子虔說,學習或者生活,都得講方法。寧子虔點頭稱是,這正是他的思想,不由想起了那些死讀書的同學。

老王一看這樣不行,索性辭掉了夜總會的工作,專心讀書練技。他還是四點起床背書,每天晚上做幾個小時他愛好的蔬菜雕刻,同時自學涼菜和餐飲管理的課程,就這樣堅持了兩年半,師傅說他是自己帶過最勤奮的學生。

這讓寧子虔由衷欽佩,這麽勵誌的人物就活生生坐在他的麵前,讓他真切體味到自己讀過的那些心靈雞湯也可以是活著的。

老王榮譽畢業,基本功紮實,更有頭腦思想,順利地進入一家國營飯店的後廚。他用了五年時間,從打荷的做到飯店的大廚,穿金領廚師服,管著後廚三四十號人。

寧子虔舉起杯子,誠心的跟麵前這個令他敬佩的老男人說,您的奮鬥經曆很讓我受用。

老王碰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又笑了,然後對他說,酒才喝到一半,你以為圓滿了嗎。

寧子虔心中歡喜,以前他的世界裏隻有自己的故事,此刻遇到了別人的故事,他很願意繼續聽下去。

果然老王說,然後他辭職了。

寧子虔很吃驚,但也沒有覺得這他媽不科學,老王的選擇肯定有他的道理,後麵的故事肯定更精彩。

老王故作懸念地繼續說,飯店在他離開後就倒閉了。

寧子虔很配合地問了一句為什麽。

老王突然問他:“過年了,你想家嗎?”

寧子虔笑,點了點頭,給老王和自己的杯子滿上。

“想回家嗎?”

“想吧,想。但是人總要長大,總有一天要離開家……”

“人長得再大也是家裏的孩子,你走得再遠家也是你的根!”老王打斷他,如是說。

寧子虔沉默了,或許是被老王嚇到了。想起大文豪泰戈爾的一句詩:你走得多遠也走不出我的心,黃昏時的樹影拖得再長也離不了樹根。老王說得對。

“哈哈,我不是在批評你,是在繼續給你講這個故事。”老王替他解圍,擺著手繼續說,“你想家,過年誰他媽不想家,但為什麽想家卻不回去過年?你呢年輕人,出來闖闖是好的,但還有那些想回家過年卻回不去的人呢?”

寧子虔聽老王繼續講故事,講他為什麽就辭職了,那家飯店為什麽就倒閉了。

原來,就是因為年,就是因為家。年和家相加,那是什麽,那是人情味兒。

那家飯店極缺人情味兒。

平常小的方麵不說,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飯店員工每年都很難回家過年,因為領導不允許。

飯店春節不關門,反倒是一年最忙的時候。作為國營飯店,年底的時候需要接收許多企業和部門的年終聚餐,經常是團體性的,基本能忙到臘月二十六七。到了年三十兒,又有滿滿的年夜飯預定,即使是春節的幾天也是賓客盈門。那些過年在飯店慶祝自己家團圓的人,根本沒想過自己會帶給別人家的不團圓。

無論是於公共職能還是於私家利益,過年期間那家飯店都不停業。生意正好,忙都忙不過來,怎麽能給員工放假回家過年呢。老王那五年的春節也是沒回家團圓,他能忍,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忍。領導怕人跑了,都會扣著員工的年終獎和年底一兩個月的工資,這群真正的勞動者是社會最底層的階級,怎能鬥得過那些當官的、資本家。

於是,那家飯店極缺人情味兒。平常的時候領導和員工的關係就很緊張,長期存在各種矛盾,過年不讓回家更是讓兩者勢如水火。這樣員工哪幹啊,上班都沒有動力,老王在那裏呆了五年,飯店的員工都換了好幾批,經常是新人幹不了兩個月就走了,每年過完年又有一批員工集體辭職,飯店每年春天都在和他們因為勞動關係和工資的問題打官司。

員工不幹,飯店怎麽開。就是這樣。

老王當然知道飯店的經營理念和管理方式有問題,這樣下去不行。他悲哀飯店領導的企業文化遲早會讓這家飯店倒閉,但他更憤怒管理層不講人情,不放員工回家過年。他雖然是廚房老大,但也不足以做到勸領導給員工放年假。

於是老王不看好飯店前景,受不了人情冷漠,幹脆陳釜廚台,辭職不幹。

寧子虔再敬老王一杯,歎,有血性,有人性!

老王洋洋自得,跟他講後來他就用那些年攢下的積蓄和借來的錢在三環邊兒上開了這家小飯店,因為極具人情味兒,老王又教廚師們做得一手好菜,生意紅火。而每逢過年的時候,他都讓員工自願選擇回家過年,自願留下的就給半月的雙倍工資。

老王還樂嗬嗬跟他講,飯店的經理,就是這裏的老板娘,她原來是老王所在的那家國營飯店的主管,當時他們就好上了,老王走了,她也跟著老王辭職了。現在,他們一家都在這裏,晚一些和店裏留守的全體員工一起吃年夜飯。

寧子虔笑了,大廚和主管都走了,那家飯店不倒閉才怪呢。都說資本家壓榨工人階級,但有時候私企反倒更講良心和公德,反倒更有人情味兒。

他和老王碰杯,感謝上天,這裏的一切都是老王應得的。老王是個好人。

放下杯子的時候,老王問我,感動嗎。

寧子虔點點頭,說,感動。

“你不應該為我感動,而是要為回家過年本身感動。”寧子虔點點頭,老王繼續說,“小夥子,你不回家過年,自己會想家,但是你要想到家裏人會更想你,少了你怎麽算是過年,為了家人你也應該回去。”

是啊,父母雖然有矛盾,但他們都愛著自己的兒子啊。

老王起身,跟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你見見家人,家人見見你,這才是過年。”

寧子虔感動得無話可說,隻好又喝了一杯酒,讓熱淚流在心裏,溫暖整顆心。電視裏,念筱菀的男神周傑倫和誌玲姐姐正在同台獻唱:

“無關風月 我題序等你回

手書無愧 無懼人間是非

雨打蕉葉 又瀟瀟了幾夜

我等春雷 來提醒你愛誰”

去前台結賬,服務員說老板說了不用他買單。寧子虔再三堅持付了錢,結賬單上並沒有後來加的酒和兩個菜。

寧子虔回到酒店收拾了行李,叫了個出租車直奔火車站,已是大年初一,從北京到家裏的火車票還有很多,他買了最早的一趟。

一個小時後,寧子虔坐在開往花州的高鐵上,想著到底什麽是過年。

他在心中祝老王一家新年好,祝大家新年好。

他還在想,要趁過年打親情牌,為自己家庭的彌合再努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