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師徒反噬

如果說三年前載千道就是在此地遭人暗算,以他的智慧和功力,在這兒會不會留下什麽線索?

喻紅林嗅著鼻子,發揮著他多年來養成的本能,仔細地在整個不大的房間內檢查開來。

然而這時間實在太過長久,喻紅林隻憑感覺找了半天,除了在幾處牆壁上發現了點殘存的血跡,再沒有其他收獲。就當他決心放棄的時候,那處半開的窗台落入了他的目光。

是誰打開的窗台?

直覺告訴他,這房間的一草一木,任何東西包括這窗戶都已經許久沒有人動過了。

三年前,載千道本正在此間,研習書法,不料突有一個對他而言極為信任之人襲擊了他。

載千道猝不及防,就受了重傷。

萬不得已之下,他隻好與這神秘人物在這房中打鬥了起來。而實際參與這場陰謀的人數,絕不會少於三個。

根據房中的打鬥痕跡來看,載千道一定是強撐了數十個回合,最後不支,他將硯中未幹的墨汁向敵人潑去,自己則推開窗子逃了出去。

喻紅林站在窗口向下看去,這通仙塔五層離地足有十丈之高。

從如此高的地方摔下去,任憑他載千道武功再高,也絕對要丟了性命。

窗台上有一道明顯的抓痕,像是一個在極度驚恐狀態下的人留下的。

載千道失蹤已近三年,除了與鞘歸人同歸於盡一說,還有人說他是沉屍江底,成魚腹食,也有人說他遠遁南疆,積極尋求複辟的力量。

這抓痕會是大名鼎鼎的載千道所留下的嗎?

喻紅林又走過去,看了看那副人麵畫。

不知為何,心中有一個念頭告訴他:載千道不可能這麽容易就死掉。

他抬起頭,六樓的入口已等了他很久。

若說通仙塔一至三層是一小變,四至五層為一中變,入六層則為一大變。

其下的塵埃漫天,到此則盡是光鮮明亮,與世爭豔。金碧輝煌,玉璧銀柱,地上鋪滿錦緞,四角各燃著一隻金角鏤空花燈,讓人有恍然入夢境之感。

走進來的人仿佛是剛剛擺脫了人間煩囂,到了某一處洞天福地,世外桃源,遂目不暇給,舉止無措。

灰袍人無憂子正坐在一張紅楠木的軟榻上,這張軟榻本是清流門主的獨享之福,據說是花了三千兩銀子從南方富鎮一個巨賈手中買來,還是看在了清流盟主的麵子上打了對折。

按理來說,即是不是一分貨色一分錢,也該不會讓人坐的難受。

但無憂子一張苦樹皮似的臉上卻布滿了愁雲,如同正坐在一張火炕上般舉手抬足盡是慌亂,臉也漲的發紅。

無憂子一與那年輕人交手,便知道自己大錯特錯,此人非但不是個武功盡廢的病鬼,他的武功放眼這個清流據點,恐怕也沒有幾人能夠擋得住他。

竟是個從天而降的人物!

自己多年來醉心神仙學問,這武技早荒廢已久,更兼年老體衰,長久鬥下去,自己絕少勝算。

是以他一擊不得,立馬就退回到通仙塔中。

這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過去,他反倒沉不住氣了,這年輕人怎麽如此磨蹭,遲遲不到六層來!

難不成是他早已獲悉了自己的陰謀?

無憂子思之未絕,正打算起身去瞧瞧緣由,三扇屏風外這時忽傳來一聲機樞碰撞的聲響,這聲響一連傳出三聲。然後是一聲輕咦,最後這種詫異全化作一道驚呼!

“這機關乃是三重連鎖,你逃得過第一二關,難道還能防得住第三次!”無憂子大喜之下,知道魚餌已經上鉤。

他就要邁步出去,旋即停住,朗聲叫道:“病琴鬼,你耍得什麽花招。以此就想引誘老夫出來,哼哼,也未免太天真了。真以為老夫沒聽出來嗎!”

“老家夥,就會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有本事放我出來,咱們再重新鬥過!”聲音像是來自地下,顯得有些粗厚,“哎喲,這是些什麽東西!老不死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你就好好地陪這些兔崽子玩玩吧。”無憂子這才確信無疑,大笑道,“對付你這種毫無禮數的臭小子,這‘狡兔三窟’實在太便宜你了。”

無憂子走到那三個洞口前,上麵本都蓋著一層薄毯,若不踩上去絕難發現異常。

江湖一流好手,也極少能逃開這第二窟。

原因無他,舉目左右看去,這三麵壁上都暗藏了銳鋒,劍頭綠光閃閃,顯示塗了劇毒。

從未領教過著三窟厲害的人,剛踩上往往第一反應就是朝左右閃去,他們的餘光瞥見這毒劍豈有不避之理。而麻煩就出在這一避上頭。

機關方一觸動,這洞口大口一張,便吞下一人,然後重歸原樣,仿佛什麽事情都未發生。

無憂子暗笑一歎,這位前任主人不知用這三窟網絡住天下多少豪傑劍客?

可到頭來,不還是一場巨大的背叛!自己也中了這窟的毒!

無憂子故作吃驚地道:“呀,老夫忘了告訴你,這些灰兔子可不是尋常的兔子。”

“這兔子有毒?”那聲音古怪地道,“我……我怎麽頭昏……頭好昏……”

“放心吧,清流名門正派,這毒不會害你性命,隻會讓你昏睡十二個時辰罷了。可若是一個時辰內,沒有服過解藥,那可就得睡上一輩子咯。”

無憂子得意地大笑,也不再多此一舉,打開洞口,轉身回到那張金絲軟榻上去,悠然躺倒,不覺快活勝神仙。

笑容又迅疾收緊,窗外的天空中閃過一聲劇響,一道雙生花狀的煙火瞬時炸開,這是清流門內的傳信彈。

一聲是警戒,二聲是疏散,若是響過三聲,便是要聚集全門商討重要事務。

很快,第二聲信號彈便響起,無憂子隻道又是墨城上門挑釁,這種事情屢見不鮮。畢竟這三聲鳴兵至少已經快十年沒有用過了。

“這病琴鬼是河門主的人,河門主還要話問他。我這一時失手殺了他,恐是不妥。”無憂子又起了猶豫,心生放過之意,“這解藥我隻剩下兩份,就這樣白白用著這病琴鬼身上,未免也太不劃算。”

無憂子還在猶豫之間,那第三聲信號彈已在他的不可思議的神情下傲然升空。

那三多煙花已消散和方綻放的完美重疊在一起,形成一朵耀眼的紅色火蓮。

無憂子張了張下巴,他記得上一次這火蓮出現,他還是個剛剛加入清流的毛頭小子。

“難道是公孫盟主到了?”無憂子顧不得吃驚之情,便要下樓前去迎接。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到任何一種可能。他方方走到樓梯口,就又一步步地退了回來。

“是你……你們怎麽會在這裏!”無憂子如看見了惡魔一般,驚恐無比地道。

迎接他的是三個毫無生氣的黑影,他們全身都籠罩在一件寬鬆的幽靈黑袍中,袍背上紋著一段木枝,棲著一隻嗜血的蝙蝠。

黑影垂頭低目,把整張臉都深深地埋進虛空之中,上下都透出一股令人悚然的恐懼意味來。

龍王大駕,夜奏九歌!

無憂子每退一步,他們便更進一步,不過片刻,就將無憂子逼到了牆角。

“你們究竟還想要什麽?”無憂子充滿驚懼地道,“千麵狐在哪兒,他怎麽就隻派了你們三個來。我要見他!我要見他!”無憂子大聲咆哮。

無憂子所說的這位千麵狐,並不簡單。

其人以狡猾詭詐出名,從不以真麵目現世,據傳他一手出神入化易容的功夫,源自昔年名動江湖的瀟湘妃子。

瀟湘妃子容顏絕美,清影動人,白衣飄飄,不賣傘賣傘阿知人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也被稱為武林第一美女。

她早年為情所傷,對普天下的男人恨之入骨,她的追求者皆被她割下雙耳。但即便如此,無數江湖男兒仍是趨之若鶩,心甘情願地去捧她的裙擺。瀟湘妃子日飲百杯,夜換千麵,終其一生仍是不能放下,也是個可憐的厲害角色。

千麵狐繼承了她的道統,易容手段高出一籌,更是了得。

千種身份自如轉換,真真假假,虛幻莫測。江湖之中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屈指可數。

就算是這些“知道”的人,也無法確定自己“知道”的那個身份,究竟是真還又是一個幌子?

千麵狐仗著自己一身的本領,做下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

殺人樓上血跡累累的殺手名人冊之中便有他的身影。

入江湖者,先入殺人樓。

入殺人樓不是說,殺人樓裏有什麽高妙的武學,或者說要進殺人樓曆練一番,脫胎換骨。

恰恰相反,殺人樓隻是一座普通的小樓,位於雲江中遊的斷山。

喻紅林第一次見到鞘歸人,就是在斷山。

那日斷山,斷景,斷劍,一切好似都是斷的,但又是圓滿無比。

斷山不太高,因殺人樓而高。凡是江湖新人,皆要先到斷山,登九千高階,上殺人樓讀殺人書。記熟書上所載的殺手,日後可借來保命。

“你已沒有資格再見他。”一個幽靈袍人扭曲著聲音道,“狐師不會再來見你。”

“你們這是出爾反爾!千麵狐是個生意人,你們就是這樣對待你們的主顧的嗎?”

“失去合作價值的主顧,連競爭對手都不如。”

“狐師讓我轉告你,這讓你多活的三年,就是算付給你的利息。”第二個幽靈袍人冷冰冰地道,他的聲音顯得意外清澈。

“不,你們不能殺我!沒有我,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到那枚門主指環!載千道複生也找不到!”無憂子無力地叫道,他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臉上紅光一閃。

但當他發現這三個鬼影般的可怕人物聽完了他的話後,居然在發笑,那種來自心底的寒笑時,無憂子瞪大了眼睛,“難道說……不可能,你們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找到。”

“事實上,我們已經找了三年零一個月。”幽靈袍人冷笑道,“好一隻老狐狸,你以為將它藏在魚腹裏,放生雲江便再沒有人能夠發現?”

“你們釣到了那隻逝川遊魚!”無憂子失聲叫道。

“離開逝川的遊魚,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回家之路。”

一直未開口的那人,掀開了帽子,露出一口白牙,叫了聲,“師父,您老好呀。”

“是你!全是你教他們幹的好事!”無憂子臉上一道怒色一劃而過,他還沒來得及說完,胸口一道撕裂般的痛楚就如一把鈍刀一般刺進了他的大腦。

他低頭一看,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已經貫透了他的胸口,而握匕首的那隻手,縱然此時藏在黑色手套中,無憂子看得一清二楚。他萬萬想不到會是這雙手殺死了他!

“攻敵不備,師父,這可是您老教我的。你看,我都記住了。”俊秀陰冷的臉擠出一絲笑來,“師父這麽多年來,你可曾想過那條遊魚的心境?凡清流門徒,第一不可冒犯逝川,第二不可不敬雲江,而您老可是把這兩樣祖忌同時犯了!”

“傾悲……你很好。”無憂子還未說完,整個人就已軟了下去,半跪在這冷麵男人身前,從後方看去,根本察覺不出這無憂子已被刺死,倒更像是他在向他的徒兒傾悲懺悔一般。

“封葬兄,好快的劍道啊。哪怕下手的對象是自己唯一的師父,竟也能如此果決,無愧是清流第一絕情殺手!”身後一個戲謔的聲音說道,也不知這天下第一究竟修飾的是絕情還是殺手?

“管好你的嘴,否則就握緊你的脖子。”封葬傾悲一如既往的口氣。

“封葬兄可真會說笑。”那人頓時噤若寒蟬。

“鋒牛年少氣盛,總愛說幾句小小的戲語,劍客何必如此緊張。”聲音略顯滄桑,也最為沉穩,來自於第一個幽靈袍人。

“黃衫,多慮了。我還不至於與他動劍。”劍客拔出匕首,說來也怪,出體時上麵竟沒一點血跡。

“怎麽花傘還沒來?”

“大約是在地宮裏遇到了什麽麻煩,等等不急。

“這具屍體怎麽辦?”鋒牛問道。

“通仙塔本就是清流人埋骨之地,這一圈牆壁上擺的不都是死人的骨灰盒嗎?”黃衫目光淡淡掃去,無情而趨於有情,“就把他扔進七層塔頂的那口銅鼎之中焚了吧。”

“我去。”

黃衫有些吃驚,他沒想到說這話的會是劍客,他一直都知道劍客有潔癖,平生嗜血而最不愛碰血。

但今日他的目光中卻是極為堅定。

“也好,讓鋒牛幫幫你。”

“不必。”劍客斷然拒絕道,“你們不要跟來。跟來隻是在給我添麻煩。”

對於通仙塔,劍客顯得並不陌生,他很熟悉地就找到了七層的門,上麵有一把生鏽了的銅鎖,經不住他一劍就被打開。劍客將無憂子抱起,緩緩地消失在門口。

“他為什麽這樣做?”鋒牛問道。

“這確實不像是劍客的風格。”

“他還有感情。”鋒牛像是找到了一個極為有趣的事實,舔著嘴唇道,“這真令人興奮。”

“你想告訴龍王?”

“為什麽不呢?黃衫,他可不像你一樣討人喜歡。”

“那黃衫也鬥膽勸你一句,不要做這樣愚蠢的事情!”

“我不懂!”

“龍王需要的不是一個有感情的劍客。”黃衫意味深長地道,“聽到這個消息,他不會感到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