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字字驚心
鋒牛一下子閉上了嘴巴。
這時候,原本被風吹上的門又被沉重地推開,封葬傾悲走了進來,身前還留著幾點血跡。好像是他故意留下的一樣。他的臉顯得有點兒不平靜,但這說明不了什麽,因為事實一貫如此。
三人沒有任何交流,也沒有任何暗示,整個通仙塔六層一下子變得平靜。
他們三人仿佛心有默契,他們難道是在等待著誰?
一聲機關轉動的聲音,那麵掛著吳米字畫的牆壁轟得一聲往後倒去,從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同樣穿著幽靈黑袍的男人。
他臉上帶著張青色麵具,看不清麵容,一身長色玄衣打扮,顯得儒雅俊逸。這人方一出現,那房中原本肅立著的三人便同時單膝跪下,做出一個恭敬的姿勢。
“夜奏九歌,恭迎狐師。”
青麵人非常自然地走到那張房中最大最軟,也最引人矚目的軟榻旁邊。
其他五人本以為他會順理成章地地坐了,沒想到他卻一眼都沒有多看,反將這張軟榻掀翻,開口道:“幾日不見,諸位可都還大好?”
眾幽靈黑袍人齊聲道:“龍王和狐師辛勞,屬下不敢稱苦。”
“事情辦得如何?有眉目了嗎?”青麵人咳嗽了聲,“鋒牛,你……”
“還在找,狐師不必為我擔心。家弟大仇未報之前,鋒牛不會放棄,我會找到鞘歸人和他算清楚!”鋒牛本就跟在青麵人身後,此刻卻站得稍遠,他擺手之間,袖口掉落,手臂上露出一根紅繩來。
站在鋒牛身旁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他一直悶著聲不說話,他身後也背著一把劍。總有意無意地偷瞥封葬傾悲,領子扯得很高,仿佛是在生氣為什麽被叫做劍客的不是他。
這無疑是張新麵孔,這個堅固的團隊少了個人,立刻又填補了新鮮的血液。
他占的是那高個子的位置。
鋒牛從頭到尾都沒看過他一眼。
狐師為他做了介紹,新加入的成員,他的代號是——牧童。
“下手的人做的很漂亮,沒有一點兒不利索。等我們的人趕到的時候,那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黃衫點頭道,“恐怕就如狐師所想,下手之人真的就是那一人。”
“他總算也耐不住寂寞了。”青麵人不由得也有點興奮起來,“這說明我們的計劃正在成功。鋒牛你不必傷心,妖樹的死自有其價值。”
鋒牛怒聲叫道:“狐師,請你答應我,到了那一天,讓我親手結果了他。”
劍客忽然問道:“他眼下可還在聊雲城內?”
“龍王曾說過,扶搖老摶的卦象暗示,這三年來,這條大魚從來沒有變動過方位。”鋒牛輕咦了聲,沉聲道,“怎麽,你難道想要一個人去尋他?”
“既然妖樹能遇得見他,我為何不可以。”劍客辭色倨傲。
“聊雲城三十萬百姓,除去老少婦孺,殘弱病傷,少說也還得有十萬人。”黃衫微笑了下,“從這十萬個人裏,隻憑著一腔熱血,和一個劍號去找一個人,劍客未免也太自負了。”
劍客思索了片刻:“劍客之間互相吸引。我相信,若是他真得出現在我二十步之內,我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殺氣!”
青麵人千麵狐打斷道:“好了,此事暫且不提。諸位可別忘了,龍王不日就要重歸聊雲,眼下咱們還有一件更要緊的大事要去幹!”
黃衫微微一笑:“連海東青都被射下來了,那隻病獅還能跑多遠?”
鋒牛也道:“獅子匪躲藏的功夫倒真了得。其他幾人拋頭露麵,倒是他半點行蹤不漏,無怪能深得載千道的信任。”
“獅子匪為獅心門人之手,劍法尤在文鐵克、卓凡飛二人之上。”劍客做出自己的評價。
黃衫聽了,卻並不在意,他目光忽轉,朝那扇屏風看去。
那裏本沒有人。但這時候,卻多了一個人。
這少年不知是何時出現,又如何出現。隻看他的神態,他似乎已站了很久。比風還久。
單瞧他的目光,他似乎已經聽了很多。比塵埃還多。
他的存在,比那背劍的男人還來得無聲無息。
新來的,背劍的男人看了那少年一眼,發現他整個人就如一把小刀,鋒利而帶毒。
見不得人的老鼠也會發出悉率的滑稽叫聲。
但這少年站在在一架屏風後麵,隻露出小半個身子。微微斂眉,靜靜地聆聽,靜靜地等待。若不是黃衫出聲提醒,其他幾人直到這時也不能發覺。
“小刀,你總算出現了。”黃衫哀傷般地歎了口氣。
劍客注意到這少年的右手手掌上,纏著數層黑布,食指和大拇指也微微變形。
不覺眉頭收緊,這是常年練劍的結果。
“我來了。”小刀隻說了這三個字,便無話可說。
“很好。”青麵人衝他一致意,似乎也非常滿意他能來參與這次商議,接著道,“黃衫不可掉以輕心。獅心門人裏,其餘人皆可謂是酒囊飯袋。最難辦的就是這個獅子匪,過去三年我們折了不少人馬,仍是抓不住他的尾巴。諸位,須得留神些。現在就是我們揪這隻病貓胡須的最佳時機。”
“狐師,三年不見,這獅子匪會不會早已經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他一定還在聊雲。”黑暗中有人說道。
“這聊雲城表麵看似繁華,熙熙攘攘,號為天下第一太平。此話雖不假,但這繁華之中亦是罪惡無窮。各城盜賊流寇皆以聊雲為發財鄉金銀窩,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殺人樓雖在斷山,其中的殺手大半都居在聊雲。故而若遇上一些久懸不破的無頭案子,這雲護府各司往往大筆一揮,就把這屎盆子一把扣到這些通緝的巨匪惡徒上。如此便可草草了事,三年前之事便是一大例證。”
黃衫點頭道:“若要隱匿身形,這聊雲便是上佳之選。”
提及三年前之事,他見小刀身子突地一顫,麵目動容,連忙又閉上了口。
“從大局上來說,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新案子一樁接一樁,哪有精力多花在積案上,赫連雄那廝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這些刺頭,本就黑得不行,再添上一筆也無不可。”青麵人笑了聲,“而最危險的地方永遠也是最安全的。”
“眼下我已廣布耳目,在這聊雲城中布下天羅地網,隻要這獅匪有膽子出現,便是他的死期到了!此事由小刀與鋒牛兩人負責。”青麵人見劍客似有話要說,話鋒一轉,驀地一歎道,“還有一人,諸位與我都太過輕視了。我本是千叮萬囑,可惜有人還是疏漏,出了岔子!眼下這餌料已失,那大魚如何能夠上鉤?”
眾人聽青麵人的口氣,頗為嚴厲,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黃衫開口道:“隻要這大魚還在這大江之內,就不怕他不再出現。”
青麵人點頭道:“你可有何良策?”
“不如殺之。”黃衫目中一道凶光掠過。此言一出,餘人皆是麵有驚異。
青麵人沉吟道:“看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黃衫急道:“狐師,遲則生變,切不可因婦人之仁,就此將其放過。我敢斷言,此子不除,日後定會攪亂大局。龍王之怒,可非我等可以承受得了。”
青麵人意味深長地道:“如此急不可耐地棄掉這枚飛車,黃衫不覺得太可惜了嗎?”
“馬有馬腳,炮需隔子,可這長車一入敵陣,前突後殺,誰人可擋?”
“黃衫莫要忘了,這長車再勇猛無儔,也還得去保護那隻昏聵無能的老帥!”
青麵人一語中的,黃衫辯無可辯,拜服道:“狐師高見,鄙人受教。”
窗外的天空中這時又劃過一朵雙生花,燦爛勝星圖,將整個夜幕瞬時照亮。
也不知這些人說的那隻長車是誰?
若無憂子還能聽得見這第四聲信號彈,一定會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在清流的曆史上,從來還沒有這樣的先例。
“咱們該離開了。你們瞧這河門主都有些不樂意了。”青麵人微笑著說。
“這畢竟是他的地盤。”黃衫輕咳了聲,“好像有礙眼的人來了。”
這聲咳嗽如古寺的晚鍾一般,悠然而凝重,盡管在慢慢地淡去,但仍占據著聽者的耳膜,猶如潮聲一波接著一波。
這聲音中帶著種魔力,明明已經消失淡去很久,但就是剛剛才講過一樣。
整個通仙塔六層忽然安靜下來,如果有人在此,一定會感到非常詫異。
不僅那幾個幽靈袍人,那個青麵人,以及那個古怪的少年,這時候統統都不見了。
隻剩下那一排排冰冷的紫木盒無聲地哽咽,隻剩下那一地淋漓的血跡兀自悲唱,隻留下那一層層被拋棄了的塵埃消散。
這沉寂又持續了許久,久到塔外的月暗了三遍又亮了三遍,竹上的風冷了三聲又熱了三聲。
那一塊最為華美的軟毯下忽而有了動靜。
那是載千道載盟主宴請貴客用的窟,今日白白給無憂子這個老東西僭越。
軟毯被掀開,先是一隻手伸了出來,一個黑影從中緩緩地爬了出來。
方才兩腳伸出,手心碰到實物,他就虛脫地整個人翻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這名貴的軟毯像是天下最舒適的溫床。雙手因為用力過久而漲得發紫,他滿身衣衫破破爛爛,眼下正值隆冬方過,他額頭上卻布滿汗水,領口襟前濕了大片。
這人正是曾經的獵衛總使,眼下的落魄青年喻紅林。
就要落進這個無底深坑之時,白墨如受感召,霍然出鞘,斬開了一條生路。
喻紅林抓住了刺入洞壁數寸的劍柄,總算沒有掉下去。
借著劍身上如水的清光,他發現他腳下不到半丈的地方有無數密集的紅光在不斷跳躍。
他幾次幾乎都要脫力鬆手掉下去,但一想到自己還必須活著,還有那麽多未去完成之事,他不知道又從何處借來力量。
無憂子的嘲諷還在眼前,喻紅林不禁懊悔,為何自己如此不小心,到頭來還是中了他的詭計。
無憂子之死隻發生在眨眼之間,喻紅林本以為他是去向河子旭通風報信。
可直到聽見上麵三人的對話,那出手之人上七樓焚屍,才知曉無憂子已經殞命。
師徒相弑之事,江湖中未嚐沒有發生過,但徒兒如此絕情辣手,喻紅林也是頭回見識。
上麵的人漸漸多了,腳步聲紛雜而不失規整,都是一些高手中的高手,這麽多的神秘人物在聊雲城翻雲覆雨,但雲護府卻仍是愕然不知。
喻紅林心底一陣寒冷。他不由得懷疑,最近的這幾起命案是否就是上麵的這幫人所為。
待喻紅林聽見這狐師說話的聲音,他登時驚得如中了一個霹靂,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這聲音聽來如潺潺流水,又似默默春雷,沉而柔,穩而厚。
這聲音如此熟悉,仍猶在耳,他還記得幾日前他剛剛叫過自己的名字。
但現在,這聲音裏卻從根底透著一股嚴厲和冷峻。
一股莫名的怒火湧上心頭,喻紅林幾乎想要馬上上去,去看一眼那狐師的真麵目,但現實卻隻在不斷地逼迫他去咬著牙,不發出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音!
“怎麽會是他?怎麽會是他!”
喻紅林閉著眼睛,貪婪地享受這一刻的釋然。
他開始有精力,有時間去思考,一遍遍地質問著自己。
他想尋到一個答案,一個可以搪塞他內心的答案。
但他越是去逼問自己,拷問良心,他就越感到一種悲哀跟絕望。為什麽偏偏會是他!
借著這股冷意,喻紅林一下子覺得有種清醒。
那個叫做小刀的少年,那口說話的語氣,不南不北,冷淡中暗雜一種完全熄滅了的熱情。
便是當日在求劍館與他激戰,魔兵長麒的劍主!
無疑,他就是殺死文鐵克和卓凡飛等人的元凶。
如北城敬所言,這數起凶案並非他過去想象得那麽簡單,實際的背後一定還潛藏著一個更大的陰謀。
獅子匪!
他果真還活著。
如果是,現在他究竟在聊雲城的哪一個角落?
為什麽他們沒有提到血手,那個賣草編的家夥,難不成他已經……
喻紅林不敢再想下去,當日在桃源碼頭,杜浪他將張酒歌帶走,之後發生的事情不得而知。
一個念頭告訴喻紅林,他必須馬上回到聊雲城。
在走之前,喻紅林發現身子能動了些,手腳還是有些酥麻,他踉蹌著起身,向那扇幽深的銅門走去,那裏通向七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