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絕命琴師

一曲未了,餘音便已繞梁,曲調正漸如佳境,成就激昂,不料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年輕人十指發麻,曲調未完,竟是被琴弦生生彈開,似有不甘,正要再去撫琴。

但聽“嘣”的一聲,卻是琴弦應聲而斷。

他目露訝異,隨即釋然。

登天台上這才漸漸恢複了平靜,喻紅林從如夢似幻的悲喜雙生之境解脫出來,他心生訝異就要上前。

年輕人卻在這時倒了下去,豎琴從他腿上滑落,摔在地上,登時裂成兩半!

“小心,你可還好?”喻紅林急忙衝上去想去扶起他,反被年輕人推開。

他看著斷琴,臉上表情五味雜陳,似是絕望,又似是歡欣。

“你是誰,這是什麽曲子?”喻紅林忍不住問道。

他自問從未聽過如此的樂聲。

如此天成之曲,絕不會出自碌碌無為之輩。

“我沒姓,單名一個雁字。絕命曲,何必要什麽……名字……”年輕人看見喻紅林的臉,驀地突出一口血來,像是明白了什麽,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嘶聲叫道,“我從沒見過你,你不是清流的人。你便是阿悅喜歡的那個他麽!”

“我……”喻紅林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去辯駁。

縱然一味否認,不是更顯得其心不誠?

年輕人的神情寂寥幾下,鬆開了手喃喃道:“她是個好姑娘。”

喻紅林唯有輕輕點頭。

“這聊雲城之大,唯有她能聽得懂我的琴聲。世人皆隻道一個悅耳,唯有她聽出了這和諧之中的殺伐之意,琴聲中有我前半生的罪孽。”

“我誤以為能以琴聲洗去我身上的暴虐,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簣,隻白白糟踐了這把三生古琴,還害了她的性命。”年輕人雙目流下淚來,忽道,“天黑了麽?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到了。”

喻紅林聽得難過,聽他問脫口道:“還大亮著呢,還得一個時辰才入夜。”

“哦。”年輕人淡淡地點頭。

喻紅林見他雙目空洞,神情木然,轉過身去呆呆地看著那方殘陽,心中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從這年輕人身上,他又見到了一種莫名熟悉的東西。

“別人告訴我,你是聊雲城人,若是你回到聊雲,請你替我把這個交給一個人。”年輕人劇烈地咳嗽著,他勉強伸出雙手,向那把斷琴夠去。但他的雙手總是撲空。

喻紅林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了,這年輕人竟已盲了。

喻紅林想要幫忙,但看著他倔強的神色,又放棄了,隻悄悄地將那斷琴往年輕人手邊推了推。年輕人果然不察,麵露欣喜,他將斷琴重新拿起,抱在懷中。

喻紅林這才看見,原來這斷琴內有一個小匣。年輕人拉開匣子,從裏麵拿出一隻木鳥來,遞給喻紅林。

“這是?”喻紅林忽覺得他掌心拿著的的不是木頭,而是一團火。

“這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想我替你交給誰?”

“這個人出名得很,你一定也聽說過他。”

“誰?”

“卓凡飛。”年輕人一字一頓地道。

喻紅林終於印證了自己的想法,這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昔年的獅心門人之一,稱號為絕命琴師。

而這木鳥恐怕就是他的身份所在,這些都是他們當年加入清流,加入獅心門時所留下的身份靈器。

他們今生今世存在的證明。

沒想到竟會在清流倘佯分旗遇見他,看他的真誠神情,不似作偽。

這絕命琴師在這清流據點,久居不出,竟不知卓凡飛早在一月前就已遭不測!

“好,我一定帶到。”喻紅林應承下來。

“那就多謝你了,我……我不信這裏……的人……”年輕人臉上劃過一抹希冀,如一道流星,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終至不可聞。喻紅林一探他的鼻息,方知他已然氣絕了。

他曾翻看過著斷命琴師的積案,此人仿佛生來就是一個殺手,琴聲便是他的劍,他的收魂曲不知隔絕了多少人的生死之路。

但就三年前北城一家滅門慘案,現場到處都是被一種鋒利真氣割裂的跡象,斷命琴師也是唯一一個被確認的凶手。

他與這叫阿雁的年輕人相見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喻紅林心中卻有著惺惺相惜之感,這琴聲本可以帶來歡樂和幸福,為何這少年執意要用它來譜寫一掌殺人之曲呢?這絕命曲不知是彈給何人聽?

喻紅林從登天台上看去,隻覺四下悄然,林聲作悲,風語似在慟哭。

阿鷗臨去前,手指頭一直努力地指著一個方向,他明明已在恍惚之間,嘴裏依然還重複著一個字。喻紅林仔細聽了好幾遍,才明白過來那一是一個去字。

通仙塔。

阿悅就在這座塔裏?

一座六層高塔,這座高塔就坐落在登天台腳下。

在暮色昏沉的晚歌之中,漸漸暗淡下去的山與林成一色,整座高塔就顯得更加死氣沉沉。

門上的銅環綠漆已脫,簷頭上掛著一隻青瓷風鈴,上麵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啞聲至如今。

喻紅林踏步上前,就要叩門進去,走上台階時忽見塔下的蒼白石碑上似寫有什麽。

他仔細一看,寫的卻是一行:人情尚且不通,敢問何以通仙?

也不知是何人的手筆,桀驁不馴,這刻痕如新,應該是近日所留。

喻紅林讀來,覺得極合自己此刻的心境,深為阿雁不平,心潮激**,本默念出聲,不覺就改作大叫。

人情不通,何以通仙?

通仙,問仙,不就是打開第三扇門,成就大宗師的那把鑰匙嗎?

他的叫聲如落入湖心的一滴雨水,迅疾在這空中**開,環馳在整座木質化石般的高塔四周。

回應他的是一道森然枯寂的嘶啞聲音:“又是你。”

“你便是這破塔的護塔人?”喻紅林馬上反應過來。

那聲音冷哼道:“才三日不見,你便是這樣差的記性嗎?”

喻紅林心中納罕道:“我從未見過這人,這人難不成是把我錯認成阿雁了?”當下也不解釋,隻道:“那麽你便該知道我的來意。”

“癆病鬼,你自以為憑這幾首彈來彈去沒滋沒味的破曲子,就能感動得了老夫!讓你去再見那女人一眼嗎?我索性實話告訴你,就算你再在這登天台上彈上三天三夜,跪斷了膝蓋,凍死餓死,也是癡心妄想!”

“他已經跪了三天,彈了三日……”喻紅林聽了,不由得怔住,暗歎道,“雁兄,不想你竟一癡至此。此人鐵石心腸,三日來怕是沒去看過你一眼,連你這位琴師已魂歸西極也不知曉。”

斷命琴師死時彈奏出了一生最輝煌燦爛的樂曲,而認真去聆聽的卻隻是一個陌路人。

喻紅林一念及此,不覺流下淚來。

他控製住情緒,緩緩道:“前輩,真是太不懂琴。如此琴聲,就不覺得是在暴斂天物嗎?”

“你眼下立刻抱著你的破琴,從這通仙樓上滾下去,我姑且可以不計較你的冒犯之罪。”

“今日我來這兒,就是要將阿悅帶走。”

“人都死了,你這小子還當真是不聽勸啊!這通仙樓是我清流門徒埋骨之地,棺槨一旦闔上,便是至尊盟主親到,也不能打開。臭小子,老夫可警告你,若你還敢上樓,縱然門主有令在前,我也饒不得你!你多跨出一步,老夫便賞你一掌!你雖曾是獅心門人,可到底已非我清流門人,殺了你祖師爺也怪不著我無憂子頭上。”

“阿悅難道就不是清流門人,你們不是還一樣殺了她。”

“她為了個人愛情,與一個不相幹的囚犯私通,做下如此鮮廉寡恥之事,門規若是繞了她,豈不威嚴掃地!”

“敢問前輩有何證據?”

“她自己親口承認的,這難道還有假不成!”

“親口承認?這怎麽可能!明明是子虛烏有之事!”喻紅林怒道,“這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怕是你們屈打成招吧!”

“你竟然敢懷疑我清流處事的公正?原來你並非是無理取鬧,實是自討苦吃!”

“閣下以大欺小,仗勢欺人,也敢以俠義自居麽?這偌大一個清流,怎麽盡是些道貌岸然之輩!”

“豎子猖狂!清流也是你可詆毀的嗎!”

話音未落,那扇發黑的朱門忽然洞開,一陣怪風似刀片般刮過,一個灰影如鬼怪般奔出,直朝喻紅林身前襲去。

喻紅林道一個好字,他正愁這人不肯出來。

若是光明正大地比鬥,他正是求之不得。

這灰影來勢雖快,卻是大悖兵法,喻紅林見他這一掌掌中帶拳,拳內虛抓,後頭定是還有極厲害的殺招。當下使個鴛鴦步,並不硬接,避開這一擊後反身過去兩人對了一掌。

喻紅林一陣氣血翻滾,退後數步,那灰袍人也是受驚不淺,踩裂了三塊地磚。

“小子年紀不大,功力倒頗為了得。”灰袍人微露詫異。

“閣下也非泛泛之輩。”

“很好很好。”灰袍人連道數聲,慍聲道,“送飯菜的小輩們說你是個武功盡失的廢人,這幫小崽子原來是在成心哄騙我。你的功夫,比他們高明太多了。”

“武功高明又如何,盡廢又如何?”喻紅林見這老者態度變化,傲然道。

“當今亂世,強者為尊。若是你答應留在清流為客卿,我便不妨為你開一次方便之門。老夫雖久不過問門中俗事,也知眼下清流正是百廢待舉,用人之際。祖師爺在上,也會體諒老夫的苦衷。”

“方便之門?”

“怎麽,你不是很想再見那個婢子一眼嗎?”

“沒想到你竟是個瞎子。”喻紅林突然平靜地道。

“你說什麽?”

“尋常的瞎子讓人可憐,你這老瞎子卻讓人覺得可恨。”

“老夫雖年近古稀,雙目依舊明亮如炬,十步外的一隻蒼蠅也看得清清楚楚,你倒給老夫說說,我怎麽是個瞎子!”

“你若不瞎,怎麽會連這三個字都看不懂。”喻紅林指著塔門上的木匾大聲道,“你若不瞎,又怎會隻看見自己,而不見他人?”

“真不知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灰袍人聽了,突仰天大笑起來,“年輕人,你雖小有本事,隻可惜不能再為我清流所用。也罷,你就隨載千道而去吧!”

笑聲戛然收起,他轉身一卷袖袍,就往塔內鑽去,邊怪聲道:“你不是想要見那婢子嗎,可敢隨我進來?”

“不論你想耍什麽花招,今日我都奉陪到底。”

喻紅林追進塔內的時候,那灰袍人已消失在樓梯拐角。

通仙塔內皆是由雨藍色石磚砌成,隻點了幾隻螢燈,光線暗淡,整個空間都處在一片幽藍深光中。

喻紅林手指拂過壁麵,驚訝地發覺這種磚石的材質似乎就是那星宿海中的礦石。

但這種微芒,與喻紅林在星宿海所見的又有著明顯的區別,顯得更朦朧而淡雅,讓人覺得仿佛正置身於一片冷落了的星河。

“老瞎子,你躲到哪裏去了?”喻紅林小心翼翼地往二樓走去。

“嘿嘿,有本事就上到六層來,老夫在那裏等著你。”

虛空中飄來這句話,那灰袍人就像消失了一樣,再沒有任何他的氣息。

二三樓皆是堆放著些舊籍和竹帛,書櫃上都積了兩層黑灰,牆角橫欄蛛網密布,也不知多久沒人來清理過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黴味。

而通往四樓的路,就被這些發暗的紫竹書架給切成數段,顯得曲折起來。喻紅林見地上散落著幾本青皮《聊雲誌》,不忍地將其撿起推回到書架上去。

此書乃是數代聊雲史官的心血,對聊雲城的曆史典故,風物人情均是以大筆法收錄。喻紅林引之為生平最該讀之書,可惜他此刻沒有再去翻閱的閑情。

喻紅林一口氣登上五樓,開著半扇窗子,視線明亮了許多。

相比下麵四樓,這五樓顯得空曠許多,隻牆麵上掛著數副人像,喻紅林隻認得最後一張,畫中之人神采俊逸,仙風道骨,目接天上星,氣采東海珠,端是氣度非凡,使人望而心折。

喻紅林麵對著這張惟妙惟肖的畫像,踟躕了一會,皆因這畫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三年前便遭眾叛親離的清流前盟主——載千道。

為何他的畫像還會掛在此地?

喻紅林又重新往前掃去,這些他陌生的麵孔應就是清流曆代盟主。這十幾雙如炬般的眼神仿佛在洞察喻紅林的內心一般,讓他不由得心中一跳。

西南角落上擱著一張矮案幾,墨硯齊全,右有一黃石伏獸鎮紙,底下壓著一張還未來得及寫完的書法。地上還躺著一隻斷成兩半的象毫玉管筆,斷口已經被磨平。

方紙上已經完成的一句是:“敢以身死諫曲直!”

墨跡雖舊,筆力驚人仍在,如若貫透紙張,深入到案幾之下。

喻紅林輕輕用袖子揩去灰塵,發現底下還有一行小字,寫的是十月十八載天行於江陽山莊。

讀完第一遍,喻紅林不禁驚得叫出聲來,載千道字天行,他生平極愛丹青,常將自己的書法作為對下屬的賞賜。這載天行就是載千道本人無疑。

“江陽山莊……江陽山莊,難不成此地就是……”

喻紅林想起李旗主臨死前的話,載千道就是在此處受屬下行刺,負傷失蹤。

他記得北城敬也曾經說過,那疑似宋扶搖的古怪老道戲語北城絕,可還記得當日做下的好事。於今看來,不論是時間還是地點,都太過巧合了。

三年前在這山莊發生的事,與河子旭有關,也與北城家族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