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重返清流

喻紅林見他說得唾沫亂飛,暗道:“想來那樹洞中的路是密中之密,或是為了萬一遭人大局圍攻,所修的暗道。”不由得心中讚歎起著清流開山祖師一輩的高瞻遠矚起來。

按照王撈戶所指點,行了不久,路上碰見幾個暗哨,都被他輕鬆地避開。來到一出緩坡,山路崎嶇不平,見樹蔭如傘,正想歇息一番,突聽得樹後有三人正在交談。

喻紅林本不以為意,靠著樹背,用一隻大草帽蓋住臉,一副睡著了的樣子。

那三人圍坐在一起,談得正熱烈。

喻紅林腳步極輕,一時疏於察覺一般,三人都沒意識到這隔牆還有隻耳朵。

且聽一個高亢的聲音道:“你我不累奔波,今日到這徜徉山東盡是收到了河門主的書信之故。可河門主信中隻說來商討一件要事,這要事是什麽卻沒說明白。這實在令人奇怪。”

“葛旗主從南方來,恐怕還不知道吧,這聊雲城最近可是出了大亂子了!”說這話的乃是一個猿背熊身的大漢。

葛旗主頗不相信地道:“聊雲城太平了這幾許年,風平浪靜,能出什麽亂子?”

那大漢叫道:“葛兄若是不信我徐一村,大可問問木旗主。”

“徐旗主言重了,葛旗主若連你這個誠實君子都信不過,那更袖提木某。”

那木旗主是個白臉書生,在這兩個粗魯大漢身邊尤顯得清秀。

他輕笑道,“隻是這聊雲城會出事,或者說還有人敢挑在聊雲滋事,這實在有些不尋常。畢竟此種事情,你我也有好多年沒有聽見過了。”

徐旗主嘿然道:“可惜呐,天底下總有幾個不怕死的,還有本事的人。”

葛旗主這才相信,問道:“這有本事還不怕事的人,究竟是誰?”

“還能有誰,自然是那個天煞孤星,鞘歸人!”徐旗主言語寒澈,“沒想到吧,他真得還活著!”

“金風帶雨來,鞘歸人不歸。”葛旗主驚道,“半年前,江湖中便又有這句劍詩流傳。說這鞘歸人不日就將重出江湖,鶴州接連三家鏢局得到風聲,都收旗不幹了。我隻道這是個謠言,沒想到並非空穴來風。”

“何止是鶴州的這三家鏢局,那殺人樓上便有數人因此金盆洗手,宣布退出江湖。”

“他們倒真會挑時候!”

“聊雲城內一月之內數位一流好手接連斃命。再不收手,恐怕這求劍館主文鐵克就是前車之鑒!”木留白歎道,“這鞘歸人好狠心的手。”

“這些人都曾是我清流的中流砥柱,雖然早早就洗手了。也不難看出,這回鞘歸人是收了墨城的錢刻意與我們為難呢!”

“據說下一個要死的人,便是當年也曾叱吒風雲的血手,還有獅子匪。”

葛旗主道:“說起這獅心門可真不簡單,當年同載盟主打江山,在落馬坡一役,不知傷了墨城多少賊子。可憐英雄遲暮到如今!”

徐旗主接口道:“葛兄可知那道裏寒的徒兒莫飛幾日前在大雪湖被雪化寒打成重傷,就算咱們不動手,他也活不了七日了。這因果循環,當真是報應不爽!”

“竟有此事。”葛誌烈驚喜道,“這三江雪俠果真是難得的義士,替我們除掉了這樣一個心腹大患。”

“黃金城裏已開了賭盤,並非賭這獅心門人能否勝過鞘歸人,而是賭他們還能活過幾天!”木旗主幽幽一歎,似乎他也投注了不少。

喻紅林漫不經心地聽來,方知這三人盡是清流各個分舵的旗主,清流一盟三門主,門主之下又視門徒多少旗主不等。這三人想來就是歸屬於河子旭手下。

“我們清流身為江北武林的泰山北鬥,怎麽能置身事外。無論這凶手是不是鞘歸人,是不是衝著咱們清流來,咱們絕不可袖手旁觀!”

“不錯,這話才是我輩之人。”這話說得擲地有聲,豪情頓起,三人忍不住皆起身拊掌喝道。片刻之後,他們麵麵相覷,才發覺這聲音並非是他們任何一人。

“三位不必找了,無禮的是在下呢。”隨著這響亮的聲音,一人從樹後轉了出來。

三人麵麵相覷,齊聲問道:“你是什麽人,竟敢鬼鬼祟祟地偷聽我們說話。”

“在下喻撈戶,奉令巡山,方才在這樹後睡著了。無心之過,實在抱歉。”

喻紅林上前一施禮,隨即亮出王撈戶的那塊黃色腰牌,又道:“三位旗主風塵仆仆,河門主正在大廳等候著為三位洗塵呢。”

“你是新來的?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徐旗主警惕地問道,“巡山令一共有幾人?”

“三人。”喻紅林靠著王撈戶教他的那些切口密情,木旗主見他對答如流,心中的懷疑也漸漸放下。

“喻撈戶,我怎麽記著還有個王撈戶呢。”木旗主微微一笑。

喻紅林神色平靜地道:“回木旗主,王撈戶是我遠房表哥。”

“原來是個小小的巡山小廝。”葛旗主不屑地哼了聲,“木旗主太大驚小怪了。”

“葛旗主說的不錯,既然河門主等著咱們,那咱們可得抓緊些。”木旗主接過他的話頭,順著道。

“對對對,小撈戶還不前頭帶路。”

三人一番周折終於進了山門,喻紅林擦了擦額頭的汗,這不長的一段路上,他好幾次差點帶進了岔路,就要穿幫。好在那個姓木的旗主多管閑事,要在另兩人麵前逞能一般,見喻紅林走得慢吞吞的,自己就奪過了這引路導遊之職,有意無意中也幫了喻紅林一個大忙。

“撈戶,今兒這麽早就回來啦。”

跟在木旗主身後,他輕車熟路,與葛旗主和徐旗主交談甚歡。喻紅林沒事人一般正四處亂看。突聽一人叫喊之聲,喻紅林愣了愣,才意識到這是在叫他。

他不敢回身,幹笑應道:“老天不開張,隻好早點打烊。”

那聲音軟綿綿地道:“你倒會偷懶。”便打了個哈欠,像是又睡了過去。

進了大門,一路走來,這清流據點內井然有序,秩序森嚴,屋舍之間雖還留有百年的餘韻,但許多地方多經修繕,氣度規格皆是不凡。

喻紅林心道:“門中如此安靜,全然不似一副緊張,怕是還未發現有我和婉兒小姐已經逃走。眼下隻能見機行事。”

忽見前方的院子中出現了一方三人高的潔白玉璧,刻有兩行八個紅字,正是“濁世之流,敢以清之”。

他不覺眼前一亮,雕字人功力非凡,隻粗略一看,骨力立辨,風致環生。

喻紅林正自揣摩這八字的筆鋒,忽覺後頸一看,他這才發現餘人正用一種不可理解的目光盯著他看。木、葛、徐三人此時皆頭點黃土,背指蒼天,麵目虔誠地做出一個禱告的姿態。

而喻紅林卻是表情**,無動於衷。

喻紅林心中一驚,頓時明白過來,此事怕是清流內人盡皆知的規矩,王撈戶隻道他定然知曉,所以才沒有向他提及。他心內不由得大罵。

正值此時,突聽一人笑道:“喻撈戶怎麽連進門先拜三下祖師爺的規矩都給忘了,莫不是見了在我等太過慌張了?”

喻紅林轉頭一看,這人卻是木旗主,他微笑著挽起喻紅林的手,神態自如地朝內走去,邊道,“想當年先賢們暴霜露,斬荊棘,起於微末,終成巨業,清流素以俠義自居,咱們可不能做那數典忘祖之人!”

餘人聽了也紛紛稱是,葛旗主道:“江山千古更迭,唯自清流不改。”

他所念乃是清流立派之言,眾人聽了,一時皆是心中澎湃。

喻紅林道:“有諸位旗主在,清流方能有如今氣象。”

轉眼便到了會客大廳,一塊古色古香的木匾上書萬古清流四個大字。喻紅林問過門口的侍衛,藏在金屬頭盔裏的腦袋冷冰冰地道了一個不在。

喻紅林正在難辦,外頭走進來一個文士叫道:“門主請諸位到封禮堂。”

葛旗主奇道:“河門主,知道我們到了?”

文士對道:“自打三位剛一踏進聊雲城界,一見著麵,河門主就已經得到了消息。”

徐旗主訝然笑道:“怪哉,自打上聊雲以來我們三人都是隱匿行蹤,前一日方才會麵,河門主好靈通的消息。”三人皆是驚奇不已,木旗主道:“請帶路吧。”

文士點頭道:“諸位請隨我來。河門主在廳內已恭候多時了。”

徐旗主見喻紅林似要離去,便問道:“喻撈戶不隨我們一起進去嗎?”

“我還有要事在身,還未完成,不敢去見河門主。”

喻紅林這句話確是天大的實話。眼下他自然是萬萬不敢真的和河子旭麵對麵。

眾人聽了,對河子旭禦下的手段皆是有所耳聞,自是不再多說,倒是木旗主臨走的時候,頗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抱怨似苦笑地道:“不知這回河門主又要派遣什麽差事,我可不想再等到冬天。田園將蕪,田園將蕪啊。”

喻紅林心中一動,這人難道是識破了我的身份,可為何要故意幫我?

還是這人就是雲神送給他的好運氣?

葛旗主豔羨無比地道:“木旗主長年都在那江北小鎮,那地方是人間天堂,真是羨煞我等啦。”“咱們做屬下的,能有什麽法子呢。”

徐旗主擺手道,“休要抱怨,且去吧。”

木旗主道:“聽說榆關內外牛馬成群,水草豐美,若是可能,我真想和葛旗主掉一掉。喻撈戶,你說呢?”喻紅林隻訥訥點頭。

喻紅林此時一心隻想著快些找到阿悅,聽著這三人的對話,也就不做多想。

他記得阿翠曾經說過了,阿悅的屍體還在後堂登天台上,河子旭殺雞儆猴,一時間應該還不會移動。

於是待這幾人消失在拐角之後,他就飛快地朝登天台移去。按照王撈戶的說法,這登天台乃是一座露天高台,高處地麵足有十丈之多,從上往下看去,有小天下之感。

“西南,過龍湖泉。泉後有小徑,可通石麵花苑。”

喻紅林默念著,遇人則靜走,無人則小跑,貼牆而過。

有幾個下人打扮的女弟子路過,原本他還想問一問,臉上罩著層冰霜,目光卻都是一般的冷酷,喻紅林還未開口就已被拒之門外。

想起那個狡猾的阿翠,身份不知的夜奏眾人。

喻紅林忽然生起一個念頭,她被白狐懷璧一掌擊暈,眼下不知是死是活?

可惜縱然她就是死上一百遍,也再救不回那個落下星宿海的懵懂少女了。

眼前道路逐漸開朗,不遠處三間連綿屋舍之後,一座高聳巍峨的巨台正在揭開它的麵紗。

在蕭蕭的晚風之中,夕陽漸漸頹去,西天邊雲霞似染,給原本光潔齊整的台麵照出不同的色調。而割裂了它的陰陽正在唱一支淒涼的曲子。登天二字,自古以來似乎便是人類之一大傷心事。

喻紅林登上三十三級台階,走近了些,才發現原來還有一個人正站在台上。他遠遠就瞧見了這個身影,起初隻當是一尊銅像,這時見是真人不由得暗暗吃驚。

這人獨自一人跪在這台上做什麽?

隻見他穿著一件青色短衣,麵目清秀卻雙目無光,神色憔悴,嘴唇發白顯得幹裂,長發淩亂地披散下。

年輕人不過二十五六歲,他身上竟有股那麽深沉的悲涼之感。

喻紅林不由得有些詫異。

他手中正抱著一把豎琴,他與這座雄壯的高台站在一起,就如象鼻上的一隻螞蟻,顯得是那麽弱小,那麽單薄。

不要說一陣風了,怕是有人在他身後輕輕吹山一口氣,他就要失去平衡,和他的琴一起倒下,再也站不起來。

喻紅林邁輕了步子,生怕打擾到這個年輕人。

他目光迷離地看著遠方,不知在惆悵,在思念著什麽。對喻紅林的到來,也一無察覺。

喻紅林掃視過去,整個登天台上此刻萬籟俱寂,台麵上光潔得連一片落葉都沒有。

昏沉的天幕下似有一匹飛馬在奔馳,給所有注視著它的一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

喻紅林沒有看見他正在尋找的人,沉默了一會,他走上前幾步,打算問一問這個可憐的年輕人。

他還未走近,這個年輕人忽然有了異動。他臉上湧現出一股難言的狂喜,盤腿坐下,將豎琴置於膝間,閉目沉吟了片刻,雙手如飛,便開始彈奏了起來。

刹那之間,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聲音從他雙指之間飛濺了出來!

音色流轉,色澤宛若天成,明晰回眸,整個雄渾豪壯的血色夕陽都成了他的背景,整個登天台都與之心心念念起來。喻紅林也不禁為之所感染,陷入了沉醉之中。

誰能料到,這樣一個羸弱的少年竟然能彈奏出如此有力的樂章。

天邊雲氣似為所動,飛快流逝之中,隱約聚成孤鳳求凰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