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公冶二小姐

“李旗主,怎麽了。”喻紅林聽出不對勁。

“這……這鑰匙怎麽斷了。喻總使你稍等,我再來試試!”

李旗主臉色微變,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人的鼓掌之聲:

“對啊,這好端端鑰匙怎麽會斷?”

戲謔的語調像一張小醜的鬼臉,使人心頭一陣發麻。

“是你!河子旭!”

喻紅林和李旗主同時叫出聲來,言語不同,卻皆是慨然。

漆黑的通道轉眼湧上一道明光,河子旭帶人從盡頭緩緩走出。他渾身都籠罩在一件鵝毛白的寬袍中,臉色在火把之下,顯得有些蠟黃。雙眼像是燒著鬼火,發出噬人的光來。

“好一個李大嘴,這半年來我河子旭倒真是小看你了。幾乎教你壞了我的大事!”河子旭放肆地大笑起來,“可你難道以為你偷走的那把鑰匙是真的?簡直愚不可及!”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李旗主頓時臉色煞白,“那你為何……”

“我本以為你膽小如鼠,絕不敢與我作對,身後或另有高人指點,在沒利用你揪出另外幾隻老鼠之前,我怎麽舍得對你下手?”

李旗主大怒道:“你這忘恩負義的逆賊!今天我就與你玉石俱焚,以慰薛老門主的亡靈。”

河子旭冷哼一聲:“那個老不死的?他確實太寂寞了,你既然願意現在就去陪他吧。”

“李兄,小心!別上了別人的當!”

喻紅林話語未落,門外爆出一陣激烈的打鬥之聲。

刀劍無眼,拳腳無心,混亂之中,也不知動手的究竟是什麽人。

喻紅林呼喚數聲,也無一回應。

李旗主像是受了不小的輕傷,聲音也虛弱了許多。

“你們以多欺少,好不要臉……”

大約不到二十個回合,喻紅林又聽見一人悶哼了一聲,然後就噗通倒在地上,再無半點聲音。

喻紅林心中大急,撲倒石門上大叫道:“河子旭,你把李兄弟怎麽樣了?”

聲音來自河子旭身後,是那一日的鄭旗主:

“清流家務事,讓喻總使見笑了。”

“喻總使有時間擔心別人,不如多考慮考慮自己的處境吧。”河子旭愜意地一笑,“若你乖乖與我合作,我可以不殺你。”

喻紅林怒聲道:“喻紅林再不是東西,又怎會與你這等衣冠禽獸合作?”

河子旭似是早有意料,也不惱怒:“有一天,我相信你會改變主意。屆時河某仍是歡迎之至。”

喻紅林道:“除非哪一日聊雲城外的河穀河水流幹,露出當年鑄堤三百英烈的白骨來。我倒不介意問問他們,否則姓河的你還是早些斷了這個念頭吧!”

河子旭眉頭一凜,嘴角也變得猙獰:“喻總使,此話何意?”

“有意同是無意。”

河子旭方要再問,一個銅線衛士不知從哪裏跑了進來,打斷了他:

“河門主,大事不好啦!”

“慌慌張張的,全沒個體統,平白叫喻總使恥笑。”河子旭不悅道,“發生什麽事了,把你嚇成這樣。”

“黑……墨城打上們來了!”銅線衛士氣喘不及。

河子旭立時變色道:“什麽,他們倒哪兒了。”

“快倒……”

河子旭使了個眼色,讓諸人都閉上嘴,又道:“喻總使,你好生歇息,過幾日河某再來瞧你。”

便領著人忙不迭地走出了通道,行色匆匆,連方才激鬥後的現場也沒來得及整理。

石門外的火光暗去了,那些腳步聲也遠離。

喻紅林發覺李旗主的屍體還躺在原地。

“李旗主?李旗主?”

他喊了兩聲,見沒人回應,心中悲哀連連,知道李旗主早端起了。

幾日之內,已有兩人為他而死,喻紅林心中難受,脫困無期,一頭靠倒在冰冷的石門上。

自從被囚以來,他就不懈地探索任何可能的通路,但這間石室三麵皆是由大塊的堅岩構成,連一把小刀也插不進,更別提想從此脫身了。

“喻總使……”就在喻紅林失落的時候,一個虛弱無比的聲音打破了岑寂。

“啊誰……李旗主,你還沒死?”喻紅林驚訝地回過神來,大喜道。

石門底下的氣窗被一隻手堅韌地推開,指甲破裂,五指也有些蜷縮跟顫抖。

那是一隻帶血的手掌,掌中心放著的卻是一把鑰匙,在如此無邊的黑暗中也在發亮。

“這是?”喻紅林撿起那枚鑰匙,驚道,“難道就是這門……李兄你是從何得來的?”

“你……要活著……”

那石門後卻隻說了這一句。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那隻手無力落在了地上,再沒半點溫度。

喻紅林大驚,方知曉原來他方才這隻是回光返照,強撐的最後一口氣。

“李旗主!”喻紅林大叫一聲,他握住李旗主的手,感覺到冰冷和僵硬,仿佛還有一種手主人方才所忍受的疼痛。

他久久方警醒過來,眼下不是遲疑的時候。

也萬幸此時無人經過,沒發現他的異狀。

喻紅林將那枚鑰匙插進鎖孔,默默祈禱,心跳也為之加快了許多。

手中發熱,他用力將鎖轉開,隻聽“啪”的一聲,石門沉寂了數息。

突然發出一陣低啞的呼聲,然後開始往外倒去。

門開了。

喻紅林一時有些錯愕,通道口微弱的火光此刻不啻於他的烈日,照得他有些刺眼。

他邁出了一步。

腳下一團血泊之中,一個中年身材略顯發福的男人正仰倒在其中。

李大嘴胸前是一處觸目驚心的刀傷,貫通心肺,是致命的傷口。

渾身上下的衣衫盡皆破裂,再沒一塊好肉,眼睛發漲,嘴撐得極大,卻什麽也說不出了。

他倒在地上半天,插在胸口的那把刀仍在在嗡嗡地顫抖。

喻紅林心頭一涼,他真是想象不出,受了這樣重的傷,究竟是什麽力量支撐著這個別人口中的膽小鬼,用生命的最後一分力將鑰匙遞了進來。

喻紅林忽然發現,李大嘴嘴角似乎竟存了一分笑意。他怔了怔,方明白過來,這像是勝利的喜悅。

李大嘴在混戰之中,搶身逼近,出其不意地向河子旭刺出了一劍。

這一戰一開始他就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他們根本不是同一個境界的對手。

他也料到河子旭一定想不到,他這一不顧生死的突進,其實並非真得是想去同歸於盡,李大嘴的目標從始至終就隻是那一枚鑰匙!

喻紅林上前撫平他臉上的猙獰神情,向雲神做了祈祝方才離去。

出了暗道,揀著有光亮的地方行去。

地上積水較多,彌漫著一股灰塵土氣。

道路縱橫交錯,不久就迷失了方向。

喻紅林走到一處岔路口,正不知往那處去,抬頭一看那兒有一個羊角大燈。這才知道,原來是又回到了原地。這大半天的路又白走了。

喻紅林也不氣餒,就要重新尋路。對麵隱約傳來兩人的腳步聲,步子極碎顯得毫無防備。

喻紅林連忙躲到一根石柱之後。他剛剛藏好身子,就有兩個塗抹著淡妝的女弟子從他身邊穿過,皆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人手上提著一個飯籃,另一人拿著的卻是根鞭子。

提飯籃的婢女說:“阿蘭,你聽見外頭的動靜沒,好像是墨城的人打上門來了。”

叫做阿蘭的婢女道:“阿翠,墨城是什麽東西?和我們清流一樣,也是個門派嗎?”

“你呀可真笨,都來了有三年了吧!連我們宗門最大的死對頭都不知道。墨城的人呐,個個都是張牙舞爪,吃人不眨眼的大魔王!最愛吃你這細皮嫩肉的小姑娘。”阿翠故意扮了個鬼臉。

“他們為什麽要吃我?”

這一招果然奏效,阿蘭聽了立時嚇得花容失色。

阿翠見狀,忍不住哈哈笑笑道:“傻阿蘭,和你開玩笑的啦!真是個傻姑娘。河門主都在,咱們還怕什麽?”

“那就好,那就好。”阿蘭喘了口氣,“阿翠,咱們今天是要給誰送飯呀。”

“小蹄子,不想活命啦,你忘了阿悅是怎麽死的。”阿翠見四下無人,啐了一口道。

這一句話仿佛本身就充滿了威懾力,阿蘭一下子變得服服帖帖。

“阿蘭不問了,阿蘭不問了。”說完便用袖子堵住了嘴唇。

喻紅林心中卻是一突,這阿悅會不會就是那個給他送飯的女孩子?

要不是眼下情勢混亂,他真想馬上跳出來,問個清楚。

阿蘭道:“這根鞭子是什麽用啊,為什麽還要帶它去?”

阿翠哼了聲道:“門主吩咐,若是她敬酒不吃吃罰酒,還不肯吃飯,就把這鞭子給她,自盡了一了百了。也免得浪費咱們清流的糧食。”

“哎呀,要是那人真得不吃,不是平白又死一個人。”

“像這些壞透了的東西,早死一個時間便太平一分。”

“阿翠,你認識那個可憐蟲?怎麽知道她就是個壞東西?”

“難道還是個好人?咱們清流抓進來的人,能是什麽正經人家嗎?”

“也對。”阿蘭從未聽過阿翠的這種口氣,雖然知道這是她在竭力模仿河門主。

但粗一聽來,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她有種錯覺,現在站在她麵前的不是小小的阿翠,而是高高在上的門主。

“好啦,別羅嗦了,要是再遲到幾分,門主知道了定會責怪我們辦事不力。”

阿蘭輕輕應了一聲,兩個少女行色也焦急起來,一陣風似的向通道的盡頭飄去。

喻紅林本不願再多惹是非,隻想盡早脫身,將此間的內情,河子旭的陰謀稟報給雲護府的兩位總管。

但他轉念一想,他方才兜兜轉轉了半天,也沒找到什麽方向。

這地下迷宮的布局極為複雜,似乎蘊藏著些九宮八卦之理。這兩個少女不知是從哪裏破陣而入,但她們既然能夠進來,自然也能夠出去。想到此處,喻紅林便收斂氣息,跟了上去。

這兩個少女大約也會些粗淺武功,行動極快,腳步成風。

但如何能發覺得了她們身後還跟著一個喻紅林?

喻紅林不由心道:“這清流門內,不想連這兩個最尋常的侍女都有如此的腳力。”

跟了半程,兩個侍女仍是未得其路。

喻紅林看在眼裏,發現她們二人似乎是憑借著什麽口訣尋路,每遇見一個羊角大燈便往右拐。

三次其後,每遇見一座帶有清流標誌的石塑,就選左邊的岔路行去。

最後路盡走遍,向前一看,迎麵而來是一麵山壁,竟是條死路。

這麵山壁方才喻紅林也經過過數遍,他仔細檢查了一番,這山壁並非中空,反而是極為厚實,並沒有任何密道。這兩個侍女停在這石壁之前,難道說這石壁還另有玄機?

兩個少女在石壁前像是踟躕了很久,半天也沒什麽動靜。

喻紅林都差點以為是她們記錯了路。

這時忽從洞口刮來一道疾風,卷的沙塵飄揚。

喻紅林方一眨眼,那兩個少女竟不知何時消失在了原地。

他大奇,忍不住跳了出來。走到少女消失的地方,仔細看去,並未發現有何特殊之處,當下更是疑惑,心道:“難不成這兩個大活人就憑空蒸發了不成。”

什麽聲響?

一種極有質感的聲音飄入喻紅林的耳朵。

乍一聽去,仿佛是金屬鳴鏑,細聽兩者又有極大的差異。

喻紅林俯下身耳貼於地,那種怪響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透亮。仿佛是暗夜的巨獸在嘶鳴。

這怪響竟然是從地下發出!

地麵也似乎恐懼起來,有了嗡嗡的撼動,喻紅林還沒來得及反應,他身下的那一塊方石便以飛快地速度往地下沉去。這下落的力量仿佛千鈞重力,壓在他的肩頭,讓他不能鬆開。

十數息過後,仍未見底。

喻紅林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難不成這是一個無底洞?

不知又掉了多久,等到一切穩定下來,喻紅林睜開眼。

不覺眼前一亮,發現自己置身之處,竟是在一間整潔溫馨的女子閨房之中!

上一眼還是嶙峋石壁,這一眼卻換到了飄香暖室。

喻紅林心中不由訝然,隻當自己是做夢一般。

房中陳設一應俱全,色澤搭配明暢悅目。

一張紅木梳妝台上擺著許多胭脂水粉,金銀首飾,卻沒有用過的痕跡,皆是完好無損,連盒子都沒打開過。

喻紅林在那暗無天日的石室裏待了數日,這下就如乞兒入了城主府的紫金山一般,有隔世之感。

這時隔壁房中傳來兩個女子的聲音。喻紅林聽得仔細,正是方才消失了的阿翠阿蘭兩個女弟子。

他湊到門口,發現門並未關緊,仿佛有人特意留了一道小縫。若從這小縫看去,房中景象一目了然。

桌上的食籃已被打開,阿蘭正忙著將籃中數碟精致的小菜端出。

而阿翠則拿著那根鞭子,正威風十足地對著坐在窗邊的一個清秀女子。

她穿著一身水色微瀾長裳,袖口稍卷,露出一段藕白色的手臂,隻帶著一串雨花石手鏈。

宛如芙蓉出水,臉上不施脂粉,此刻容顏顯得幾分憔悴,反生出一種讓人驚心動魄的美來。

喻紅林從未見過這個少女,最令他奇怪的是,這少女身上所流露出的氣質,於無聲流淌中竟讓他覺得熟悉。

阿翠把眼睛一翻,厲聲道:“公冶小姐,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餓死了你,遭罪的可是我們幾個!”

這樣的詈罵,少女卻顯得很沉著:“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你們的東西,我嫌惡心。”聲音清如高山層雪,亮如雨中紅妝,讓人不由心生親近。

“我就納了悶了,都是大米,公冶小姐何必挑三揀四,難不成我們這兒的大米就比不上公冶府香甜?”阿翠拖著聲調。

“你們休想利用我來要挾我爹,告訴河子旭,叫他趁早死了這條心吧!那些糧船我爹不會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