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逝川

喻紅林自重身份,不願去效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去偷聽這幾個女人的對話,推門的手也不覺緩了下來。

他也終於肯定下來,這少女就是公冶姝的妹妹,公冶孝的二女兒。兩人年紀雖然差了五歲,沒想到仍是像從一個模子裏雕出來的一番。

阿翠硬的不行,口氣也軟了下去,歎了一聲道:“聽說公冶小姐你的長姐,早在三年前就故去了。公冶員外富可敵國,是多麽令人豔羨的人物。可沒想到如他,老了竟會落得個孤苦伶仃的下場,他的一雙掌上明珠都要先他而去。”

“爹……”這一句話如同擊中了公冶婉的要害,她恍惚失神,啜泣道,“是女兒不孝。”

“婉兒小姐若是真這麽覺得,那便更得好好地活下去。人活著會感到痛苦,但這痛苦卻是真實的。”門被輕輕地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如此說道。

公冶婉淚眼盈盈地看著這個人,發現他眼神澄澈,目光之中正向她傳遞一種鼓舞的力量。

“你是誰?”公冶婉充滿了迷惑。

原本隻有三個女人的房間裏,突然多了一個男人,莫名其妙的男人。

任是什麽樣的女子,恐怕都會感到慌張。

阿翠立刻拉著阿蘭往後退去,隨著喻紅林的不斷逼近,兩人一直退到牆邊上,退無可退,臉上湧上無限的驚恐。

阿蘭哆哆嗦嗦地叫道:“你是什麽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喻紅林道:“在下雲護府喻紅林。”

公冶婉吃驚道:“你是那個剛上任兩月不到便被罷去的獵衛總使!”

“不錯,就是我。”喻紅林轉頭問道,“兩位姑娘,方才聽你們口中提到阿悅,她是誰?”

他等這一個問題,已經等了很久。

阿翠頓時明白過來,驚叫道:“你就是那個害死阿悅的混蛋!”

喻紅林道:“阿悅,她……她真得死了?”

阿蘭道:“阿翠,阿悅不是河門主下令殺的嗎?”

她剛剛說完,臉上就變得通紅,馬上遮住了嘴巴。

公冶婉猜出了幾成事實,問道:“河子旭為什麽要殺一個侍女?”

阿翠道:“若不是他蠱惑了阿悅,勾引她背叛門派,河門主又怎會忍心殺她!要知道,平日裏最討門主歡心的便是阿悅。”

“可憐的阿悅。”阿蘭大聲哭道,“都怪你這個壞男人!”

喻紅林像是沒聽見,隻木然道:“她現在在哪兒?”

“你還有臉問這個。”阿翠破口大罵,“天底下的男人果真沒一個好東西,阿悅為了你,可是連命都不要了!”

喻紅林一怔,半晌道:“是我對不住她,還請兩位將實情告知。”

“若我和你說了,你是不是就會放過我?”阿蘭害怕地道。

阿翠尖聲叫道:“沒腦子的小蹄子,你要是和他說了,看河門主會不會扒了你的皮!”

喻紅林坦言道:“兩位姑娘不必擔憂,便是你們不說,我也不會把你們怎麽樣。”

“那好,這可是你說的,大丈夫說話可得算數。”阿翠故意傷感地道,“總不會欺騙我們兩個弱女子,你是不是大丈夫?”

“姑娘所言不差。”喻紅林點頭道,“在下自然是男子漢。”

“喻總使,切莫中了他人的詭語。”公冶婉急道,“這兩個女弟子都是鬼機靈,你若輕易放過了,她們一回去就會給河子旭通風報信。”

阿翠變色道:“公冶小姐,看不出來你長得這麽好看,心機卻是如此深沉。這位好漢既對我二人有不殺之恩,我們又怎麽肯出賣他?”

阿蘭也道:“是啊是啊,公冶小姐,你想太多了。”

喻紅林哈哈大笑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好吧,你們走吧,我說一不二,絕不會再出爾反爾。”

阿翠聽了,不由得喜上眉梢,怕公冶婉再多嘴壞事,連忙拉著阿蘭往屋外跑去。倒是阿蘭臨出門時望了一眼,低聲自語道:“難怪阿悅會為了他丟了魂魄。”

待二人去後,房中隻剩下了喻紅林和公冶婉二人。

公冶婉沒開口,美目中泛起一絲憂愁,如碧波水悠悠。

喻紅林道:“婉兒小姐,可是怪我不該放走了這兩人。”

公冶婉道:“這是你自己決定的事,我怎麽能怪你,我哪能怪你?”

喻紅林道:“這幾日她們可曾折磨你?”

公冶婉看了一眼桌上的琳琅菜肴,無法否認道:“她們待我很客氣。”

喻紅林苦笑道:“若是婉兒小姐,到喻某這幾天住得鬼地方看上兩眼,恐怕就不會這麽想了。”

公冶婉奇道:“還沒問喻總使怎麽也在此地,是我爹請你來救我的嗎?可是他怎麽會知道我在此處?”

喻紅林便把這幾日的經過,自己為何在此等事用三言兩語地給公冶婉講了一遍。

公冶婉聽得是花容失色,特別是當喻紅林提高河子旭時,她頗有氣憤地道:“那一日容若派人請我去聽戲,唱的是最新的一支曲子聊雲望斷,我覺得好玩便欣然同意了。沒想到這來接我的轎子卻不是白家的,等我睜開眼,已經到了此處。我事後才知道,這一切全都是河子旭的陰謀。”

喻紅林問道:“婉兒小姐,你也認得河子旭?”

公冶婉道:“家父生意遍及江北諸城,多多少少也和這清流有些往來。幾月前,府中大宴這位河門主也曾來過。”

“原來如此。”喻紅林估摸著時間,便道,“其他事情日後再說,眼下咱們還得趕緊追上那兩個侍女,脫困之機就落在她二人身上。”

公冶婉驚喜道:“原來喻大哥是故意放走她們,小妹錯怪大哥了。”

不覺間,稱呼也變了,喻紅林頷首道:“隻盼別弄巧成拙才好。”

公冶婉方要從窗邊跳下來,不料方一落足就左腳一扭,摔在地上。原來這幾日她水米不進,眼下突然起身,雙腿沒半分力氣。

喻紅林急忙過去將她扶起,溫聲道:“可摔痛了?”

公冶婉皺眉道:“腳踝好疼。”

喻紅林掀開衣裳一角,看見公冶婉的左腳果真是一塊青紫,顯然是扭著了。如此傷勢,自然是走不得路了。

公冶婉倒在他懷裏,又羞又氣,哭道:“我真沒用,這種時候還給喻大哥添麻煩。”

喻紅林道:“沒事,我帶你回去。”

公冶婉紅著眼眶,忽堅決地道:“喻大哥,你別管我啦,自己快去吧,我……我不想拖累你。”

“休要再說這樣的喪氣話。”喻紅林佯怒道,“婉兒小姐,你可知道我獵衛府有一句老話。”

“嗯?什麽話。”

“生同生,死同死,不負雲神,不負蒼天。”喻紅林不顧公冶婉的驚呼,將她背起,溫柔說道,“別怕,我脫了金袍我還是獵衛,我帶你回聊雲。”

起身時,他望了窗外一眼,一派雲氣繚繞,深穀如有蛟龍作聲,赫然是萬丈深淵,最深處不見日月。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他想起了一個人,雁山上認識的人。

一直麵對著這深淵的人,心底究竟會是多麽絕望和堅強。

喻紅林背著公冶婉出了房間,那兩個女弟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喻紅林檢查了一番,發現自己進來的路隻進不出,想要沿著那個洞口爬上去難於登天。而公冶婉也表示因為被蒙了紅布,不記得她進來時所走的路線,隻知道聽到了一些流水聲響。最後在一個放衣服的大箱子中找到了一條密道,喻紅林翻了翻房中,發現並無什麽火把,看來都被那兩個女弟子給帶走了。

“喻大哥,咱們現在該如何是好?”公冶婉忍不住問道。

“既然對方隻給了咱們這一條路,看來咱們也是非走不可。”

喻紅林用牙齒咬開一個小木球,和這小木球大小相似的還有十一個,都用一根細紅線穿起。

喻紅林常年戴在手上,別人見了,也不過以為是普通的念珠罷了。

公冶婉正要詢問,這時異象突生,從這裂開的木球內竟爬出了一隻食指粗細的小蟲,粼光閃閃,身上一層羽翼如同一件盔甲,極有質感。

其下露出有四隻暗金色的小爪,兩隻觸角如兩把長劍交擊,發出類似箭簇擦空的聲響。

公冶婉探頭問道:“喻大哥,這是什麽?”

“它叫鳴鏑。”

喻紅林寵溺地任由這發著碧光的小蟲從他的五指間恣意爬過。最後直攀上他的手臂,到了他的肩頭,像是占領了高地一般得意洋洋。

“天下間罕有的生靈。”喻紅林補充了一句,“任何氣味都逃不過它的鼻子,這裏風小更難不倒它。”

“我知道了,喻大哥,是想讓鳴鏑替我們去追蹤那兩人!”

“聰明。”

“那鳴鏑知道她們的氣味嗎?”公冶婉話音方落,隻見喻紅林手裏已多了一根銀簪,是那個靦腆的阿蘭之物。

“你什麽時候得手的?”公冶婉驚喜地道。

“轉瞬之際。”喻紅林點頭道,“好啦,現在就看鳴鏑大展身手了。”

“對了,喻大哥,鳴鏑它怎麽住在這個木球裏麵。”鳴鏑活動筋骨之時,公冶婉好奇地道,“這剩下的一串也都是嗎?哇,我數一數,還有十……不對是十一隻。喻大哥,等出去了,你送我一隻怎麽樣?”她用充滿著期待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

喻紅林苦笑道:“鳴鏑本生於龍蹤,地方傳說乃是龍子。不是雁雲之物,它們是喝不慣雲江水的。我也隻機緣巧合認識了一個壞家夥,他交我一隻暫作保管罷了。這剩下的木竹,還有其他的用處。”

“好羨慕這個壞家夥啊。”公冶婉有些失望,隨即釋然,掩嘴笑道,“你們一定是很好的朋友,生死之交那種。”

喻紅林想了想道:“可我現在卻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公冶婉一派天真浪漫地道:“那就換個角度看啊!從頭頂看,從背後看,不然,喻大哥你躺在地上去看。”

喻紅林啞然失笑,原來的煩憂也散去不少。

他先將公冶婉抱進衣箱,自己再進去,兩人相互攙扶著走下台階。

喻紅林與鳴鏑心念相通,全靠聽它的鳴聲行路。

黑暗之中,突聽聽公冶婉嬌呼了一聲,像是碰到了什麽東西。

喻紅林道:“婉兒小姐,怎麽了?”

“有水。”

“水……這密道之中怎麽會有?”

喻紅林仔細聽去,於一派岑寂之中,岩穴風來,隱隱約約果真還夾雜著一種特殊的清越音色,漸如洞簫輕嗚,又仿佛是什麽東西在輕輕刮蹭著石壁。

他感受到,鳴鏑顯得有些不安起來,似乎在為錯失目標而感到懊惱。喻紅林輕輕地安撫著它。

“喻大哥,你聽見了麽?”兩人又走了一段路程,那種古怪的聲音也清晰了許多。

“聽見了,是一條地下暗流。”

喻紅林剛剛答應,突然之間,黑暗被驅散,一種奇異的光芒大作,將整個洞穴照亮。這光亮太刺耳,太耀眼,一出現仿佛就要驅散任何障礙一般。

在這狹窄的空間中,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抵擋它的光芒。

兩人下意識地用手臂擋住了眼睛,直到這光芒散去許多,才慢慢睜開了眼睛。也此刻兩人方才真正看清,橫亙在他們身前的是一條流速平緩的河流。

“這是……”

兩人都同時幾乎忘了呼吸,這一刻,時間對於他們來說仿佛是靜止的。

他們呆呆地看著這一幕驚人的圖景。

而原本不曾停止鳴叫的鳴鏑也沉寂了下來。

河水有著暗金色的動人光澤,其下泛出數道幽藍的粼光,那是永不停止行程的未知遊魚,那是以人世之淚為食的桀驁亡靈。

它們有著紅色的尾鰭,碧藍色的鱗片,黑白雙色的眼睛,正在不間斷的陸續躍出水麵,而這從天而降般的光亮也正是由它們所發出。這些藍色幽光在河流流逝中擴散,互相波及,明滅不定,如天山粲星一般。

一時之間,不知是這些碧藍的遊魚構成了河流,還是這些河流在簇擁著這些遊魚。

與這河水流去一樣,這些神秘的遊魚也像是有著極大的默契,沒有一隻停留或者回頭。

它們之間,仿佛有著一個不成文的盟誓,既已出發,便再無歸期。

“逝川……這是逝川。”公冶婉驚恐地道,“聊雲逝川一說,來源已久。難道真得存在,咱們不會是到了逝川邊上了吧?這地下雲江竟然是真的!”

“雲江自西北流向東南,但看著逝川的趨勢,似乎是恰好相反。”

喻紅林俯下身將手探入水中,數條遊魚從他手心,指間撞過,看去並沒有敵意。有幾隻遊得太快,被撞得有些暈頭轉向。它們享受慣了自由自在,不免顯得有些盲目。

“好有趣的生靈。”喻紅林不禁讚歎道。

“聽家裏的老人說,隻有故去之人才會踏進逝川。生者若是見到逝川,便會失去一切珍愛之物。”公冶婉根本沒注意喻紅林的話,本能地後退了幾步,哀求般地道,“喻大哥,咱們回去吧。”

“婉兒小姐,你怕死嗎?”喻紅林突然問道。

“怕。”公冶婉想了很久,“你出現之前我想這一死百了,現在我卻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