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公子同歸
這天晚上,喻紅林照常躺在石床之上,高牆上有幾個細小的氣孔,溢進幾點星散微茫。
縱然就是這螢火之光,在此刻的喻紅林眼中,無異於勝過驕陽烈火。
外麵的夜空該是何等的波瀾壯闊,燦爛輝煌啊!
喻紅林忽然開始忍不住思念起來。
他想起了很多人,或者可以說,是很多人不經過他允許,就強行闖入了他的腦海,攪動得天翻地覆。
很多人,當一個人傷心落寞,倍感孤獨的時候,他會想起很多人。
很多人,但那一人究竟是誰,為何盤踞我夢鄉久久不去?
那人為何有如此光芒,讓我低頭不敢輕易凝視?那人為何隻消一個眼神,便可融化我所有防備,隻一句溫柔,就讓我心甘情願為她背上毀諾的罵名?
那一日,她穿著碎花新衣,沐浴著秋天山林間獨有的雲霧,有一道惠風回旋在她裙裾之上,如入幽穀。
她踏在初黃的碎葉上,開始翩翩起舞,和這青萍之末所起之風,和這蒼穹下所生的雲意。
山中終日不散的群鳥也為這絕世佳人讓開一條路來。
一隻六彩仙鶴簇擁在她身旁,脈脈地用淡綠色的嘴去拂過這少女的裙蹤……
喻紅林說不出話來,一股鑽心的疼痛將他從夢境中拉了回來。
他攤開手掌一看,食指上原本已經散去處的那一團青氣,此刻已經蔓延到了掌心,有向上繼續進發的態勢。
喻紅林痛得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一種徹骨的麻木像刀一樣刮過他身上任一根骨頭。
等到他從這種痛苦之中解脫出來,汗水已經濕透了後背。
喻紅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如獲新生一般。
夜很深了,他仍舊沒有睡去。
飯依舊一天兩頓地送來,菜色沒變什麽花樣。
喻紅林睜開眼,看見地上的碗筷已經被換過,才知道送飯那人已經來過一次。不知為何,他沒什麽胃口,也懶得沒什麽力氣起身。過了不到一個時辰,那熟悉的竹棍聲又響了起來。
喻紅林愣了愣,才明白這是問他為什麽沒有吃飯。
喻紅林輕咳了一聲,苦笑道:“這菜太沒味道。”聲音較前一日虛弱了許多。
竹棍又敲了三下。
喻紅林道:“你不必擔心我,我……我隻是累了,睡一覺便好。”
竹棍這次卻敲得很急,門外這人終於察覺到喻紅林的異樣。
“你要去告訴河子旭?”喻紅林點頭道,“也好,他也該是時候來見我了。”
門外沒有回應,隻默默地將冷了的飯菜收起,換上熱的。
那腳步聲和竹拐聲又漸漸離去了。
這一日半夜,喻紅林睡醒,看著那石門上有幾塊石頭頗為突出,正好可以抓住,似乎夠一人容身。那地方是個盲區,外麵決計看不見,喻紅林當即起身,踩著石頭爬了上去。
他想了個主意,取出藏在鞋底的刀片,從牆壁上敲了些碎石下來,撲到**,又脫下外袍蓋上,裝出正在側身睡覺的模樣。
喻紅林站在門口又仔細調整了幾遍,確信無太大破綻。
做完這一切窗外隱隱傳來雞鳴之聲,喻紅林困意來襲,就靠著門睡去了。
渾渾噩噩之間,那種熟悉的聲響又傳進耳邊。
喻紅林立馬驚醒過來,幾下攀到石門上,斂氣不動。
那送飯菜的人果然沒有看穿,隻道喻紅林還在**睡覺,見上一回來的飯菜吃了七八,頗為慰藉,疑心也去了許多。依舊打開氣窗,伸手來取髒碗筷。
便在這時,喻紅林瞅準時機,從門上跳了下來,一把就抓住了那隻手。
可出乎他意料,最先生出詫然,驚呼出聲的人恰是他自己!
這雙手並非如他所想的枯瘦衰老,反而是纖細絲滑,冰織玉造,輕輕一觸便如荷風拂麵。
這無疑是雙女子之手!
這連日來給他送飯得的人竟是個姑娘!
“啊呀!”那是一個黃鳥般嬌弱的嗓音。
“你真是個女人?”喻紅林大吃一驚,“對不起,對不起!”
“快放開我!”
喻紅林本就怔住,不知該不該放,這時候聽她的語氣,手不覺也鬆開了。
縮回手後,那姑娘慌慌張張,便如天塌了一般,竟連碗筷也來不及收取,便一溜煙地跑了。
喻紅林木然地坐在地上,他聽這人的腳步聲如此蒼老,以拐行路。隻道是個年過花甲的老者,沒想到卻會是一個妙齡少女。
這一日再沒有人來過。
喻紅林餓了半天,眼睛發暈,將飯菜狼吞虎咽著吃了,稍稍恢複了些氣力。他還抱著希望,若是那女子知道他將這飯菜吃完了,還會再來送至。
可又是三日之後,於這一片虛空冷漠之中,他才再次聽見了有關於人的聲響。
腳步聲遠遠響起,像被人牽住的弓箭。
可在喻紅林聽來,無異於幹旱中的一滴水。
可是她又回來了?
她這麽久沒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待到那腳步聲逼近門口,竹拐當當地敲在地上,發出極有節奏的響動。這似乎也在暗示著來人的身份。
喻紅林卻極為失望地道:“你不是她!我記得她的腳步聲。”
“喻總使果然好記性!”門外立刻有人應道。
“是你!李旗主!”
喻紅林就算酒喝得再爛醉,也絕忘不了這個尖細刻薄的聲音。
“她去哪兒了?”喻紅林追問道。
“她,喻總使指的是那個醜女?”李旗主壞笑道,“好一個風流多情的鷹揚之主。”
“我隻知道她的心底比你們要美得多。”
“可惜這種美不但沒有幫的了她,反而害了她的性命!”不知為何,李旗主這話陡然冷峻深刻。
“你到底什麽意思!”喻紅林有種不好的預感。
而這種念頭早已在漫長的等待中萌芽多時。
“河子旭知道她和喻總使說了話,一言不發就一劍刺死了她!眼下這屍體還在院子裏擺著呢!喻總使,要不要去瞧一瞧。”
“什麽,她死了。”喻紅林驚得叫出聲來,他還是不敢相信,“李旗主,你是說,她……她死了!”
“不錯,所有這個清流據點的人都可以作證。”
“她是因為我而死的?
“不,她是為自己死的。沒有人能真正為別人去死。”李旗主聲音無力,搖頭道,“明日我還會再來,眼下沒有時間多說了。喻總使你千萬珍重。”
說完門外的腳步聲便飛快散去。
一時冷寂如從沒來過人一般,唯有一個新飯盒可以證明。
喻紅林軟坐在地上,閉目細細思量,心中惴惴,半晌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眼下他所做,竟隻是為那一聲驚呼哀歎。
第二天不見人影,到了第三日午飯,李旗主才再次出現。
他的聲音也顯得極為焦慮,向喻紅林解釋道:
“每日河子旭有半個時辰煉藥,我也隻敢這個時候才來。昨日他不知為何,沒有進煉藥房,所以才推遲了一日。”
喻紅林道:“李旗主,你甘願瞞著河子旭,也要私下與我密會,不知有何貴幹?”
李旗主沒忙著說,反是義憤填膺他道:“喻總使你好生寬心,此番是遭了河子旭這個狗賊的當!這河子旭的醉仙酒可是好喝的?他是故意想要灌醉喻總使,他的計劃才好實行呢!”
“這其中究竟是怎麽回事?”
喻紅林心中驚疑交加。
過去清流一向遠離聊雲,在門主河子旭的帶領下,才開始了逐漸蔓延滲透。
河子旭有幹才之譽,江湖中頗有俠名,心術權謀也非等閑。在大雪湖論劍的鐵公子就是他的手下。
根據羽衛府的情報來看,此人深受公孫至尊的信任,這聊雲一帶數個分旗都是由他掌管,這便是最大的例證。
李旗主道:“此事說來話長,還得從三年前老盟主遇刺說起。此事鬧的滿城風雨,震動一時,喻總使想必也曾聽聞。但喻總使可知道,這些刺客的身份?”
“載千道被刺之後,便失去下落。江湖傳說,他是逃到了榆關與鞘歸人同歸於盡。”喻紅林頓了頓道,“載千道被刺雖不在聊雲城,但仍在聊雲翼下,清流又一向與我聊雲交好。我記得城主曾派劍衛調查此事,後來結果就不得而知了。似乎也沒什麽消息。”
“劍衛就算再了得,焉能知曉這出傀儡戲的法門?可恨不但我等,沒想到連雲護劍衛也全然被這狗賊瞞過!”李旗主捶足頓胸地道,“當時載盟主遇刺,就是在這處據點之中,獨我一人伴在盟主左右。”
“載千道被刺之時,你就在現場?”
李旗主點點頭道:“那些行刺死載盟主的人手段利索,幾沒留下半點線索。有心追查,也是無從查起。我等還在愁眉不展,不料有一人突然到來。”
喻紅林問道:“是河子旭?”
“這河子旭他本該正在千裏之外的雲江邊,調查墨城教主的行蹤。我剛剛發出盟主遇刺的信鴿,後腳他便已經趕了回來,這極不合理。”李旗主惋惜道,“隻是大夥都沉浸在傷心之中,而載盟主過往又極為器重他,這才沒有起疑。”
“這之後又發生了何事?”
“當時大夥兒找不到載盟主,都當他是死了。這狗賊自己貓哭耗子假慈悲,鼓動著大夥兒立下血誓:誰人能為載盟主報仇雪恨,就立他為我清流盟新門主。這果真是出惟妙惟肖的好戲,可恨當時沒一人能看得出來,派人刺殺了載盟主的恰恰就是他自己!這凶手本就在這姓河的狗賊手中,他既然要拿出來還不是輕而易舉!”
“劍衛到時,那個替罪羔羊已經被祭了載盟主的亡靈,劍衛也隻得無功而返。載盟主屍骨未寒,這姓河的狗賊就迫不及待地擁著公孫盟主登上了盟主之位。他自己因有功也升任門主,可此種的勾當,怕是連公孫盟主也被他蒙在了鼓裏!”
“行刺載千道的凶手是河子旭?李旗主你可還有何證據?”
“這些話他一日酒醉,是親口向我吐露,包括尋覓殺手,計劃敲定的每個細節他都講的一字不差。喻總使,可想而知當時我究竟有多麽震驚!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
“此人俊容玉貌,河海之姿,沒想到道貌岸然,卻是個最鮮廉寡恥,無情無義的冷血小人。”
“這狗賊犯下如此罪行,可恨這天理循環,報應卻遲遲不來。”李旗主講到激憤處,聲若洪雷,“載盟主待我恩重如山,我縱然再不是個東西,和不敢拿著他老人家的名譽在這胡言亂語。可恨這狗賊疑心甚重,這舵中日夜進出日夜有人監視,言行稍有不慎,便遭了這狗賊的毒手。我等若非假意向他示好,區意逢迎,萬萬活不到今日!”
“李旗主忍辱負重,是上上之勇。喻紅林幾也錯怪了你。”
喻紅林見他語氣衝動,一口一個狗賊,不似作偽,涕泗橫流,是倒了悲憤極處,不由得生出一絲同情之念來。
那載千道何德何能,竟有這樣多追隨他的死士?
河子旭背叛了他,策劃了這樣一起陰謀,當真是歹毒。
李旗主流淚道:“隻恨自己軟弱無能,到現在都不能替載盟主報仇雪恨!”
喻紅林想起尹川寒,忙問道:“老英雄呢,他現在可有無危險?你有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
“什麽老英雄,他還好端端地在千裏之外的總舵裏呆著呢!根本就沒有到此地來。”李旗主扼腕歎道,“這些不過是姓河的狗賊勾引喻總使上當的謊話罷了!他知道老爺子與喻總使有舊,最念情誼,若以他的名義,喻總使定是深信不疑。”
“李旗主言之有理。但喻某眼下已無權無兵,隻有一副傷軀,他如此處心積慮想要擒住我究竟有何企圖?”
“這……河狗賊所圖不小,城府極深,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大約是想當清流盟主吧!他的目標即然是喻總使,防人之心不可無,喻總使還得多加提防才是。”
喻紅林又說起龍王與夜奏九歌之時,李旗主卻是搖頭不知,聞所未聞的樣子。
喻紅林心道:“若是這河子旭是夜奏眾人,不知他是何種身份地位?難道他會是龍王!”
當下道:“李旗主金玉良言,喻某自當奉從。不想今日方知貴盟之事,真是見識不小。”
“喻總使還當如今的清流是過去那個清流嗎?”李旗主驀地一歎,“門中子弟稂莠不齊,公孫至尊縱然有心補救,可整個門派積重難返,早到了該大破大立的時候。可惜近年來與墨城交戰,毫無喘息之機,不知又損失了多少義士,活下來的都是些貪生怕死的小人罷了。這都是河子旭幹下的好事!若非他害了載盟主,這樣一個不入流的無名小派又怎能騎到我清流頭上!”
“墨城教主神龍見首不見尾,連我雲護府都掌握不了他的幾分行蹤。他手底下的三使更是人中龍鳳,極為了得,一個是星星之火,一個是風中殘燭,兩者相鬥,結局也不難預見。”喻紅林一番沉思,暗暗道,“這墨城處事古怪,門中多是窮凶極惡之輩,也有如張酒歌一樣的慷慨之士。若縱容他們就此吞並清流,日後必成我聊雲之心腹大患。兩位總管相助清流,將聊雲墨城弟子趕盡殺絕,當真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可這兩派,誰正誰邪又有誰能辨得明呢?”
耳畔又回想起當日雲護府中邱立、張酒歌臨危之時對他說的那兩句。
——你師父選擇了你,而赫連總管,蘇總管他們選擇了清流。
——不論喻總使你信不信,這些話我都要說。雲護府這回押錯了人!
如果是兩個惡霸痞子打架,用正義和非正義將他們分開,豈不是可笑?
欺行霸市無可避免,爭來爭去,隻是來選一個善良一點的收租人嗎?
“喻總使?”
一聲呼喚將他從思索中拉了出來。
李旗主焦急道:“此地非久留之處,速退為上策,我這就放喻總使你出來。”
喻紅林道:“李旗主不必過憂,天行有常,邪不勝正,此番若能脫險,我定當回到聊雲,將此事昭告天下,也為載盟主雪恨。”
李旗主落淚道:“我替清流的數百位兄弟先謝過喻總使。”
“這是鐵鏈的鑰匙,我已經命人取來了。”
他像遞碗筷一樣將鑰匙送了進來。
果然管用,喻紅林幾下就去除了身上的鐐銬,渾然輕鬆了許多。
喻紅林又聽見一串鑰匙翻動的聲音,李旗主道:“這鑰匙是三月前,我趁著姓河的狗賊午睡時偷偷取來,暗地配了相同的一把。”
喻紅林點頭道:“原來李旗主早有準備。”
李旗主將鑰匙插入鎖扣,機括運轉,發出噔噔的聲音。
他轉了半天,不料這鎖卻還是紋絲不動,沒有絲毫打開的跡象。
喻紅林不由微微皺眉,李旗主怪聲道:“這鎖不知是河賊遣何人所裝,這真是邪了門。”
喻紅林道:“這門內也有一個鎖孔,難道是要由內打開不成?”
這話還未說完,隻聽咣得一聲,變象突生,李旗主驚得退後三步差點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