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請君入甕
不到半個時辰,眼前出現一處靜謐的山坳。
西南處一座半削平的高峰指天而立,其下是一灣碧綠的潭水。清可鑒人,周圍林木豐茂。鳥獸在林間回環飛去,清越的叫聲響徹蒼穹。置身其中,隻覺天人合一,方曉天地之幽,還有此等造化奇境。
喻紅林不禁感慨:“好一處勝地。”
身旁河子旭微微一笑:“喻總使,請隨我來。”
他四下看去,林木泥土俱是天成,並無任何移動的跡象,這路究竟在何處?
清流門主的步伐愈發詭怪,他先是往西邁出三步。
那是一顆葉色全燒的百年大樹。
口子一直念念有詞,似乎是什麽口訣,又飛快地往後三步往西南前進,在那數棵巨木之間漫不經心地紛繁踏去。不知幾個來回,他的腳步才停止下來。
隻聽一聲轟響,這一片巨木之後本沒有路,可這時那顆擋路的一塊大山岩卻向後移動了半寸,出現一條僅容兩人通過的小路。小徑之內似有火把燃燒,風聲吹過,放射出一道紅光。
河子旭讓兩個弟子開路,自己與喻紅林並肩而行,邊走邊道:
“此處密地本是我清流創盟先祖練功之所,後代子孫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將這裏也漸漸廢棄。直到三年前公孫盟主踏上權柄,我盟氣象大開,這裏才重新使用。”
言語之中不乏一種強烈的自豪。
喻紅林把所想全說了出來:“此間就在倘佯山下,緊靠墨城卻是神不知鬼不覺。一來可以監視敵蹤,二來可以傳遞情報,一舉兩得。公孫盟主目光如炬。”
河子旭莞爾一笑。
小徑將盡,眼前出現一片亮光。
他出聲道:“喻總使小心。”
直到那亮光徹底來臨,喻紅林才徹底明白這一聲“小心”的用意。
原來這小徑連同的是一條吊橋,交接之處並無任何防護,底下赫然就是萬丈深淵。
跟隨著河子旭的幾人之中除兩人之外,皆是麵無懼色,踏在木板之上從自若容。想來是常駐此間。而那兩個麵孔稚嫩的,害怕得差點暈了過去。
河子旭略一皺眉,吩咐兩人將他們看牢,免得失足摔下去,喂了老鷹。
喻紅林暗暗好笑。
過了浮橋是一排與山石同色的屋舍,就潛藏在一片綠意之下。
幾個銀線劍客攔在前頭,饒是河子旭本人,也取出一塊腰牌方得放行。
河子旭低聲道:“這些飯桶認牌不認人,著實是平添麻煩。”
喻紅林道:“這宗門重地,小心些總無大錯。”
河子旭道:“喻總使說的是。”
玄色大門之後愈見平坦。
原來這清流據點是建在山體之中。
河子旭拉著喻紅林在石廳坐下,他早已擺好美酒菜肴,另有數個相貌鮮豔的女弟子侍奉一旁。
喝了幾杯薄酒。
尹川寒遲遲不現身,喻紅林不由問了句,河子旭也道:“尹長老呢?”
倒酒的小童應道:“尹長老,出去打獵了。”
打獵?怎麽會在這種時候。
這荒穀絕地又有什麽獵物好打?
喻紅林奇道:“尹老爺子有無留話,何時回來?”
小童道:“不曾留。”
河子旭接口道:“尹老爺子定是知道喻總使光臨,恐無野味招待,所以才臨時外出。”
小童道:“尹長老就是像河堂主這樣說的。”
喻紅林道:“那獵場在何處?我是後生晚輩,我這就去找他。”
河子旭笑道:“喻總使真是個急性子。那獵場離此地不遠,卻也不近,隻是道路崎嶇,不知尹長老走得是大道小道。就怕喻總使眼下去。沒碰上人,尹長老倒早先一步回來了,這不是叫人為難嘛。來來來,喻總使,咱們再喝上幾杯。說不準不到一炷香,尹長老就回門了。”
喻紅林聽他說得有理,也不再堅持。
一同飲酒的還有二人,河子旭替喻紅林做了引見,這二人乃是此處據點的旗主。河子沒說兩人的名字,隻說一人姓鄭,一人姓李,喝酒皆是好爽的很,不斷地向喻紅林敬酒。
酒過三巡,河子旭放下酒杯,忽自語道:“尹長老怎麽還沒回來,喻總使,我且出去瞧瞧。”
喻紅林臉孔發熱,由他去了。過不多時,河子旭又一個人悄悄地進來。
喻紅林問了聲,河子旭笑容滿麵地道:“尹長老讓人傳了信,大約就快到山門口了。”
喻紅林當下再無疑惑,禁不住鄭李旗主的勸酒,不覺又喝了許多杯。
他麵紅耳熱,眼圈也有些發花,不由道:“今日這酒……入口不辣,後勁怎麽這般發暈……”
李旗主笑道:“喻總使說什麽胡話,可不許逃酒。今日與喻總使一麵,真是相見恨晚,可得一醉方休不可!”
鄭旗主道:“李兄說的極是!來來來,喻總使,我再敬你一杯。”
“兩位休要再以總使相稱,喻紅林早已不是了。”喻紅林連連推拒,見河子旭遲遲沒有舉杯的意思,又問道,“河門主,你怎麽不喝?”
河子旭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河某天生體虛,少年多病,本是父母都願棄養了的。幸遇上一位須發皓白的天師人物路過家門,瞧出我的病情,就贈了一帖藥方,囑咐我三天一服,服藥前後最忌飲酒,我這病體才苟延殘喘到現在。今日不巧又到了吃藥的日子,方才出去才想起來,可惜這酒就不能再與喻總使飲過了。”
“原來是這個緣故,不知那個天師是何種形容?”喻紅林奇道。
“眨眼也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確也記不大清。”河子旭搖頭道,“那天師隱約有些跛腳,我見他走路總有些倚著那根幢幡,麵目是極為清朗,身上滿是仙氣。”
“雲將東遊,天忘朕邪?那幢幡寫的可就是這八個字。”
“不錯,一字也不錯,那布麵上紋的就是這八字。”河子旭稍顯吃驚,“難道喻兄知道這位高人的身份?”
“不知,不知……”
喻紅林喃喃自語,一時忘了回答。
原本香甜的酒味這時令他有些作嘔。喻紅林正要放下,一股血氣衝上頭頂,幾乎把他淹沒,他雙眼一黑,一下子沒了知覺。
耳邊隱隱傳來幾聲試探的問詢:“喻總使,喻總使?”
似乎還有人在悄悄私語,但這聲音極輕極悄,就像是隔壁房間的蚊子,喻紅林什麽都聽不清。
待到醒轉,也不知昏睡了幾個時辰,隻見窗外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他腦中仍是一陣劇痛,掙紮著想要爬起,半天也沒得力。
喻紅林低頭一看,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腰下被束了一個鐵環,兩指粗細的鐵鏈不知連通到何處,猛一拽竟無半點回響。
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被人鎖在了這裏。
這一下吃驚不小,過了一會,他才覺得氣力稍複。
勉強又動了動鐵鏈,這回鐵鏈被他拉回來許多,他可以起身行走了。
喻紅林躺在冰冷的地麵上,如覆寒冰,心中轉過數個念頭。
“我與這河子旭素不相識,他這番故意用藥迷到了我,將我囚禁在此處?是受了公孫至尊的指使?”
“可我如今已不是獵衛總使,就算他們覺得我什麽地方阻礙到了他們,又何必這樣多此一舉?”
“他將我囚禁在這裏,並不殺我,又是有何顧及?”
這河子旭身為清流門主,自是不會平白無故就敢冒犯雲護府。
他究竟是想做些什麽呢?不論為何,都絕不會是什麽好事。
還是說,他也是夜奏九歌之人,北城臨的幫凶。
當日鬼市,他也在嗎?
喻紅林如墜入塵網,越想卻是越發糊塗,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時間飛快過去,窗外的天空暗了又亮,不知又是幾個時辰。
黎明雞唱,緊閉的黑暗外忽傳來一陣輕微的磨動聲音,就像是有一把鑰匙插進了鎖扣。
聲音一落,一道亮光就從不遠處滲了進來。
喻紅林借著這光,這才看清原來那裏立著的是一扇石門,門下部有著一個僅容得下兩隻手的小洞。黑暗之中,有一雙手推開了氣窗,將兩碟東西遞了進來,放在地上。
他湊近一看,一碟是半生不熟的米飯,一碟是些酸菜醃蘿卜。
“你是什麽人?”喻紅林突然出聲。
門外之人似乎被嚇到了,不小心踢到了石塊。
那人可能沒想到喻紅林會醒得這一塊。
喻紅林見這人沒有回答,又大聲追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昏迷了多久?河子旭在哪裏!叫他出來見我!”
氣窗又被推上,腳步聲漸漸遠去,顯得無比慌張。
“小子,你別走,回來!”
喻紅林再叫時,那送飯的人早去的遠了。
之後不論他再怎麽推門大喊,回應他的隻有無限的虛空而已。
喻紅林本以為不過多久,這河子旭便會派人或者自己來瞧一眼自己。
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火獄每回抓了犯人,不論案情多重多輕,都要先將這犯人單獨關上幾天,什麽光也不給,什麽聲音也不讓,除了一天兩頓的飯食,其他的一切全都沒有,稱為殺人磨。經過這一磨,許多犯人不是不打自招,真瘋假瘋的也不少。
現在這河子旭就是在用這獨孤磨他?
之後一連三日,實際上喻紅林也記不大清了。他隻隱約記得,每日光亮最盛和最暗時,這神秘人物都會來送飯。他雖然從未開口,也從未露過麵。但他的腳步聲非常輕快,像踏水的蜻蜓似的,喻紅林對這特別敏感。
後一次又帶走前一次的碗筷,這人每次一將飯菜從氣窗口遞進來,就什麽也不說便匆匆離去。
不論喻紅林怎麽大聲叫嚷,這人也權當聽不見,氣得喻紅林無話可說。
這天晚上,喻紅林想了個法子。
他悄悄躲到門後,就等著這送菜人取前次碗筷就暗中出手。一把將他擒住,逼迫他交出鑰匙。
他自以為妙計,隻盼望這人配合些。
不知過了多久,喻紅林險些又打起了瞌睡。朦朦朧朧之間,那熟悉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他陡然清醒過來,將手中的鐵鏈又悄悄纏了三圈。他自認為絕不會失手。
十步……
八步,七步……
五步……
喻紅林在心中不斷默數,隻要這氣窗被推開,他保證自己絕不會……
不料這腳步聲在離一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再沒有繼續前進的征兆。
喻紅林心中一緊,難不成這人已經發覺了,這不可能?!
大約十息過去,門外依然沒有任何聲響。
喻紅林正自疑惑,他想了想,便起身往後退了幾步。門外果然立刻有了回應。
這人用一根類似竹杖的東西,輕輕敲了敲門,發出篤篤的聲響,像是在發出警告亦或者說是提醒。
“你看得見我?我退回啦!”喻紅林醒悟叫道。
他佯裝悄悄往身後退了幾步,但又馬上躍到了門後,沒發出半點聲響。屋子裏黑漆漆的,他確信這次並沒有破綻,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外麵的人怎麽可能會察覺到他的行動?
誰知這門外人如有神助,見了鬼了一般,喻紅林還沒隱藏多久,他又用竹棍敲了數下。
喻紅林心道:“這人定是在詐我。”
便咬住了牙沒有出來,那根竹棍一樣的東西敲得卻更急了,就如狂風雨點一般。
喻紅林忖道:“這人的心思好生細致,第一次想來是猜到了我還藏在門後,這第二次又該做何解釋?”
他無法,隻好真得退後了三步,可那小棍聲依舊未停。直到他退出七步,外麵才重新恢複了平靜。黑暗之中,一雙手推開了氣窗,一縷微光透了進來,圍繞在那雙白皙的手上。
喻紅林這回方知,原來門外這人真得看得見他,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呢!
“好啊,真是瞞不過你的眼睛。我走遠了。”
這回喻紅林沒有說謊,真得回到了最裏麵的石**,門外人也收起了竹棍,像往常樣取走前次碗筷。
喻紅林一翻身的功夫,那兩碟菜色又出現在了門下。
門外人似乎並未離去,還在收拾食籃。
喻紅林走到門下,他背靠著石門,好笑道:“朋友,你為什麽能看得見我?”
“難不成你有一雙天眼?”
“你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難不成你是個啞巴,還是聾子?””
“相傳過去有個部族,能工巧匠技藝無雙,有種造門手段,采用的是河底的千年寒冰,一麵用一層無名老樹的樹脂塗過,外麵的人對於裏麵看的是一清二楚,而裏麵的人看到的卻隻是一片漆黑。”
喻紅林故意試探地問:“這部族銷聲匿跡多年,他們的不傳寶貝出現在此地,真是讓人萬萬料想不到。”
門外人的腳步聲一亂,喻紅林見他沒有否認,追問道:
“我說的可對是不對?你是這個部族的人?”
竹棍輕輕地顫抖了下。
縱然隔著一扇厚重的石門,喻紅林也可以清楚得感受到門外這人的驚訝之情。
陰冷空氣中像是有一道風吹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喻紅林微咦了一聲,抬手間不小心碰到了門把,上麵摸上去有些起伏,大約是個朝拜烈日的場景。
“你……還在嗎?”
很久之後,喻紅林方才知道,這人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