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矯矯子弟

群豪中的私語消失了,一股難言的沉默。

雪落傷暗暗思索,他太專注,以至於未能體察,這一刻正一種莫名的共同的情感正在決堤。那個缺口越衝越大,漸漸大到足以讓人眩目和沸騰。

“好一個聊雲子弟。”雪化寒深吸一口氣,翻臉道,“你當真是執意要與我二人為敵?就算是鞘歸人,光他一人也沒有這個底氣。”

“若你執意要與聊雲為敵,我也隻好如此。”

“就算那一人今日在場,也不能再救你分毫。”

雙方之間的氣勢悄然緊張起來。

方才四人之間的交手對劍還猶在眼前,雪俠的英姿在群豪心目中,已近乎無敵。

喻紅林暗道:“今日之事,該敗便退,可已無退路。”

雪落傷劍雪化寒又要出手,低聲道:“化寒,不可魯莽!”

雪化寒並不回答,略一抬手:“聊雲人多出大劍師,今日三江雪化寒領教了。”

“不敢當,聊雲虎踞龍盤,隻是高人不屑爭強好勝罷了。”

“明明是實至名歸,何必不敢當?旁人難道會讚頌你的謙遜不成!”

雪化寒冷嘲熱諷,喻紅林聽在耳中,也不顧是否暴露身份就要拔出白墨。

就在這時突有一人笑著走了出來,笑聲爽朗且清吟,如天上正絲絲落下的雪花一般。

雪化寒難得聽到這樣的笑聲,放目看去,這人留著兩綹短須,目光鋒利。穿著一身淡竹色寬袍,上綴叢生萬草,下棲秋冬雙鶴。雪花簌簌地拍在他的衣上,像是最溫柔的悸動,草木異色,白鶴便要高翔。

看此人的神情,像是猶豫了很久,此刻筆直來到喻紅林身旁,倒有種釋然。

喻紅林吃驚道:“兄台你是?”

來人一聽此言大笑道:“難道我非聊雲子弟?朋友真是好糊塗。”

他折扇輕搖,帶起絲絲冷風,更襯得他的儒雅氣質。

喻紅林一怔失笑,如遇知音,一時不知何言,唯心安而已。

雪化寒譏諷道:“哪裏來的無名小輩,也敢出來丟人現眼。”

來人笑道:“說起我的來頭,那可真不小,金水河賣布的,東大街開武館的,湖邊開書閣的……不論是哪頭,凡我聊雲子弟,又豈能受你侮辱。”

雪化寒冷笑道:“什麽亂七八糟的,聊雲聊雲,真不知你哪來的自傲。”

來人不怒反笑:“豎子焉敢在此猖狂。爾等非我城人,又怎知我聊雲之勝景,我聊雲之盛世!”

雪化寒道:“聊雲有此天下未有之盛威,其雄大博偉,我二人固然未曾領略,這半月來試以劍道觀之,卻也不過如此。”

來人笑道:“那今日你大爺便就教你知道知道!”

“就憑你?”雪化寒覷著眼。

“我無德無能,怎配得上這等大任。”來人語氣一變,大叫道:“三江雪俠,你二人不妨回頭看看!”

“難道你們還有什麽救兵?”雪化寒不屑地道,“還是一並都請出來吧。”

“這……”

直到聽見雪落傷的一聲驚呼,雪化寒臉上才稍稍變色。

極不情願地轉過頭去,卻發現了令他同樣震驚的場麵。

原本絕不踏上湖麵的諸位看官好漢,此刻他們臉上的表情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憤慨如瘟疫,羞怒如流沙,在整個人群之中飛快地蔓延衝刷過去,終於將所有人都完全感染。

他們開始握住兵劍,不自覺地在前後人的夾裹之中向湖中心移動,漸漸地踏上了湖麵。一步兩步,直到湖麵再不能承受這如許的重量,開始發出令人害怕的撕裂聲響。

水底下的遊魚為這股血氣所懾,開始鳥雀般飛快地往更深處逃竄。

群豪之中有人擂拳,有人拔劍,有人大呼。

“姓雪的,你們若是敢傷了鐵公子一分一毫,就算拚上老子的性命。他奶奶的,管他什麽大劍師的榮耀,保管教你們不能安然無恙,總得嚐個厲害的!”

“聊雲子弟縱然戰到隻剩一人一劍,也絕不能讓人踐踏了聊雲的尊嚴。”

“聊雲容許公平決鬥,卻不允許濫殺無辜。”有人大喊道,“聊雲有雲護府,不需要雪俠來多管閑事!你們的論劍也到此為止了!”

呼嘯如山浪般劈頭蓋臉地蓋過來,這更點燃了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

原本隻是抱著一種清閑心境來旁觀一場罕有決戰的聊雲大劍師,此刻卻都紛紛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

雪俠的麵容迅速地凝固下去,這是一幫他們從未麵對過的對手。

他們本該享有的掌聲和豔羨的眼神到哪兒去了?

多年前,曾有一個一路賣傘,一路耍劍的少年和他們說過,此生切莫去聊雲。

今天他們不停,執意來了,不意卻碰到了他們從未想象到的場景。

這一刻,那個少年的話再一次在雪俠的腦海中響起。

與過往不同,這一刻帶來的感受卻是徹底的悲哀和恐懼。為何不倒聊雲?少年沒有給出答案。

“諸位……”喻紅林有點措手不及,他先是吃驚,繼而是一種感動。

無數道安慰的目光穿梭而來,仿佛直打入他的心底,一道暖流如小舟泛歌,無聲流淌。隻有無數聲喻總使在耳畔回**。

“聊雲子弟,可不容許他人隨意的輕賤。”來人大笑道,隻是這笑容裏卻是五味雜陳。

“不過一幫烏合之眾,難道你們以為這樣就能讓我怕了?”雪化寒從震驚中回複過來,他聲音中夾雜著一絲驚怒。

“常言道,積羽沉舟,群輕折軸,我私為兩位雪俠擔憂。”來人故作深沉地道。

“以天地之厚重,卻也折不斷飄雪。”

“若雪俠自信可與此間數百英豪為敵,不妨一試。留名聊雲史書,流芳百世也未可知。”

“好!”雪化寒傲然上前,猛一回身便對著虎視眈眈的群豪宣告,“諸位……”

“化寒,你清醒一點!”打斷他的竟是雪落傷,他的語氣從未有如此的激烈。

“落傷,連你也要攔我?”雪化寒一臉不可思議地回過頭去。

“我並非攔你,隻是在提醒你。”

“這兩者又有何區別?”

“這便是區別。”雪落傷鞘中劍已然出鞘,而劍鋒所指並非目光所聚。

他出劍的動作迅速而鋒利,沒有一點兒拖泥帶水。

兩人心意相通,多年相伴產生的默契已經用不著太多言語,一個眼神往往便已顯多餘。

雪化寒隻道了一聲:“也好。”

雪落傷也簡單應道:“理當。”

來人莫名一歎:“我本以為雪俠之中也有通情達理之人,沒想到兩個全都是意氣用事的榆木腦袋。今日不想大雪湖也要見血!”

“便拿你來開刀!”

喻紅林上前道:“請把在下放在第一個。”

雪化寒冷笑三聲,腳下向東南跨出三步,縮地成寸,眨眼便到喻紅林跟前。

他手中長劍更快,幾下撲點就如飛箭劃過喻紅林身前。

喻紅林見勢不妙,身子急忙往後一縮,總歸還是慢了一步,“嘶”得一身前襟已被劃成兩半。

雪化寒乘勢追擊,腦後忽傳來一道異響,餘光瞥見一個青色的身影正帶劍攻來。

雪化寒一味求快,想一招克敵,方顯自己手段,他的身前此刻堪稱無敵,身後不可避免地走了空門。這一劍後背不可不救,但雪化寒卻依舊視如不見。

那人方自疑惑,隻道這雪化寒眼空無物,不屑他這一劍。眼看得手正自暗喜,頭頂一聲春雷炸響,一道淩厲劍影斬風破影,頓時將他劍路全部封死。

“閣下的對手是我。”雪落傷不帶一點兒憐憫。

“嘿嘿,和你對劍難道榮譽得很嘛。”那人抖擻精神,故意用言語相激,抓準機會再次攻去。

喻紅林連接雪化寒九劍,九劍生一,凶機連環。

雪化寒第十劍還未使出,喻紅林就已倍感吃力。白墨雖是神兵利器,尋常劍氣傷它不得,但喻紅林此刻仍是強烈地感受到從白墨身上傳遞而來的痛楚。

“平白一把好劍。”雪化寒目露奇光,“好呀,原來是你!你的金袍到哪兒去了!”

“你抓走的人又在哪兒,還不快快放了!”

“哼,原來你是為那人而來,雲護府管的事也太多了!”

與方才隻是作壁上觀不同,時隔幾月,喻紅林再次與雪化寒交手。

他才終於感受到雪俠修為的可怕。

兩人的差距不但在劍境,更在對招式的領悟之中。井底之蛙不知天大,久居聊雲未經風雨,突遇強敵,久未被激起的鬥誌又有沸騰的征兆。與卓青雲不同,雪化寒的劍路清而疾,表麵簡單明快,實則回環往複,變化極多。

雪俠劍術源自**雁,卻又極不相同,有民間氣息,與聊雲劍術有雲泥之別。

喻紅林被逼到絕境,心中反而澄澈,想通了以往練劍時的一些魔障。可惜眼下根本沒有時間容他好好回味。

“雪化人感寒。”一聲虔誠如天外音的吟誦,代表了對生命終結的感慨。

雪化寒刺出了第十九劍,也是他劍法中最為精華的一劍。他曾經用這一劍殺死過十九個惡徒。一十九,寓意這一次輪回,也是他劍法的大成。

隨著雙方劍鋒的數次碰撞,雪化寒眼中的狂熱之色慢慢消減去了不少,他忽然回想起了什麽,臉上劃過一絲迷惘,出劍的角度也瞬息往左偏側了許多。

喻紅林眼中的劍影越發磅礴。

麵對雪俠聯手一擊,他無處可避,唯有白墨可以一擋。

一聲驚呼回**整個大雪湖。

雪落傷臉上劃過一抹驚詫之意,他頭一回發覺自己劍下出現了這般強勁的劍勢……

甚至是接近那所謂劍氣的存在。

這種力量不是他,那還會來自誰?

化寒?雪落傷回頭看去,雪化寒滿臉的狂熱之色,此時盡凝成一股霸道的惡意!

這一劍刺在了白墨身上,天崩地裂的一擊。

出乎所有目光的意料,白墨從中斷裂,當得一聲掉在地上,發出震顫人心的碎裂之聲。

雁山十劍宗的名劍,竟然會在此中斷!

喻紅林撲倒在地。

他抱著碎成兩斷的白墨,口中吐出一口血,驚叫道:“白墨!”

雪化寒驚異地後退三步,他也不知為何,方才他心頭忽然有一個怪念驅使著他,這個怪念在覬覦這這把白劍。到了最後,這種覬覦就變成了妒嫉,變成了暴怒,不可救藥地想去毀掉這把劍。

手中的劍不覺掉在了地上,雪化寒臉上充滿了困惑,不解,無辜和自責,還有懊悔與仇恨,世間種種的情緒仿佛在這一刻全都一同出現。

“化寒?”

雪落傷注意到雪化寒的異常,連忙上前。

擊毀名劍,雪化寒如同入魔,隻癡癡地應道:“非我,非我,非我……”

“何事?”雪落傷緊張地道,他出劍一下子變得極為淩厲。

圍攻而來的幾人被劍氣所**,胸口如同遭人擂了一錘,連連後退數步半跪在地。

他們這才明白原來雪落傷方才都是手下留情。

雪落傷伸出一隻手,想去抓雪化寒的肩頭。不料雪化寒對此極為敏感,竟是反手一劍毫不留情。

雪落傷猝不及防,登時右手背上被劃開一道口子。

雪落傷痛叫一聲:“化寒,你瘋了不成。”

“非我……非我……”雪化寒雙目無神,隻不斷重複著這兩個字,見人就刺,遇上就砍。

雪落傷大感詫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又怕傷了雪化寒,隻得暫且避開。

“此人運功過急,走火入魔了!”有人叫道,“諸位小心!”

雪化寒原本朝著雪落傷走去,突然改變了方向,向喻紅林衝了過去。

喻紅林正自傷痛,眼前一暗,一道劍光從天而降,他毫無防備,這一劍若是砍實了,必定是當場斃命。

喻紅林正要閃躲,又聽一個宏亮的聲音:“喻總使休驚。”

卻是一個素未平生的黑衣瘦子及時趕到,替他擋下了這一劍。喻紅林從未見過他。

雪化寒受此反擊,不禁大怒,又要刺來。

空中有幾人齊叫道:“雪賊,且與小爺們鬥一鬥。”又跳出四五人來將雪化寒團團圍住。

喻紅林道:“多謝壯士,敢問姓名。”

“聊雲子弟,不必言謝……”黑衣男人語聲低若忽地臉色一暗,血氣全散。嘴角流出血來,人也軟了下去,直倒在喻紅林身上。

喻紅林心頭一震,卻是雪化寒不知何時又站在了他身前。這一劍幹淨利落,足見大師氣象,這黑衣男人劍法平平根本抵擋不住,一下子就被刺死。而方才出來阻攔雪化寒的幾人也都橫七豎八地先躺下了。

喻紅林怒極:“你這殺人惡賊,有何麵目自稱一個俠字!”

雪化寒並不回應,兵劍見血更加激發了他的魔性。

群豪見他出手狠辣,招招致命,手段之高實乃生平僅見,又有幾人衝上去不到三合就被他刺翻。

一時間群豪人人心生懼怕,都不敢向前,雪化寒上六七步,便退到數十步。

雪落傷大叫道:“化寒,快醒醒!”

他心中焦急若焚,想要去製止雪化寒。不料眾人隻當他是想要過去與雪化寒匯合,到時雙劍合璧,更加棘手,是以死死將他圍住。

雪落傷驚怒交加,又不願傷及無辜,對敵卻都以死相逼,一時間他進退兩難,大感為難。

這時候一個瘦子鑽了進來,扶起喻紅林,連叫道:“喻總使,快和我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久未出現的下巴猴賣傘阿知,他方才膽小怕事,一直躲在人群之中,不敢出來。這時候見喻紅林情況危急,隻得硬著頭皮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