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此地為聊雲

莫飛虎吼一聲,雙目幾乎崩裂,如同屠夫提劍,霍霍向豬狗一般向雪化寒衝去。

後者的臉上淡漠無一絲憐憫,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吃我這一劍!”

“無道之劍,連殺豬狗也不配。”

這一劍沒有任何章法,也沒有任何可循的跡象,本身也沒有任何的破綻,因為處處皆是破綻。這一劍隻求了一個字,那便是快!

雪落傷的人還未到,劍已經離雪化寒胸口不足半尺,然而雪化寒的眼神依舊沒有放在這一劍上。

他看看莫飛,看看雪湖兩岸的數千英豪,他看看天空,淡藍色的雲像一道牽動離愁的環形鉤,無情而冷酷。

那接劍的一瞬,他的臉上平靜而自如,仿佛閱遍了萬事,卻唯獨沒有注意到這足以致命的一劍。

有那麽一瞬,莫飛幾乎以為自己得手了。

但他幾乎在同時就意識到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站在他麵前的人可是名震雁雲的雪俠!

雪化寒自然也是擋不住這一劍的,他為何沒有選擇去擋?還是說,他認為根本沒有去擋的必要。

竹劍如蛟龍出海,正要翱翔九天之時,莫飛的臉上卻已沒有一分血氣。

他握劍的手像被一道雷電打過,麻痹得失去了知覺。斷劍赫然停了下來,隻替雪化寒撣去了他胸口的飄雪。雪化寒像是對此早有掌握一般,從出劍到劍落他都仍舊巋然不動。

雪化寒伸出一隻手掌,此刻無垠的天空恍然失了顏色,一片月牙白,無數雪花紛紛揚揚地摔入他的掌心。雪化寒臉上湧現起一抹溫情和感動。雪落傷徐徐走近,他幾乎對這上天的造物沒有任何抵抗。

“故城的雪已化盡。”兩人相視,皆是一樣的念頭。

為何聊雲城會有這樣美的大雪?

雪化寒與雪落傷幾為這突如其來的大雪心驚。

這雪是來催促他們歸去,還是在歡迎他們到來?

不論是哪種,而雪落盡化寒之際,便是雪俠消失在蒼茫濁世之時。

“莫兄!”

莫飛倒下去之前,隻聽到了這一聲足以令他心安的呼喚。

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然後就無怨無悔地閉上了眼睛。

縱然這次睡去再不能醒來,能得一人理解,此生亦是無憾。

在思緒還在的最後一刻,莫飛的臉上最後的波瀾一縱即逝。

一代應天子大劍師,就此隕落!

鐵公子丟開鐵骨扇,抱起莫飛的屍體,再難遏製,不由哭聲大叫。

身後有人走近,鐵公子表現得卻出奇平靜:“不要取他的劍,士可殺不可辱。”

雪化寒道:“不取他的劍,我便要取你的。”

“好,你過來先斷了我的劍吧!”

“你當真不怕?”

按照規定,隻有一方的劍斷,論劍方才結束。

本來莫飛的劍已被雪化寒斬斷,他隻要棄劍認輸便可保住一條性命。

但他仍不放手,但方才以斷劍回擊。

圍觀眾人心頭既是寒冷又是明亮,雪化寒被莫飛激怒,是要將他的斷劍再斷一次。

這樣的場麵這一月來幾乎每日都會發生。

敗的一方劍斷人亡,隻是為了那一份大劍師的榮耀。

還有一句,聊雲不輸。

“又何妨?”鐵公子嘴角是一聲冷嘲。

雪落傷再次拔出了長劍:“為你這句,今日我二人不再傷他的劍。整個雁雲,像你這樣有趣的人,確實不多了。”

不要!

見鐵公子也要死在雪俠劍下,圍觀的眾人也紅了雙眼。

所有人都奮力想要衝上前去,但無一人可以辦到。

這是一場光明磊落的論劍,他們下隻有無能為力!

雪落傷低聲吟誦道:“生死由命,命數如織。綴網塵魔,苦樂無極。”

他的聲音仿佛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聽見的人無不心生悲戚,有一種虔誠。

“雪落人感傷。”

“雪化人感寒。”

長劍隨著二人的聲音一起落了下去。

雪落傷閉上了眼睛。

便在這時,身前的虛空之中爆出一聲清脆的劍音。

雪落傷身形一動,在空中與之對了一劍。不料這一劍如同汪洋巨浪,一下子淹沒了他的整個身體。雪落傷帶著充滿不置信的眼神,極速往身後退去。背後匯來一股溫熱的暖流,卻是雪化寒見勢不妙,及時接住了他。

可他也是腳步不穩,承擔了大半從雪落傷身上帶來的衝力,腳底一下子劃開三層泥土。

穩住腳步一看,鐵公子身前多了一個穿著青衣的尋常男人,胸前掛著一顆葉形的藍色石頭。

他低下身去點了鐵公子的幾處大穴。鐵公子悶咳一聲,臉上的緊張也舒緩了許多。

這單憑一式,便擊退了雪落傷,此等功力已不可小覷。

圍觀眾人見突然冒出一人,亦是大為驚訝。

雪化寒見殺出這樣一個高手,不禁變色:

“閣下來者何人,論劍還未結束,為何突施暗算?”

“情急之下,不得不而為之。不敬之處,還望兩位寬宥。”喻紅林心中連道僥幸,方才若非雪落傷心魂不一,默念往生詞。他的這一下偷襲絕不可能得逞。

雪化寒道:“你和他二人是一夥的?”

喻紅林沒有否認,也沒有抬頭。

他來時借了身旁一人半張麵具,隨手戴在臉上,是以三江雪俠一時還未發覺他的身份。

雪化寒的眼神如無底深淵:“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在褻瀆大劍師的榮耀!”

“知道,不僅知道,還清楚得很。”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去做?”

“雪俠有沒有曾聽過一句話?”喻紅林反問道。

“什麽話?”

“凡事越是知道其本質,凡事本身就越值得去做。”

“此話出自何人之口?”雪化寒若有所思。

“一位故友。”喻紅林檢查了鐵公子的氣息,發現他脈相極亂,體內仿佛有數道真氣遊走奔騰,情勢已到了極危險的境地。若不多時,勢必要隨莫飛而去。

“不論你如何辯駁,擅自插手論劍,今日總不能輕易饒了你。”雪化寒怒聲道,“接下我三劍,你便離去吧。”

“化寒且慢!”出聲的竟是雪落傷。

雪化寒投來困惑的目光。

雪落傷並未回答,出聲問道:“閣下可否告知,你方才這招是誰教你的?”

“我不懂雪俠的意思。”

“方才我即刻就要斬此獠於劍下,不意突有一道磅礴劍氣從我耳後根襲來,此道劍氣如月色充盈,後而不發,極為淩厲。登時就破了我的非寒劍意,此種情形已經五年未曾發生。”雪落傷沉聲道,“閣下神技,難道此刻轉眼就已全忘了?”

“方才間不容發,情急之中,我哪裏還顧得了那麽多,隻是無思無慮的神來一招罷了。”

“雁山六技之一,魄月絕非尋常之輩能夠悟得。”雪落傷身後雪化寒上前一步,冷笑了一聲。

喻紅林心中一驚,沒想到連雪化寒也看出來了。

方才接劍的是雪落傷,他的感受最為直觀和強烈,被他看破喻紅林一點兒也不奇怪,否則這就不是雪俠了。但不想數步之外,冷眼旁觀的雪化寒眼光也是如此毒辣。

可以聽出雪落傷是認真的,而當雪化寒念出那兩個字後,整個雪湖的氛圍就全變了。

整個聊雲城都知道,魄月和川流乃是近年來凶名最著同時威名也最盛的兩重劍境。

更不湊巧的是,這兩重劍境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

而這個人,在最近三月更是攪亂了整個聊雲城。

那是鞘歸人這個膽大包天的惡賊,從雁山偷學來的看家本領!

通緝,搜查,布防,詢問,三衛齊出,這個人就在聊雲,但整個聊雲都不知道他究竟身處何處。

聊雲之大,似乎也容不下一個鞘歸人。

喻紅林再次否認道:“我不懂什麽魄月,二位看錯了。”

雪落傷道:“閣下還想要裝糊塗?難道以為我二人都是瞎子不成。”

喻紅林道:“當著雁雲群雄的麵,我豈敢對雪俠無禮。傳了出去,豈不叫天下恥笑我聊雲城不能容人?”

雪化寒環視全場,心內油然生出睥睨之感和一種寂寞之情,道:“既然閣下不願說,今日卻也不是適合的場所。還請閣下替我二人轉告鞘歸人,就說改日三江雪俠定當親自登門拜訪。”

“你怎知我不是鞘歸人?”

“鞘歸人敢作敢當,不會以一張麵具示人。”

喻紅林聽罷一笑,雪落傷淡淡道:“煩請叮囑,早備薄酒。”

“兩位既然執意如此,在下也無可奈何。”喻紅林本來要說的話也全給咽了下去。

“今日之事與喻閣下無關,還是不要插手為妙。”或許是鞘歸人之故,雪化寒的態度不覺溫和了許多。

“若我一定要插手呢?還請雪俠劍下留情,點到為止。鐵公子在清流身份特殊,我受雲護府所托,必須要保證他的安全。今日並非為了想替他開脫,實為了那些已經不幸枉死的英靈毅魄。”

雪化寒皺眉道:“此話當真?”

雪落傷道:“你是鞘歸人的朋友,卻又受雲護府之托,好笑好笑。”

方才喻紅林甫一出手,便有人認出了他鞘中白墨,但卻都心有默契沒有說出口。

“我字字屬實,雪俠若是還不信,大可去聊雲街頭隨意問問百姓,鞘歸人連殺清流人物,看究竟此事有無一字虛言誕語。”

雪落傷與雪化寒換過眼神,道:“你是說,這人是鞘歸人要殺的?”

喻紅林道:“我已說過,在破案之前,雲護府不會讓他有事。”

雪化寒斬釘截鐵地道:“話雖如此,今日卻也不能將人讓你帶走。這人的劍我斷定了!”

“雪俠此是何意?”喻紅林壓住怒氣,“兩位可別忘了,這裏可是聊雲,一切都在雲護府的掌控之下。”

“今日若是將人如此就予了你,怕是教天下英豪笑我們雪俠貪懦懼事。”雪化寒冷然道,“雪俠行事,潔身自好,也從不遵世間公法。這官賊勾結,也非新鮮交易,誰知道你是不是惡意包庇。”

眾人心中暗自搖頭,俗話說的好,強龍不壓地頭蛇。

雪俠修為雖高,卻也不是三頭六臂,勢單力薄如何鬥得過偌大一個雲護府?

這也是他們從不北上的諸多緣由之一。

可今日這雪化寒未免也太狂妄了!

雪落傷忖道:“若此今日得罪了此人,惹怒了雲護府,我等雖大可一走了之,但平白損他威名卻非初衷。”

喻紅林道:“二位自詡替天行道,殺伐皆出己心,可惜卻忘了這世間除了天道,還有人道!還有律法,還有人治!種種若都靠暴力解決,事事都一劍了解,總是治標不治本。未曾聽說過一個暴君能長治久安,而一個賢主卻亡城亡家。先賢治城以教化為先,大劍師的最高境界乃是不戰,不戰而屈敵,此乃整個雁雲劍界所公認。這三百年的聊雲便是最大和最有力的證明。”

雪落傷暗自點頭:“聊雲巍巍然屹立北境,為天下一極,亂世之清流,為諸城表率。三百年來百折不撓,日漸興旺,自有有其不得磨滅的道理。”

雪化寒仍不買賬,冷道:“你又不是雲護府中人,憑什麽說這些胡話。要想帶人走,去把你們的獵衛總使喊來!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雪落傷道:“今天這個人,與閣下無關。你是鞘歸人的朋友,不必再淌這趟渾水。”

雪化寒不耐煩地道:“什麽公平正義,這世間萬事千理,說白了,還不是看手中的劍。真是太無禮的羅嗦!”

喻紅林動怒道:“雪俠這話可就大錯特錯!我確實不是獵衛總使,今日來的也並非是什麽鷹揚門主,而是一個尋常聊雲子弟。鬥膽也問一句雪俠,此湖是不是雪湖,此間是不是聊雲!”

“這……此地當然是聊雲。”雪化寒略一怔。

“那喻紅林便不是事外之人,因為這裏是聊雲,這裏發生的事,榮辱得失,關係到所有的聊雲子弟!”

整個大雪湖似乎都為這一句話而沉默。

衝岸的涼風仿佛席卷走所有的熱量,圍湖的群豪也為之啞聲。

隻為了那句聊雲子弟如湖上之風,久久回旋不散。

喻紅林字字說得極為有力,他一點點將原本藏在心底的屈辱和憤慨,轉化成可以借來咆哮的力量。受傷的猛獸又怎會容忍蟲蟻的煩擾?猛獸就算死了,依然是猛獸,而蟲蟻終究隻是蟲蟻,所以猛獸始終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