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黑白狐
卓青雲不願再看他一眼,冷酷地道:“隻恨我打得太遲。”
說完便俯下身去,戴上卓燦陽方才那套刑具。
武館眾人麵色悲戚,皆是想要湧過來,隻是被卓白峰攔住。
卓青雲道:“我去去就回,各位叔伯毋須在意。”
此時天晴雨轉,惠風和氣,彌漫在這一層灰蒙之上。
“衛爺,咱麽走吧。”
卓青雲咳嗽了聲,忽聽就在這道清風之中,不知從哪裏飄來一道正音。
“別的人都可以走,包括你卓青雲,但卓燦陽得給我留下!人證物證,當場的命犯,獵衛府還沒有過放手的先例!”
說這句所用的力道也許不是很大,卻恰好擊中了所有人的心!
卓青雲如遭雷擊,徐徐轉過身來,正好對上那道從容不迫,不斷逼視的眼神。
那一人一身窄袖緊身交領明袍,領口露出一抹亮紅色。
衣料是簡單的方形暗紋,錯綜排布間如一條潛伏的海底蛟龍,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刺繡、鑲邊和裝飾。恰恰是這一份簡譜自然,配上他出人的蓬勃氣質,更襯出一種人世罕見的謀略與雄韜。
卓青雲愣住身子,半晌開口:“蘇肅,蘇總管!”
來人正是雲護府副總管,聊雲六司之一。獵衛之間沉下去的銳氣,仿佛熄滅的火把一樣重新被引燃。
“蘇總管!”數十個聲音同時。
陳衝幾人忙上前道:“見過蘇總管。”
“無妨。”
蘇肅淡淡應之。從階上步下,不苟言笑,麵容似鏡:
“卓族長接印不久,沒想到今日就給我雲護府送了如此一份厚禮。蘇肅何德何能!”
卓青雲麵色蒼白,已與獵衛總使犯難,他不願再得罪這位鐵腕總管更多。
當下輕輕帶過:“蘇總管為雲護,對聊雲多有功勳,自然受得。卓青雲在外漂泊日久,雲山遙遠,隻恨沒有拜訪的時機。深閨小妾,如雷貫耳。”
他言語極低,這番恭維和自貶,然而蘇肅卻並不買賬。
隻聽他淡淡道:“雲護府以書劍為妻。蘇某劍妻早喪,未有續弦之意。但書妻猶在,蘇某雖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又怎能做此明妻暗妾的齷齪勾當。這些個深閨小氣,還是留給卓族長這樣的英年才俊慢慢品味吧!”
“蘇總管左一句,右一句卓族長,真是羞煞我了。”卓青雲聽了,麵色更是赧然。
蘇肅道毫無動容:“今日之事其中是非曲直,我大致已有過了解。卓族長想求一個交代合情入理。可要給你們的,時機一到雲護府自然會給。卓族長如此迫不及,反倒惹人懷疑。”
卓青雲道:“蘇總管話中有話,還望明言。”
蘇肅拂袖道:“漠副使,卓族長貴人多忘事,你自個兒瞧著辦吧,我管不了了。”
他身後鑽出一個人影,赫然便是早就逃走的漠上揚。
此時他猛然出現,儼然又換了一副嘴臉,雙方人馬俱是大為驚奇。
陳衝暗震道:“姓漠的在搞什麽鬼?”
漠上揚板著一張臉,向前手一揮,立刻便有六人從場外走進,手裏抬著三起蒙著白布的擔架。將擔架放下後,漠上揚輕一揮手,六人當即伸手拉起白布的四角。
卓青雲朝前掃了一眼,臉色一變:“漠副使,這又是何意?”
白布還未完全揭開,在場眾人中就抱出一串接連的驚呼。
擔架上躺著的恰好是三個人。更湊巧的是這三人都一樣沒有呼吸,沒有臉色,更沒有表情——他們的一張臉血肉模糊,竟是被人生生殘忍地用刀割破。最簡單的褐色布衣,靈巧瘦弱的身形,右手上有著常年握劍留下來的老繭。手腕以下呈現鮮明的二色分布,手腕黑,手背白。
一人的右手無名指上還帶著一枚原色的圓環,上麵刻了一個小小的驍字。
漠上揚看著四周,悲憤地道:“這三位英靈毅魄,大夥兒怕是認不得了吧。在十二個時辰前,他們不但完好無損,能蹦能跳,還吵著說要去崔詩樓喝幾杯,享受一次難得的人生呢!但現在,這三位,雲衛府的錚錚男兒,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一個指頭都動不了,再也披不上白袍,拿不起劍!”
卓青雲沉聲道:“這三位驍衛死得可惜,誰聽了都難過。漠副使眼下將他們抬到這眾目睽睽之下,是為了什麽緣故?”
卓白峰道:“難不成漠副使以為,這殺人疑凶就在現場?”
漠上揚等的便是他這句話,接口道:“沒錯,據我們調查所得,殺人疑凶就在在場的眾人之中!我還能聞著他的味兒呢!”那雙狼眼一一掃視過去,被他盯到的人都不寒而栗,紛紛側開頭去。
卓白峰變色道:“漠副使說的那人是誰,如果需要,在下願意效勞。”
漠上揚把怒意一收,旋即道:“但在指出這凶手之前,我覺得還得將這三位兄弟的身份講清楚!”
人群中鑽出一個獵衛來,指著其中一具屍體,顫聲道:“這,難道說,真得是王兄弟?”
“你叫什麽名字。”漠上揚抬了抬眉。
“回漠副使,在下楊風!”
漠上揚道:“好,楊風,你來說說,你是如何認出這位王兄弟的?”
楊風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道:“王兄弟平時站崗和執勤的時候,有個怪癖。他小時候左手被火燙過,最不喜戴手套,所以他的左手比右手黑的多。再者就是,他左手臂與胸乳對齊的位置,曾經受過劍傷,下雨天經常陣痛,所以他隨身會帶著一瓶涼油。這些年,每一天晚上他都會到府後的小巷裏練劍,昨天卻沒去……我心中奇怪,沒想到他……他今天真的就出事了!”
漠上揚扼腕歎道:“這位王兄弟勤奮有加,是個練武的好材料,當真是可惜了!”
眾人皆是忍不住暗道:“這些個怪癖和細節,就算是自己親娘親爹都不知道,這楊風和這王兄弟到底是什麽關係,知道得如此透徹?”
“若不是我一意孤行,要讓他們負責求劍館凶案的善後工作,也許他們就不會死。”漠上揚滿麵悲憤,無比自責懊悔地道。
卓青雲道:“原來這三位便是負責保護現場的驍衛。”
漠上揚道:“這三位兄弟為了鞘歸人的案子,為了保護現場,和其他的蛛絲馬跡,可謂是不分日夜,勤勤懇懇。但讓人痛心的是,殺這三位兄弟的凶手躲進了卓門武館,而堂堂卓族竟然將追蹤而來的獵衛拒之門外!”
卓青雲臉上發青:“說來說去,漠副使還是懷疑我們武館在包庇鞘歸人?還是說,連蘇總管也不相信卓府!”
漠上揚冷笑道:“懷疑嘛,漠某到沒有喻總使一樣的勇氣。”
“敢問那疑凶現在何處?”見蘇肅沒有做聲,卓青雲正色道,“卓門武館從沒有窩藏過什麽鞘歸人,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
“現在為什麽沒有,也許卓族長該問問底下的人了。”漠上揚狐疑地盯著他,如同拷問般的眼神。
“蘇大人!”卓青雲叫道。
“不管是與不是,是也好,不是也罷。”蘇肅讓人將這三具擔架撤走好好安葬,鎮定自若地說道,“今日蘇肅不妨就挑明了說,雲護府三百年,懷疑過的人何止是你一個卓青雲?上至列王公卿,王侯將相,下到江湖劍客,市井百姓,雲護府替天衛世,無一人不在這片頭頂的雲之下,也無一人能逃出四衛的輪回。蘇肅還要再送給你一句話,下次再來,絕不會再如今日這般客氣!令尊是個聰明人,與雲護府也有淵源,今日便就當是為他送終了!”
“卓……青雲謹記蘇大人妙語靈音。卓青雲受教。”
“今日,少族長也別走了,把卓燦陽給我留下,於你於我都算有個交待。”蘇肅的話中開始透露出一線殺機。
漠上揚叫道:“卓青雲,你別蹬鼻子上臉,蘇總管是給你父親麵子,不是給你!”
卓白峰道:“蘇大人,這怕是不合天怒之戰的規矩。雲護府不是向來,最講究承諾?難不成今日要公然……”
卓青雲道:“二弟,不必說了。蘇總管不會為難我的。”
蘇肅道:“卓族長若是再多當幾天這個族長之位,就會明白蘇某的苦衷了。表麵上規矩,你可以帶著你的人安然無恙地離開。”
卓青雲道:“多謝蘇大人。”
蘇肅笑了笑:“卓公子先別急著謝,但底下的規矩說了,今天你們走,明日蘇某便得走。近年城中有些好事之徒,聽說閑來無事都管蘇肅叫做黑白狐,黑白狐,不是上下分明,而是外白內黑。嗬嗬,狐都有兩色,何況其他。這個諢號取得貼切,若有可能,真想和這人喝杯茶。扯遠了,卓公子,認為蘇肅會用那種規矩對待你呢?”
卓青雲道:“在下猜不出。”
蘇肅道:“那便不要去猜,不要用腦子去想,就用眼睛去看,去觀察。”
去看?去觀察?
卓青雲生出一種怪異之感,就像是有人在拿劍指著自己的心窩子一樣。
餘光往四周掃去,赫然發現四圍的高牆,樹木等掩體上已經架滿了利弓,弦成滿月,那一雙雙如鷹般敏銳的目光凝視下,仿佛是在看著死人。
哪兒發出許多聲粗淺不一的呼吸聲,身後似乎還藏著一隻伏兵,以備不時之需。
一切都讓人不寒而栗,這些暗弓對準的方位已經說明了一切。若是有人一聲令下,他卓府必定是全軍覆沒,就算自己憑著伐秦僥幸逃出,又有何麵目去見卓族的列祖列宗?
若說方才雙方還是成均衡之勢,眼下的情況已算得上一邊倒。
他卓青雲更本毫無勝算,連放手一搏的嚐試都失去了。
“可惜劉浪之就算輸了,卓凡飛孤身一人焉能出得了滄山一角!”蘇肅似是自言自語,“滄山是劉浪之的滄山,而雲護府卻絕非區區滄山一角可比。”
這句話說者有意,聽者無心,單單除了一人。卓白峰等人聽了,全身卻是全如遭一擊。
卓白峰臉上一緊,拂袖道:“咱們走。”
卓返景急道:“二哥,他們雖然人多,但人難壓理,論起來難不成咱們就怕了他?”
卓白峰道:“三弟,聽大哥的話。五弟,到時候大哥再來瞧你。”
卓燦陽道:“二哥,你們走吧。忘了我這個兄弟!”
卓返景眼見卓燦陽又被拷上鎖鏈,像對待雞犬一樣綁到囚車之上。
他內心再也壓抑不住憤怒之情,雙掌帶力就要朝離他最近的驍衛背後打去,暗自道:“大哥懦弱怕事,我卓老三可不跟他一樣,不念及兄弟情份。”
那個驍衛正是方才做證的楊風。仍是未一無察覺,隻怕卓返景這全力一掌就要了他的性命。
卓白峰看著卓燦陽蕭索的身影,似乎還在生氣,不由得暗暗搖頭。
待他察覺到卓返景有異,已經根本來不及。
他急忙就向卓返景撲去,卓逍眼疾手快,早一步連忙抱住他的腰,叫聲:“二爺,別做傻事!”
卓白峰大怒,還未回話,就聽一聲破石裂地般的叫聲。卓返景驚悚地叫了聲,他便摔在了地上。
這一聲驚呼頓時將全場的人都吸引了過來,眾人急忙去看,發現卓青雲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卓返景身前不到三步的地方。他臉色蒼白,一如金紙,半跪在地,一隻手捧著胸口,顯得虛弱至極。
這一連串動作發生得太快,幾乎沒人察覺到,楊風驚訝地看著他身前的卓青雲,一臉茫然無措。
卓青雲忽然哇的一聲,卻是吐出一口鮮血來。
卓白峰掙開卓逍的阻攔,連忙上前要扶起卓青雲,卓返景惶然地爬到卓青雲腳下,被卓白峰厭棄地踢開。
卓返景懊喪無已地道:“大哥,我……我……”
卓青雲看了他一眼,不帶任何責怪,眼神中反而坦然了許多,隻說了一句:“咱們走吧。”
他胸口力盡,也再說不下去。
卓白峰一手捧著伐秦,一手看著卓青雲從人群中走了出去,被獵衛一圈圈圍繞。
他不敢違拗卓青雲,卓府的人馬在卓逍的帶領下,很快也跟著離去。
隻剩下還未清醒過來的卓返景木然地雞立在原地。
“我打傷了大哥?我打了大哥……”
蘇肅不置一詞往馬車走去,去往風暴堂之路。
漠上揚跟在他身後,便走邊道:
“今日之事,多虧了總管大人您力挽狂瀾,否則光是喻紅林那小子,咱們雲護府的名聲都不知要敗到哪裏去了。今後可還怎麽再在聊雲城衛道!”
哪知他的這句話竟然絲毫沒有取悅蘇肅的樣子。蘇肅一聲不發,也不知是讚同,還是反對。
漠上揚臉色微變,試探地道:“大人,覺得這個卓青雲如何?”
“尚可。”蘇肅淡淡地道。
漠上揚於是不敢再多言。
不多時便到了雲護府。一行人路過風暴堂門口,庭院之中開闊敞亮,林木森森,鳥語出塵,極富幽靜恬淡之美。
正中是一座威武不凡,執刀躍馬的武將石雕,從石材上的顏色褪變可以看出,這座石雕坐落在這兒的時日不短。雕刻他的工匠顯然極為用心,無論是比例上的把握,還是細節上的修飾,都可謂到了一個驚豔的地步。
武將背後是一柄亟待出鞘的絕世寶劍,上刻一個聊字。這位武將已經多處負傷,鎧甲也有許多破損。
瞧他的周圍,似乎是重重包圍,強敵環伺。
但他毫無懼色,提刀四顧,睥睨天下之情躍然石上。
千萬人,吾往矣!
蘇肅在這座石雕上停了下來。
漠上揚不由得驚奇,他曾隨蘇肅無數次地從這兒路過,這位據說是挽救了聊雲開城之君的傳世劍客,也無數次地冷眼看著他們兩人,不帶任何感情地走過。
但今日,蘇肅卻放下了他的步子,凝視於這位劍客。漠上揚曾經聽赫連總管說過,蘇肅劍衛出身,劍術上的造詣非同小可,曾做過先城主的侍衛長。
但後來不知為何,他生了一場大病,就此然退出了劍衛,並且把自己的佩劍葬於雲江,發誓終身不再用。
這些年來,蘇肅也的確從未在他眼前展露過一絲一毫的武功,漠上揚有時也懷疑,這一個文質彬彬的文士當真學過武功。但他不敢在蘇肅麵前露出這種懷疑,因為他毫無理由地相信蘇肅的眼神會洞察他的心思。
就在漠上揚出神的時候,蘇肅忽感慨似的道:
“鞘中有劍的人,恰好的地點,恰好的時機,遇上恰好的對手。就算這個劍客避不求戰,他的劍會答應嗎?人劍相違,便是一個劍客的墳墓!”
“蘇總管,您在說什麽?”
“劍聲如秋聲,劍語如雨語,劍鳴如蟬鳴,劍意如天意!劍魄為琴心,劍膽為虎膽,劍魂為客魂!”蘇肅邁開了步子,迎向無燈的暗室,“劍在鞘中,如潛龍不驚,為的便是出刃的一刻。鞘歸人不歸,講得是身為劍客的執念呐!惜哉,惜哉!”
最後這四字不知是說給誰聽得。
漠上揚還一頭霧水,黑白狐的身影已經不知消失在何處。
風暴堂的燈又開始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