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墨城之變

黃金城賭坊離風瀾城不遠,離獵衛府更近。

高聲紅馬一個轉身,喻紅林人已到了那賭坊門口。可與往日迥然,今日的黃金城卻是冷清至極,大門緊閉,黃葉鋪滿。鮮豔的紅毯被乞兒搶去當了鋪蓋。

喻紅林暗暗吃驚,這才幾日功夫,這兒怎麽變成了這個模樣。

他翻身下馬上前敲門。門輕輕一推便開了,鎖掉在地上。

灰暗的賭坊裏頭空空****,隻剩下一堆疊得參差不齊的桌椅。像是闖入了一個狡猾的大盜賊,撬走了鑲在所有柱子上的黃金。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灰塵味。

那些沸騰的叫喝、搶奪聲全飄走了。爐子底下的薪柴被一口氣抽走,連帶著那種寶貴的溫度也消失無形。

喻紅林低下頭,看見兩隻螞蟻爬上他的靴子。

他輕輕一抬腳,螞蟻掉進地縫,摔得暈頭轉向。也許是味道太重,半晌還在昏迷。

“張舵主?”

一派死寂之中,心跳沉沉,喻紅林聽見角落傳來一個低微的喘息聲。

他緩緩地湊了過去,發現那裏蓋著一條暗舊的大紅簾布,底下隱約一個人形。他揭開一開,撲出來的不是人,卻是一條紅眼的大黑狗。

那是喻紅林從未見過的個頭,幾乎要追上半個山都悍馬!

他暗吃一驚,本能地閃在一旁。黑狗撲到賭桌上,一下打翻了三四個骰盅。隨著“乒乓”幾聲,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論何處,皆是空空如也,仿佛從未出現過。

四下皆如此,四下皆無情。

喻紅林吃驚不小,不知這是何種幻術,更不知破解之法。趁著那大黑狗還沒追來,貼著柱子飛快往大門退去。方退到大廳中間,忽有一道黑影從天而降,疾然朝他頭頂蓋去。

喻紅林猛地抬頭看去,赫然就是一條完整無缺的大黑狗皮!

比喻紅林拔劍的速度更快。狗皮寸寸撕裂,分分爆開,樹道快光如亂箭而下。

白墨鞘出,逆光而行。

一聲驚人的激烈碰撞,半個賭坊如同顛倒,煙塵四起。

喻紅林撤劍回走,三步之後勉強穩住身形。腳下石磚碎裂。

此時以他為中心數個方向,重重出路皆已被那道熟悉的幽靈袍影封死。除了圖騰的顏色與記憶中稍有區別,其他再無二致。

一股淒然冷酷的意味隨著房梁灰簌簌而落。

而那條大黑狗此時就守在喻紅林身前,身上添了彩,仍衝著前方大聲吼叫想要將來人驅逐。

他這才明白,原來方才這大黑狗並非存心暗害於他,而是想要提醒他來自別處的危險。

“你們是龍王的人?”

“龍王之令,擅入者殺無赦!”

幽靈袍下發出同樣的冰涼聲音,機械一樣麻木的瞳孔中是殺戮的凶光。

數道劍光齊齊攻來,喻紅林挺劍在前,一線掠過無窮精光。

交鋒之際他終於確認無疑,這些幽靈袍人手中所持,皆是仿照魔劍長麒打造的二等品!

他們的修為雖比不上小刀北城臨,卻也都是應天子初境的好手,甚至有一二已經踢到了中境的大門。

此時麵對十餘個幽靈袍的圍攻,生死聚於一線,喻紅林反倒被激發出了全部戰意。

冒牌貨終歸是冒牌貨,裝腔作勢還勉勉強強,到了真正的金玉麵前分秒便要露出破綻!

不過十個交鋒,五個回合,場中爆發出一道宏偉的劍吟,氣浪滔天。

白墨大作,狂風斬落葉。

“聊雲,沒有王!”喻紅林聚力起勢,目光若電,與之相敵的六劍齊齊而斷。

一步如登天,來自應天子上境的威壓!

六劍斷,六人敗退,人劍感應皆是吐血栽倒在地。

剩餘六劍知曉不敵,嘯聚一聲卻沒有立刻撤退。

領頭一人使了個眼色,口中不知怪叫什麽,剩餘幾人聽了下一息皆是飛快跟上。

六劍合圍。

劍勢疊加如同螞蟻爬上各自的背,瞬息便壘成了一座搖搖欲墜的高塔。

他們竟是趁著喻紅林劍勢已落,未來得及喘息之機,賭上了自己劍的命運!

喻紅林心叫不好,這一下反應隻在瞬息之間,那六劍疊成的勢如飛瀑之水當頭落下。

白墨猶未醒,此間天將黑。

值此關頭,耳畔驚起一聲狗叫,大黑狗猛地一躍,將他撞到在地。

狗影破碎,一張巨大的狗皮在空中打個旋兒,將所有攻來的劍光盡皆收盡,又送了出去。

喻紅林在地上滾出數圈,停下時白墨恰插在前頭。他拔起白墨,大黑狗閃至他跟前。

一人一狗,當機立斷,不走大門破窗而逃。

外頭是一條僻靜小巷。

不知通往何方。喻紅林跳上狗背任其狂奔而去,不知奔出多久,身後那充滿危險氣息的殺喊漸漸遠去。

大黑狗的速度緩緩慢了下去,最後在一個水井上跌了一跤差點掉了進去。

喻紅林伸手抓住水桶,一人一狗才幸免於難。他和大黑狗一起躺倒在地上,想起方才在賭坊裏的驚魂一刻仍是心有餘悸。

“大黑,大恩不言謝,今日多虧你了。你的主人在哪兒?”

喻紅林轉過頭去,這才發現黑狗早已是奄奄一息,鼻子裏有進無出,竟像是被活活累死了。

他大吃一驚,他平生做怕欠人,更何況欠狗!

喻紅林連忙上前細看。黑狗身體中忽然發出一種古怪的喘息聲響,就和他剛剛踏入賭坊時聽見的一模一樣。

這聲音是?

就像是一個孵化而出的雛鳥,蛋殼被一下下啄破,那種生命的轉化演變。

黑狗蜷縮成一團,瞳孔黯然失去了所有光澤。

就當他以為沒救了,此時從中有一個身影撕開狗皮,緩緩爬了出來。

喻紅林驚訝之情更甚。

隻見那身影疲憊地扯開狗皮,摘下帽子,蒼白的臉色勝過千言萬語。

喻紅林顫聲道:“張舵主……是你!”

“喻總使,咱們又見麵了。”張酒歌笑了下,腳下失力險些摔倒。

喻紅林連忙扶住他:“賭坊發生了什麽事,其他人呢?”

張酒歌搖頭道:“我是沒事,可其他弟兄就沒那麽幸運了。”

喻紅林這才發現他小腹處一片深紅,還在不斷往外流血。眼前晃過方才他為了救自己,舍身一撞的場景來。

喻紅林心中愧疚之意更重:

“張舵主你撐住,我這就帶你去九墟堂。”

“不可!”張酒歌拉住喻紅林的袖子,眼神中滿是哀求。

喻紅林探出頭看了眼街外,幾處攤位旁晃過相同的黑影,急道:

“張舵主,是他們追來了,我們不能再等了。”

“上月底道教主傳來密令,聊雲局勢有變,叫我們立刻返回西城。”張酒歌聲音愈發微弱,“這一戰是我們敗了。若非是我一意孤行,弟兄們也不會白死。 我萬沒想到公孫至尊的動作會這麽快。他剛剛接管了聊雲江湖,便大開殺戒。”

“又是那公孫至尊,清流是要將你們趕盡殺絕。”

“各為其主罷了。雲神雲我。”

踢開柴房的門,喻紅林找到一輛板車。他將張酒歌搬到上麵,用草席將他遮住。

注意力始終放在街外,那些幽靈袍似乎正在往這邊靠近。

“張舵主聽說過夜奏九歌嗎?”喻紅林問道。

“喻總使指的是那些幽靈袍?”

“奉龍王之令。”喻紅林模仿了一遍“那些人”的口氣。

“我隻知道他們一批訓練有素的殺手,從來都不會是單獨出現。他們的價錢很高,手腳也很利索,在殺人樓殺人書中的排行飛快上升,不過兩年便追上了鞘歸人。他們的頭子好像被稱作龍王。”

“公孫至尊就是龍王,龍王就是公孫至尊。那個操控小刀的人。這城中最近發生的命案也是他們所為。”

“殺人的不是鞘歸人……龍王是清流盟主?喻總使這些消息是從哪兒得來?”張酒歌臉上劃過一道驚異。

趁著幽靈袍人經過的瞬間,喻紅林將草帽戴牢,將板車推出巷口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邊哼著小曲,邊拿眼神亂晃,路過的人點頭哈腰。

他口中低聲道:“若非是這位清流盟主,江北還有誰能說得動魔劍長麒,甘心為其所用?若非是他,你們墨城又怎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龍王要殺的人,恰好也是公孫至尊的目標。夜奏九歌是在幫公孫殺他不能殺的人。”

“那他為何要殺文鐵克?公孫烏龍難道是瘋了嗎,冒著得罪源將軍的風險!更何況獅心門就算不擁戴他,卻也並無異心。殺人無名,出師必敗,這根本說不通。恕張某不能相信。”

“他是要奪取惘生臨陣為其所用。他是要守住惘生兵陣!”

“惘生臨陣……又是載千道的惘生圖?”張酒歌仔細咀嚼著,仍是歎道,“可邦山城與清流聯手,謀害聊雲城主?光聽便是大大的荒唐!以我對清流的理解,這絕無可能。他就算再喪心病狂,也絕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誰在幫邦山人,誰背叛了聊雲。風潮一散,自知分曉。”

板車中良久都沒有回應。

喻紅林低頭掀開草席一角,急道:“張舵主,你可不能睡!你得活著!”

張酒歌勉強睜開一隻眼睛:“若是喻總使真想救我,就請帶我去桃源碼頭,我們有船能去……去上遊……”

“你要出城?好,我這就帶你去。”

喻紅林滿口答應。桃源碼頭距此不遠,隻隔了一條短短的街。

可就是這條不到兩步步的街,喻紅林推車推得卻是膽戰心驚。

若是幽靈袍真得在此動手,不知又多少無辜要受到波及。

眼前終於出現了河水的流動,岸邊泊著一隻小船。

裏頭一人探出頭來,瞧見喻紅林,衝這兒連連招手:

“衛爺,要不要皮蛋!”

張酒歌聽到聲音,蘇醒過來道:“是我們的船。”

喻紅林心頭一喜,將板車放下,抱起張酒歌跳上小船,催促船家快些發船。

張酒歌抓住喻紅林的手道:“公孫氏道貌岸然,最是急公好義,其實心底肮髒如池泥。不論喻總使你信不信,這些話我都要說。雲護府這回押錯了人!”

喻紅林道:“道裏寒未必就比公孫要好幾分。”

張酒歌臉色一暗,竟不反駁,道:“喻總使,你好自為之。也許將來你我還有再見麵的一天。”

喻紅林道聲好,鑽出船艙。瞧見岸邊屋頂上數個黑影晃動而過,似乎已經發現了他們。

“衛爺,跑這麽遠,渴了吧。快快喝口茶!”船家邊揮竿邊道。

喻紅林本不在意,趁著小船離岸未遠就要跳上岸。

不意腦袋裏忽然一閃,這船家的聲音著實耳熟,似乎在哪裏剛剛聽過。

猶如一道雷霆打過,心頭霎時明亮。

“草編不賣了,來這邊搖櫓?”喻紅林上前抓住船家肩膀,喝道,“你加入夜奏九歌,公孫氏給了你多少好處!”

“獵衛之主,你未免也太輕看了獅心門人。公孫烏龍,我會殺了他!”

相貌滄桑的男人索性撕下偽裝,仰天大笑起來。

他肩膀一滑,溜出喻紅林數步之外。

“你……你也是獅心門人,難道你就是獅子匪?”喻紅林驚道,“不,北城臨他們沒對你下手,你不是!”

“獅子匪,他還活著?沒人知道啦!”

喻紅林想起北城敬的話,脫口大叫:“你是血手,你是血手杜浪,你果然回聊雲來了!”

“血手,是我。喻總使,你沒看錯!”紅眼的殺手沒有否認,眼底更藏笑意,“你知道我從你身上聞到了什麽?你就要死啦……”

喻紅林察覺到他的眼神,一直在若有若無地往自己的食指瞟,叫道:“草編青龍上是什麽毒?”

“不要緊,一時半會死不了。你會長命百歲的。”杜浪奸猾一笑,看了眼岸邊,快步往後退去。

“站住,血手,你跑不掉的!”

“清流殺墨城,天經地義。墨城殺清流,合情合理。沒時間了,喻總使,咱們有緣再見吧。”

聲音與他整個人一同躍入水中,巨大的氣泡分解為無數。

喻紅林追到船頭 ,早沒了他的影子。他心中擔憂張酒歌,急忙回到船艙,這一下更是氣急欲裂。

草席之上空空如也,隻有一條斷斷續續的血流,蔓延至船尾……

喻紅林還要下水搜尋,可此時幽靈袍人如影隨形,也追到了碼頭。他隻得放棄,抓起竹竿讓小船劃進了下一個水道。

等他回到獵衛府天色已然暗透。

一身狼狽的他與秩序井然的雲護府顯得是那樣格格不入。

喻紅林取出鷹揚金牌——這是方才張酒歌昏迷前悄悄塞進他懷裏的。

他當時太不在意,竟沒察覺。

鷹揚金牌,獵衛見此,如雲護府總管親至。

獵衛府金鍾敲起,恍如白晝躍出。

片刻之間,獵衛府前的大片平地之上,近百獵衛集結完畢,大小副使一絲不苟,就連光杆司令葉白水也到了。上看下看,熊莽都比他更像一個副使。

一隊、二隊整整齊齊,但唯獨少了那最不服管的四隊。

喻紅林大聲問道:“四隊副使漠上揚不在,到哪兒去了?”

無人回應。

無人抬頭。

喻紅林再次:“沒一個人知道?”

同樣的沉默,在火把裏頭焚燒。

“三隊葉副使,你帶著人,立刻去找!剩下的人包圍桃源碼頭,不放過任何可疑人物!”喻紅林一言如鼎。

他發令完畢,收起金牌就要出府。

一道高瘦的人影飄到他的身前,肅然道:“喻總使,找人找不到怎麽辦?”

“那便接著找。”喻紅林沒空和他說話。

當晚獵衛在桃源碼頭的搜尋以無果告終。

幽靈袍早就逃之夭夭。

行動一直持續到子時更響,喻紅林無奈地下了終至的命令。

陳衝道:“總使,黃金城裏出事了,有人說見過您。”

喻紅林道:“是夜奏九歌的人。張酒歌救了我,可現在仍是生死不明。”

秦雲葉道:“你與他們交上手了?”

喻紅林頷首道:“還記得那天我說過我在鬼市碰見的人嗎?他就是獅心門的血手杜浪。”

秦雲葉道:“北城臨沒有殺他?”

喻紅林道:“他沒有鑰匙,最後的鑰匙在獅子匪手裏。那把小刀在向我示威呢。”

穿過雲河護欄,喻紅林幾人還未走出影壁,一陣嘈雜的爭鬥聲響遙遙傳來。

夾雜兵劍交擊的清脆響聲,來源隱約是長街的另一邊。

喻紅林還在思索究竟發生了何事,蒼茫夜色中葉白水一人一騎追到,大聲道:

“總使,我找到漠副使了!”

“這小子在哪兒偷懶?”

“這回你可怪不著他喲。”葉白水擺了擺手,“四隊和卓族的人發生了衝突,好像是為了鞘歸人的事,他被當成你圍起來了。”

“他和卓族的人?他現在在哪兒!”

“離這兒不遠,卓門武館,這麽晚還沒關門呢。啊,真困啊。”葉白水打了個哈欠。

喻紅林三人臉色遽變,當即調轉了方向,兩隊獵衛直奔街南。

葉白水見沒人搭理自己,叫道:“總使,沒什麽事,我先回去睡了哈。”

喻紅林吭了聲,率先又翻上了高聲,一騎當先。

待他們到了卓門武館,場麵一片混亂,像是兩個幫派衝上街頭火並一般。進入現場反倒費了些時間,看熱鬧的人占了大多數,將出入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身披金袍的獵衛三隊在兩位副使的指揮下,在和一幫藍袍武者發生激戰。他們胸前都繡了一個統一的“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