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調查日記

聊雲城西,緣來酒肆。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當日少年飲酒飲醉的方桌。

不知道從那一天開始,少年再來不來喝酒了。

大約少年是長大成人,完成了離開的告別。

乍然之間發生的事,燕四還是有些不適應。他想念他這位不同尋常的主顧。

他給他波瀾不驚的生活帶來了變化。

“喝了這杯酒,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桌子對麵的人說。

“你要離開聊雲城?”

“明日過後。”

“那惘生兵陣你還沒破呢,你就要這樣灰溜溜地走?白以,這就是你嗎?”

“能破陣者!”白以哈哈一笑,不識滋味,酒杯澆過臉龐,“凡雁雲,唯有鞘歸人一人。鞘歸人?解聊雲危局者也!”

“你這是在自相矛盾。”

“有嗎?看起來矛盾,其實不然。燕四,我真的很好奇,這三年來你為什麽要留在這兒?這破地方!”

小夥計的臉角**了下,開口道:

“聽說你去見了那家傘店。你找到你想要找的人了嗎?”

白以笑了笑:“沒呢,她消失了十年,沒人知道她在哪兒。”

“連那張圖上也沒有,那可是雲神的眼睛。六道之間,你都看過了?”

“也許她不願意再見我。傘店的店主楓中知蟬告訴我,我想找的人已經死了,她死了。”

“那個神棍老頭子?他說的話你也信。”

“他幫我修好了傘,讓我明日去取。”

“你看起來並沒有太驚訝。你心裏早就做好了準備?”

“如果能重來的話,我寧願我沒有拔出那把石中劍。這樣一切災難就不會發生,我和她也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

“你錯了。”燕四打斷他的話頭,“你還這樣一廂情願下去,白以,你就真得沒救了。”

“我錯了,我沒錯,現在還來爭這些有什麽用呢?啊,酒喝多了,我得走了。”白以看了看天,起身長籲道,“再耽擱一會兒,人湧進來你可忙不過。”

燕四沒說話,像是在休息。

白以出門的時候,忽回過頭來,問了聲:“我挺好奇的,這些事,你都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不去告訴獵衛府裏那條金袍?你信不過他?”

“我沒有獵衛的朋友,更不認識什麽喻紅林。”

“那他……”

“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叫林鴻羽的遊俠才是我的朋友。”

“如果他解下那條金袍,那他就是你的朋友?”

“但是……”

“但是他不會的。鞘歸人,你甘願放下你的劍嗎?”

“我已經放下了,這整整三年,我都……”

“你在說謊,你在自欺欺人,你根本沒有放下。你隻是將你的劍,那把魔劍丟到了另一個人手中。可現在,那把小刀回來了。”

“我能夠讓他乖乖歸鞘,如果我願意的話。”

“別否認了,你我和一樣,都有放不下的東西,所以你我都未能參破那一步。而你困了三年,而我比你多出兩個手掌。”

“所以你才會接近我,白以,你這個狡猾的家夥。”燕四的聲音中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憤怒,“你想從鞘歸人身上謀利,你這是在以手取火。”

“遇到了你,我才明白過來,冥冥之中果真有命數的東西存在。你和我之間注定隻有一個能打開那第三扇門,成為這一甲子來雁雲之地,第一個依靠自己力量突破大宗師的人!為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白以臉上說不清是什麽,衝動或者嫉妒,嘴角浮動,“這就是拔出那把劍的代價。在雁山你做了同樣的事情吧,引發了雲神之妒,天地之妒!你我互為應劫人。誰生誰死,各人造化。”

“你信命。可我,不信!”小夥計轉過身去,從櫃台上摘下幹毛巾。

白以踏步而出,這天中午緣來酒肆的第一個主顧與他擦肩而過,跳進大門便嚷道:

“小二,老規矩,快快上菜,要好酒!加薑片!”

“好嘞,您坐著,馬上來!”

……

……

雲護府,羽衛暗室。

長廊之上,邱冷和喻紅林兩人齊肩而行。腳步奇快,百步回環的廊道眨眼便到了盡頭。

“放心,答應你的事我一定做到。”邱冷推開暗室大門,邊說道,“江北武林所有的資料都在這兒了,不管是你要還是不要。喻總使,這樣滿意否?”

這是羽衛最大的儲藏暗室,平日裏少說也有十人內外巡視,整理卷宗。就算喻紅林頂著三塊獵衛金牌來,也得心平氣和地吃頓閉門羹。事實上他已經撞過好幾回南牆。

今日邱冷事先打過招呼,所有的人都被臨時叫去集合,這兒才會變得如此空曠。

邱冷竟真的給開了方便之門,這多少讓他有些意料不到。

視線所及,車載鬥量。

喻紅林走到卷宗台前,道:“連清流也在?”

“對,都在這兒。”邱冷掃了屋外一眼,“你最多隻能在這兒呆半炷香,要是被人發現了,我可不替你開脫。就算你是獵衛總使,也是私自闖入。”

喻紅林還要說話,邱冷帶上門早一步退了出去。

聲音透過窗紙傳來:“我就在門口,你的半炷香燒了一半了。”

暗室中出奇得沒有回應。

院子裏草上結霜,枝頭無露。

時間一滴滴地流去,心裏的那一炷香也越來越短。

那小子在找什麽,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邱冷等得有些心急,這小子難不成不識字?若非秦雲葉親自跑來與她說情,她何必冒著違背兩位總管的風險,與這小子在這兒瞎耗時辰。

不知輕重的家夥,與他師父相比,簡直差遠了。

“喻紅林,你好了沒?”

邱冷又叫了聲,可獵衛之主像是消失了。空氣安靜。

暗室裏還有沒有人?

她忍不住就要推門而入,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便在這時,隻聽裏頭發出一陣翻箱倒櫃的嘈雜聲響,混亂之中不知道倒了幾櫃子的書。

邱冷大吃一驚,急忙衝進暗室,就聽喻紅林的驚喜叫聲:“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卷!”

她鬆了口氣,看時發現喻紅林手裏拿的是一本《羽衛調查日記》,看封皮的嶄新程度,應該是最新的一期。

隨著城外部落之間交往,聯係的日漸頻繁,在雲護府總管看來,對這些活動進行記錄與分析也愈發重要。

這幾年來,雲護羽衛每半年就會派出一支小隊。

從聊雲城出發,途徑江北大小部落,最後到達長佑城向源將軍述職。

如此一來,部落中的變故、請求也能及時得到反饋。

這種調查也成了慣例。

但因為金水河穀發生的事,無法得到聊雲城主的親自任命,這下半年派出的羽衛人選遲遲還沒有決定。

喻紅林將厚厚的棕褐卷宗放在劍鞘上,纏繞的樹藤有所感應,緩緩地往後縮去。

他翻開卷宗,飛快地搜尋起來,全神貫注,連邱冷走近都沒有察覺。

“這是今年上半年的調查報告。”邱冷粗掃了眼便做出判斷。

可這本調查日記是什麽時候交上來的,她竟不記得自己曾經看過。

喻紅林撣去文字上積累的塵埃,沉睡的記憶又活了過來。

“四月初一,離開聊雲,前往長佑……”

“……”

“五月二十,在牛頭嶺露宿一夜……”

“六月十五,抵達青石鄉,鄉民遷走……”

“六月二十,路過漁古村,滿目荒涼,一地死屍,又一個部落消失。”

“七月初三,無名溪流發現……”

“翌日,上遊漂下六具浮屍,赤身**,相貌不可辨識。”

“溯流而上,發現殘存火堆,有魚骨數根,人數當不在六人之下……”

“兩人前去長佑報信,遲遲未歸,疑為失蹤。”

“七月初七,繼續前進。過大棗林。”

“三岔口遭遇幽靈袍人,疑為墨城叛逆,圍攻不敵敗退……”

“從死者口中得知,幽靈袍人是……”

這短短數行字,不過兩頁紙,不聽刀劍,不聞硝煙。

喻紅林方才在長佑、聊雲之間的崇川峻嶺走過,其中曆經的磨難與艱辛感觸自是尤為深刻。

這隻羽衛小隊在調查部落中有了意外的發現。

他需要的就是這點蛛絲馬跡。

喻紅林跟著思緒,翻到下一頁,臉色不由一變。

厚厚的一大本卷宗,那接下去的一頁,卻是突然中缺,就像是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撕掉了。

“少了一頁,這怎麽可能?”

邱冷意識過來,將整本卷宗抖了個遍,又與喻紅林返身去看書架。

剩下半炷香的時間眨眼便過,仍是一無所獲。

羽衛的集會結束了,聽到腳步聲,邱冷將喻紅林從後窗拽了出去。

喻紅林問道:“這是誰幹的好事?負責這本日記的羽衛在哪兒?”

邱冷道:“恐怕你要失望了。那隻羽衛小隊並沒有回來。”

“沒有回來?他們……”

“一共十六人,全都留在了山野之間。一個都沒有能回到聊雲。”

“凶手是誰?”

“沒有線索。找到他們遺物,找到這本卷宗的是公孫至尊的手下。”邱冷又添了句,“那一帶山嶺,向來是他們的地界。”

“清流?我看這些凶手與他們也脫不了幹係。這少的一頁一定是被他們撕去了。”

“如今的公孫至尊,如今的清流不單是雲護府的貴賓,也是聊雲的佳客。你這話小心,往小了說,是不敬之罪。”

“那往大了說呢。”

“往大了點說,你這是在惡意挑唆聊雲與清流的關係。你這是在背叛聊雲。”

“笑話。清流和墨城在部落中勾心鬥角,我管不著他們,可他們進了聊雲,那便是我的事了。”

“喻紅林喻總使,我勸你別打其他的心思。赫連總管心中,此案凶手就是鞘歸人,沒有第二合適的人選。你要是抓幾個墨城妖人,他也許還會高興。可你要是節外生枝,這節骨眼上還動清流……那塊獵衛金牌長門總使是留給了你吧?”

“我師父的東西,我不會輕易交給任何人。”

“你師父選擇了你,而赫連總管,蘇總管他們選擇了清流。”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站在雲護府的大門前,喻紅林第一次用如此直接的目光逼近她。

仿佛是一尊石像。

那是對待犯人的眼神,這讓邱冷很不舒服。

她壓住火氣。

“你不是有個叫張酒歌的朋友嗎?他們要走了,你不去送送?”

喻紅林眉頭一振:“黃金城賭坊,羽衛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