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找上門來的人

聊雲城,最最普通,一家酒鋪。

還是那個時常看天的小夥計。

寫著緣來四個大字的青旗被風吹得高,在地上拖下一道長長的剪影,依靠在旁邊的楊柳樹旁,就好像是一個休憩的旅人。頭頂上盤旋著一陣鳥叫聲。

從城門口回來,忙碌了一個中午,總算得閑。

趙掌櫃放下算盤,活動了下略顯肥胖的手指,準備進內屋休息。

門口小夥計燕四還在喝那一碗涼水。幾口就能解決的事,這小子喝了快一個中午。

趙掌櫃忍不住嘮叨起來:

“這兩天城裏頭蠻鬧騰的,雲龍衛滿大街的跑,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亂子。你小子也別老在外頭閑逛了,出了事我可幫不了你。”

燕四想起早間所聽見的事,全沒想到掌櫃是催他回店裏拖地,隨口說了句:

“天塌不了。”

趙掌櫃隻得點點頭:“是啊,有雲護府在呢,這也不是咱這些平頭百姓該擔心的事兒。”

這小子聽不懂人話。

趙掌櫃暗歎了聲,走進內室,不一會就從布簾底下飄出一股煙氣來。

悠悠養了半日的神。回頭一看,那小夥計依舊是有些魂不守舍,站在門口的屋簷下出神。

那天色就真有那麽好看?

燕四仍站著,仍在“偷懶”,他聽不見掌櫃的腹誹。

南來北往,老主顧都知道,燕四是緣來酒肆的大夥計。

照他自己的話講,他還是個江湖人。

往來熟悉的人瞅他臉白,都管他叫四白。

每次燕四說他也是個江湖人,眾酒客都會心地一笑,以為這笑話可入酒。

燕四來這幹活已經快三年了,是師父的朋友托人介紹,費了好大的情麵才說動了掌櫃。

緣來酒肆的布局並不開闊,半間店麵與隔家合用,門內隻放得下一個半圓環型的大櫃台,櫃台底下堆著一些還沒開封的酒,上頭壁上擺著的是可以用木勺盛取論瓢賣的。

所以要在門內喝酒幾乎是種奢想,因而便在門外搭了一個涼棚,擺上八張黑漆方桌,衝幾壺地道的香茶,雖是本城的花生瓜子,但也要掛上外來的名頭,好當街沽賣招徠酒客。

涼棚旁邊立著個石台,兩張一青一白的酒旗迎風招展,都繡著緣來二字。

“算上前幾天爆出來那幾起,這月還沒過一半,就死了七個人咯!”憂國憂民的趙掌櫃。

“有五個人不是他殺的。”

“吹吧,連雲護府都搞不清楚的事,你小子怎麽知道?”

“那人用的劍有鋸齒,別人的沒有。掌櫃的,一看就知道啦。”

“嘿,真不知道你小子的話是真是假。”

“是假的話,可當真的來聽吧!” 燕四站得累了,便坐在石台上歇一會。

“案發的時候,你又不在現場。怎麽,難道你還真去過?”

“是啊,我怎麽會……也許我還真沒錯過呢!”

這後半句話說的聲音太低,趙掌櫃隔得太遠,一個字也沒聽到。他咕咕地猛抽了幾口煙,舒坦得立時睡死過去。這邊騰雲駕霧,也沒空再搭理楚荊了。

陽光三分,草薰風暖,燕四遠遠地遙望見三四條街外,一片連綿的大院規格氣度均是非凡,好不氣派。

他心中好奇,細細出神,思量這是誰家院落,是哪個大財主,還是高官家門呢?

想了半天,才記起來那裏明明就是將軍府邸呀。

那座將軍在雄關,從來沒有住過的將軍府。

燕四不由得覺得自己好笑。

正想間,聽一人輕聲道:

“一人獨飲,淡而無味。”

燕四沒有轉身,懶懶地答了句:

“閉門了,過兩個時辰再來吧。”

那人如若未聞,仍自我陶醉般地道:“知己對酌,寡而有致。”

“這裏沒茶喝。”

燕四忍住氣,抬頭一看,驚訝地發現身前不知何時已經立了個眉宇峨峨,神采洋洋的青衣少年。

衣著質樸但剪裁得極為合體,上衣領口處繡著一朵櫻花。

這樣的慵懶的午後,看見這樣秀氣的少年,燕四有些驚訝。

少年的臉上洋溢著微笑。

“請。”

“請。”燕四稍稍站直了些,作為禮數。

少年自提起茶壺,將最靠近燕四臉頰的青瓷茶杯倒滿,又給自己倒了杯。

少年的手指修長,指骨分明,指甲整齊,隻拇指虎口處顯得有些過分粗糙。

燕四心道:“這該是雙書生的手。”

少年端起茶杯,卻是格外謹慎,似乎是在細致地往杯底巡視。

燕四在心裏保證這茶杯他昨晚可是足足擦了三遍。

“細酌慢飲。”

燕四略一點頭,這是三年來頭一次有別人給他倒茶喝。

他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了。

少年的神情舒緩下來,露出一絲泛著苦意的笑容。

“先生,可否能給我拿酒來。”

“酒?你竟然要喝酒!”

喊誰呢?燕四遲疑了一秒,堅決地搖了搖頭。

“還好我自備了。”少年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圓酒瓶,炫耀似得搖了搖。

燕四木然地看著他,難道他早就猜到了自己不會給他酒喝?

“還好不算太尷尬。”少年揭開了壺嘴。

待少年喝到第三口之時,他突然笑了,半嘲半譏道:“聊雲的酒,竟是這種滋味。”

少年醉眼微閉,舉起酒杯道:“你要不要來點?”

燕四道:“我已經三年未曾喝過酒。”

“緣來酒肆的夥計竟然滴酒不沾,這話傳出去,可是個趣聞。”少年的臉上有些驚訝。

一壺三兩的酒,少年足足喝了三個時辰,從日中到日落。

燕四道:“你醉了。”

少年搖了搖頭。

“你根本不會喝酒。”

“難不成你會!”

他如同夢囈,麵容火紅發燙,一把推開了燕四的手。搖搖晃晃地抽身起來,茫然地往街外而行。

他所走的方向,那裏有一排排華麗的院落,如同夕陽欲頹一般既盡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咫尺天涯,他的背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小刀,這是我的劍號。”少年停住身子,吐著酒氣。

“劍號……”燕四沒有回頭。

小刀走到長街的盡頭。盡頭將他吞沒。

接下來的兩天,少年都再沒有出現。

趙掌櫃知道燕四沒收小刀的茶錢,當即恨得牙癢癢,尋了個借口又扣了燕四小半個月的工錢。沒事兒的時候還老念叨著,看他斯斯文文的,卻也是個逃茶錢的主。

燕四心想,也許他再也不會來了。

但是這種感覺他並不是十分肯定。

燕四心裏很清楚,這一天遲早會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第三天的傍晚,燕四正在收拾殘局,跟前兩日一樣,他滿心地以為今天少年也不會出現。

但這時候,他身後突然又響起了那個清峻的聲音。

“我來付我前日的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