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歸去來兮

第二日江毅、喻紅林幾人抓著時辰如期進了聊雲城。

經過昨晚那一場不歡快,街市固然熱鬧,誰也沒有再遊戲的興致。

四人便在東城門口分道揚鑣。

喻紅林與白遲各回雲護府交差,江毅帶著七夕先找地方住下。

對於那三個字,三人皆是諱莫如深。

說到住的事,白遲道:

“江大哥既會劍術,若住處未定下,不如到城北求劍館去。那兒氣派,安靜,沒混混敢撒野。文館主求賢若渴,隻要在館中討論比試劍術,就連萬人敵每日也領五兩銀子,頂尋常小夥計兩月的工錢。有這等好事,聊雲的大劍師全聚在哪兒呢。”

“萬人敵領五兩,那應天子領多少?大宗師呢?”

“自然是……嘿嘿,我也不知道。就我這個修為,人家還不要呢。”

“虧你還有點自知之明。”喻紅林仍是古怪,“求劍館……城北何時有了這樣的好地方?”

白遲道:“喻哥,你久不在城中,好不容易回來就又被派了出去,自然不知道這三年裏城中情形的變化。聊雲也變啦。”

喻紅林嘖嘖道:“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呐。”

“這求劍館可是城主欽點,源將軍主持,聊雲一座,長佑也一座,專來網羅我江北人物。”白遲鼓著肉肉的腮幫道,“應天子境的高手,聊雲求劍館也數不出一對手掌,但凡這樣的人才都是極為看重。若是江大哥肯去,也是給他們賞臉。”

聽到源將軍三字,江毅眼神明顯亮了一下。

他不置可否,隻謝道:“多謝白兄弟的好意。七夕,咱們走。”

“江大哥……”白遲又喊了聲,那白衣人和小女孩全沒反應,越走越快。

喻紅林道:“別喊啦,都走了。”

白遲道:“喻哥,你說這家夥會去嗎?”

“聊雲客棧貴是出了名的,這家夥要是住得起,愛去不去。”喻紅林伸了個懶腰,“管他們呢。這大半個月真是把我累到了。白雲黃葉一錢買,且去逍遙沒人管。”

“喻哥,那件事兒我和你說了沒?”

“不行,我得趕緊回獵衛府看看。阿留大叔染了風寒,我走了快三個月,也不知他好了沒。等幾日晴,說不得要一塊兒出城逮兔子。”

“喻哥,你自己回去看吧。”白遲欲言又止,“我……我也回驍衛府去了。不然這小子跑了,就慘了。”

白遲說完便慌慌張張地溜了,還撞上了幾個路人。

看他窘迫的樣子,連說句對不起都忘了。

“這胖子。”喻紅林看得好笑,“當心著路!”

說罷也不停留,放歌大步向前,這大好時光須珍惜!

一條雲河如帶貫穿聊雲,恰將雲護府和風瀾城分為兩半。

聊雲臨江築城,沿著雲護風瀾一線以西,便是整個雲江最大的港口。

喻紅林回到雲護府,走的是西門。

往日進出不絕的獵衛府今次卻顯得死氣沉沉,連院子裏的落葉也沒堆得滿滿當當,幾日都沒人掃過了。

這人呢?獵衛府也被拆了?

喻紅林嘀咕了聲,穿過長廊,前麵不遠就是獵衛議事大廳鷹揚堂。

也許是師父召集三隊獵衛堂中議事。大夥兒都去了,所以府中這才沒人。

可什麽樣嚴重的事態,連門衛都喊去了?

喻紅林心中想著,人沒見到半個,牆頭倒是撲出了一頭狼狽的黃犬。

這黃犬狗眼驚慌,像是被什麽人追打,肩背、後腿上都是紅腫的血痕。一隻後腿上還在滴血。

此時見了喻紅林,卻是大喜過望,撲進他懷裏汪汪直叫。

“阿留大叔,別……怪癢的。咦,怎麽回事,你身上這些傷……”喻紅林終於發覺,動氣道,“好啊,是誰打的你?是誰敢打你!”

話音未落,從門後轉出三個獵衛,看也不看,口中叫罵道:

“你這瘋狗,跑得這麽快是還想再斷一條腿?”

“啊,快別說了……”

“怕什麽,不就是一條沒人要的野狗。”那人罵得最凶,全沒理會一旁的提醒。

見眼前這抱狗的男人髒不可看,隻當是個闖入的乞丐,正要大聲質問這廝哪裏撿來的袍子。

不料這男人陡然間抬動了眉峰,定定地朝這邊看來。

雖未開口說話,一刀一戟,殺人目。

三個獵衛頓時齊齊下拜,特別是叫罵那人的臉更是蒼白得無一絲血色:

“喻副使,您什麽時候回來了?”

“我回來,難道還要先向你們通報不成?”喻紅林按捺住怒氣,寒聲道,“你們的漠大上使呢?還不快讓他滾出來見我!”

“喻副使,息怒。漠副使方才在堂裏訓話,這隻野狗不知從哪裏躥出來,漠上使隻是讓我們趕出去……”

“好,不必了,我親自去。”喻紅林抱著黃犬,快步從三人身旁躍過,憤憤地道,“我師父就算不在,這鷹揚堂也不是他能夠指手畫腳的!”

還未踢開大門,便聽見鷹揚堂裏有個尖細的嗓音:

“獵衛金令到底在哪兒!是誰偷了拿了,見了瞧了,碰了摸了,總得回個話吧!蘇總管可是發了話,今天再不把牌子交出來,人人有賞!副使以上賞俸,大袍衛以下賞棍,至於小袍衛……嘿嘿都去長佑城守關吧!”

十餘人的求饒聲音混雜在一起:

“漠上使,那牌子一向是老總使親自保管,我們誰也沒見過!”

“那可真是好玩了,若不是你們拿了,還見鬼了不成。老總使兩袖空空,就這麽點東西,那巴掌點大的牌子你們給我翻出來!”

眾獵衛連聲遵命,慌忙奔回裏屋翻箱倒櫃。

那是老總使的房間。

漠上揚大聲嗬斥道:“找,接著找!今天翻遍整個獵衛府,也得給我找出來。蘇總管要我的命,我先砍了你們的頭!”

“秦副使那邊也要派人去搜嗎?”身後皺眉問道。

“廢話,老子都被搜了,還不能搜她?一視同仁曉得不?”

漠上揚譏諷說完,轉身離開之際餘光忽然一亮。

那麽多獵衛中,居然還有一個人並沒起身。

這人穿的是大袍衛的衣服,屬一隊,自從那小子走後,一直代行副使事。為人還算是中規中矩,謹小慎微,不像那小子老愛出風頭。這大概也是老長門特別青睞於他的緣故。

漠上揚撇了撇嘴角,笑道:

“陳副使,這是怎麽了?開玩笑,可別當真。”

陳衝仍低著頭,道:

“漠上使切莫多心,屬下隻是心底難過,一想起……”

話未說完,已被打斷。

喻紅林大步踏進大門,叫道:

“漠上揚,又是你這小子。上回,還不長記性,你就這麽想要鷹揚金牌?我師父可還沒……”

“喻紅林,你……”漠上揚吃驚不小,對左右道,“喻副使回來,怎麽沒一人通傳?都昏了不成!”

“這是……”喻紅林撇開漠上揚,臉上仿佛換了一個人,拖動著腳步往堂中走去。

漠上揚喊了幾聲喻副使,他都沒聽著似的。

鷹揚堂中的陳設一如往昔。

隻是現在多出了一個黑木靈牌,寫著“長門留之位”五個小字。

喻紅林走到靈牌前,徐徐伸手將它捧起,目光顫抖著,手腕上力氣之大,幾乎就要將這靈牌揉碎。

“喻紅林,你敢!這是老門主親臨,你再敢,所有獵衛都不會放過你!”漠上揚大喝一聲,他身後數把劍出鞘,而另一邊陳衝等人也是劍在鞘外。

“漠上揚,放你媽的狗屁。這木疙瘩是哪個孫子做的?我師父才沒死,這鬼東西是在咒他!”喻紅林怒極,一揮手將要將這令牌砸成兩半。

“副使,老總使是當真去了……”

“他們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

出乎喻紅林意料,這聲音卻是陳衝,他兩頰發青:

“喻哥,你去長佑不久,老總使便病逝了。”

“病……病逝了?”喻紅林如遭一個雷擊,“你說誰病逝了?”

漠上揚見喻紅林情形不對,上前道:“老總使可都走了一個月了,原來喻副使還不知道啊。”

“師父……”喻紅林揪住他的衣領,大聲道,“漠上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漠上揚也不生懼,道:

“天有不測風雲,人亦不過是肉體凡胎,又怎能一直抵擋得住?”

喻紅林怒氣更漲:“我師父好端端的,怎麽可能……你說他病逝,那是什麽病!”

漠上揚道:“就算是大宗師境的高手,到頭也得土解歸塵。至於是什麽病,雲神才知道!喻紅林,你還不鬆手,這裏可是鷹揚堂!驚擾了獵衛前輩,你擔待得起嗎?”

陳衝歎道:“喻副使,其實你走的時候,老總使便已病倒了。”

喻紅林道:“那為何單單我一人不知!”

陳衝道:“他怕你擔心,不讓我們告訴你。當年邦山人攻城,老總使替先城主擋了一箭。傷得深,箭頭一直沒有取出來。大夫當時也來瞧過,說大約就是這舊傷複發了。”

一旁的眾獵衛紛紛道:“沒錯,喻副使,就是這箭傷。那天老總使出殯的時候,大夥兒都瞧見了,就是右臂上腫了一個大塊。這邦山人的箭頭上有毒啊!”

“十三年前的舊傷?偏偏到今日才發作!這種事你們信,我不信!”

喻紅林猛地收手,漠上揚哎喲一聲撲倒在地,險些摔了個屁股開花。

漠上揚被人扶起,大罵道:

“喻紅林,你有種,你今日這般羞辱我,蘇總管那裏我看你怎麽交代!”

“姓漠的,沒搞清事情原委之前,我饒不了你!”

喻紅林又掃了那靈牌一眼,看也不看,將那條灰塵打架的金袍卷到胸前便奪門而出。

陳衝急忙追到門邊,喻紅林早翻出牆頭。

……

……

“以氣禦形,是大宗師一流的高手!”

人群中發出一片驚呼。

緊跟著的便是一陣骨頭跌斷,雜物摔倒在地上亂滾,東倒西歪的混亂聲音。

一片錯愕目光裏,他單手抱著那個調皮的小女孩,乖戾的眼神裏像是有岩漿流動。

“我告訴過你,站在原地等我回來。”

“我以為你跑掉了。”

七夕歉然地吐了吐舌頭。

他很生氣,但還是止住了。從三人高的木梯上躍下時,又惹來一片片詫然的嘖歎。

“對不起。”她又補充道。

江毅臉上沉默下去,牽起她的手旁若無人地往人群外走去。

還未十步,身後傳來一道冷哼:

“朋友,這樣就想走了?你打碎的可是卓家的招牌!”

“哪個卓家?”

“哈哈哈,大夥兒聽聽,這人連卓家都不知道。”

“卓三爺,這人怕是個剛進城的傻小子。您別跟他計較!”

那“卓三爺”惡毒笑道:

“聽清楚了,聊雲,隻有一個卓家!開武行、開鏢局的卓家!與布氏、白家齊名的卓家!”

“與布氏齊名?自封的吧。”江毅譏了聲,“卓家現在的家主是誰?”

有人答道:“是個年輕後生,名叫青雲。”

“卓青雲……沒聽說過。”

江毅接著走,七夕不無擔心地看著他。他知道她心底想問什麽,可這些人他還沒放在眼裏。

“大膽!白年糕,老子在和你說話呢!”

“知道了。”

聲音傳回,可那白衣人已走得無影無蹤。

圍著看的人更是大叫,了不得的一口一口大宗師。

“卓三爺”撲了個空,氣急敗壞地回頭大罵:

“你們說什麽胡話,聊雲城裏就那幾位大宗師,有長這樣的嗎?”

人群受了這一喝早已散去,嘴裏仍在嘀咕:

“不是大宗師,那一手破傘怎能在半空中接下那小女孩?”

“那隻是巧合!巧合!”

這白衣人看去也不過三十出頭,比他大不了幾歲,修為怎麽可能比他高出一頭?

卓白峰怒叫道:

“不過一個剛剛領悟應天子的鄉下人,被你們這些魚目眼睛誇成了大宗師。這塊年糕也配!”

同穿著“卓”字武袍的藍色短衣湊上前來:

“三爺,這人砸碎了我們武行的招牌,咱們可不能輕易饒了他!”

“那是自然,還用得著你提醒。來人,就算翻遍這附近所有客棧酒家,也要在今天日落之前找出這人的落腳處!”

卓白峰說話的嘴巴突停了下來,他看見對麵金水橋上走下來一個髒兮兮的人影。起初還以為是個拉風的乞丐,近了才發覺這人披的竟是獵衛的金袍。

可走在大街上,也沒一人真把他當成獵衛。哪有獵衛穿得這樣髒?

這人不是剛從臭水溝裏爬出來,就是在鬼市的地洞裏埋了十天。

他的衣著是那樣狼狽,神情是那樣落寞,戒備森嚴,重重危機。

活脫脫一個隻剩半口氣的賭鬼,剛剛在賭館裏輸掉了自己的一條手。還想著再去哪裏找點錢,去把自己那條已經入了鍋的手給贖回來。

“三爺,最近城裏風聲不對,家主讓我們別招惹雲龍衛。”一旁看見卓白峰的注意力,不無擔心地道。

“我知道。可這人,怎麽越看越眼熟呢。”卓白峰一拍腦門,叫道,“原來是他回來了。呀,這廝去了雁山三年,原來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