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香消玉殞

西天外朝霞爛漫,白雲卷舒依稀帶著血色,梅花枝椏間,蠟白牆皮上,鎮院石獅子各處遍布血痕和斷裂的軀幹。紮著麻花小辮的稚童站在演武場中,他啼哭道:“娘,娘你在哪兒?寶寶要娘,寶寶好害怕。”

慘死的屍骸之後,一隻骨屍的雙目射出幽綠的光芒。它身影躍起,銳利的鉤爪插進了孩子的心口,孩子的哭喊在刹那間休止。它潰爛的掌心握著一顆心髒,溫熱中依舊怦怦支跳。它舔了舔煤黑色的唇,一條長約四尺的椎骨淩空而下,上麵密布著尖形利刺,瞬間將這隻骨屍切為兩半。唐婉兒接過了心髒,將心髒放回了孩子胸口的血洞裏,口中念道:“寶寶,我的寶寶你不能死誒,娘親還沒有找到你誒,你不能拋棄娘親誒。”她的麵頰上滿是淚痕,淒厲哀號久久不散。

她的身後無數骨屍仿順從著她的命令,隻低頭啃食著成人的屍骸,對於孩子卻隻是繞而無視。

淩飛宇站在演武場內,獸首金漆大門上排插數道木閂,他邊包紮傷口邊問道:“元川,我們還剩多少人?”

男子長相白皙,玉璧般的臉頰上血跡斑斑,他說道:“我們剩下的最多隻有兩千人了。”

淩飛宇的眼球驚訝地幾乎要骨碌而出:“兩千人?這裏已經是山莊的外層了,難道中庭之內的人都死了嗎?”

元川幽幽歎了口氣:“進攻的弟子隻有零星的逃了回來,他們說裏麵的人都死了,一部分被骨屍化成了同類,還有的人活生生被他們啃食了。”

淩飛宇跺腳道:“想我藏劍萬人之眾,除去五千駐外子弟,莊內共有五千之眾,老幼婦孺近萬人,如今卻都死了。”

淩飛宇癱坐在地,忍不住涕淚交橫。

元川的心中滿是淒苦:他深知淩飛宇是個很堅強的人,可眼下這驚天的災難降臨在了藏劍山莊,百年基業眼看就要毀於一旦,任誰都難免悲從中來。

身後弟子傷痕密布,手中長劍浸滿汙血。他們或沮喪或哭號,一派慘烈景象。

演武場的大門被不斷地推砸著,元川問道:“飛宇,我們是撤離莊園還是與他們死戰到底?”

淩飛宇站起身來,一時間進退兩難。

另一側園林外的山莊大門傳來梆梆的捶擊聲,敲打聲讓所有人心頭皆是一緊,葉驚羽和元川展身掠至門前,小聲地問道:“誰?”

“是我。”門後傳來葉驚羽的聲音:“聽師父說莊內出大事了是嗎?”

淩飛宇長舒了一口氣,他拉開了門栓。葉驚羽看到演武場中庭之內密布著兩千名憔悴慌亂的同伴,一時瞠目結舌。

“怎麽這麽多人都聚集到了中庭之內?”話音甫落,院牆之後就傳來了骨屍淒厲的慘叫。

“中庭之內的所有人都死了,死於骨屍之手,你看到的是山莊最後的幸存者。”淩飛宇愴然道。

“什麽?怎麽會這樣呢,這無極之水引起的屍潮巨變當真有這麽可怕嗎?”葉驚羽一臉的不相信。

“我現在終於明白當年巫教之禍為什麽會引起滇中黑水城一朝覆滅了,今天眼看我們藏劍山莊也要從武林中抹去了。”淩飛宇抱著頭,傷痛溢於言表。

“師弟不必如此驚惶,此巫教骨屍雖然頗為厲害,然則要想徹底消滅他們倒也不是不可能。”葉驚羽自信滿滿。

“能夠徹底地消滅?你快說說到底有什麽好辦法?”淩飛宇急忙問道。

葉驚羽眨了眨眼道:“水有源頭,木有根係,這巫教骨屍必然也有其淵源所在,隻要能除去這無極之水感染的源頭,其餘的骨屍在母體骨屍死亡後也會自動死去。”

“此話當真?元川半信半疑地望著葉驚羽,我們已經殺了數以百計的骨屍,可他們在殺死兄弟們後迅速將他們同化,這期間應該已經殺死過母體骨屍了吧。”

淩飛宇一拍腦門:“驚羽言之有理,像我們當時隻是屠殺前麵張牙舞爪的了,卻大大忽略了縱然是骨屍,也應該是有首領的。”

“那麽這屍潮病變的源頭究竟在哪裏呢?誰是第一個被感染的呢?”葉驚羽不禁問道。

“是唐婉兒!不錯正是她!當時無極之水首先侵襲向唐無邪,是她奮不顧身橫在了唐無邪身前,最先異化成骨屍的。”元川撓了撓腦袋繼續說道:“可這骨屍足有上千隻之多,且殺死每隻都頗費功夫,我們如果不能立即找到唐婉兒化身的骨屍,就很可能被反噬消滅。”

“我知道是哪一隻。”淩飛宇的目光炯炯有神,揉了揉鼻子道:“唐婉兒的雙眸並不如其他骨屍一般猩紅,而是隱隱有關懷驚恐之色,她身後托著一條長椎骨。她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總是想保護莊內的孩子免遭殺戮,還會對殺害孩子的骨屍大打出手,但骨屍們都會順從著她的意思,從不敢妄動。”

“如此說來她正是我們要消滅的目標了。”葉驚羽躬身在地展開了藏劍地形圖,手指在其上遊走:“現在我們來商議下該如何出擊並消滅唐婉兒。”

淩飛宇眼光掃過地圖,指著圖上屋舍掩映的後宅說道:“她應該在後堂精靈舍這裏,莊中婦人在此集中照看孩子作為莊內後備力量,她鍾情於孩童,想必會呆在這裏。”

“如此說來我們從這中庭的側門穿過曲徑回廊,再從藏寶樓前橫行過長長的石甬道,方才可以到達精靈舍。”葉驚羽眉頭緊蹙道:“這樣穿行過去最快也需要兩刻鍾,我們隻能奇襲不能大批出動,否則可能招致骨屍的集體包圍。”

淩飛宇望了望葉驚羽身後勁裝直立的藏劍弟子,他們威風凜凜,正是藏劍攻伐武林的中堅力量。

“驚羽,你身後的人馬幾乎是藏劍莊內武功最強的人,我和元川隨著你的人馬前去殺死唐婉兒,方是上上之策。”

葉驚羽看著中庭內二千之眾的傷兵敗將,歎了口氣道:“也隻能這樣了,我們這就出發吧,免得骨屍外逃出了莊外。”

淩飛宇拱手道:“諸位兄弟,今日藏劍遭此大難,我們一定會重建山莊的。你們速速出莊,尋得師尊好自珍重。我和驚羽師兄前去消滅骨屍。”

眾人皆黯然悲傷,他們齊聲道:“我們願與山莊共存亡,絕不苟活於世。”

葉驚羽朗聲道:“諸位莊內兄弟,我知道大家的親人罹難你們都悲憤交加,師尊就在迷蹤林內,你們速去尋他再圖山莊重建大業,葉某這就和飛宇師弟出發了。”

他疾步到了中庭的側門旁,抽出羽劍當即斬斷了門閂,高喝一聲:“走。”

曲徑回廊中的蒼翠樹木被連根拔起,屍骸中的髒器散亂一地,荷塘之上浮著黝黑汙穢之物,葉驚羽當先瞥見了其中一隻啃食屍骸的骨屍,羽劍旋即切開了它的心口,他的利爪遽然揮舞而起,而後凝滯在了葉驚羽的眉心前,葉驚羽就勢一絞切下了它亂蓬蓬的頭。葉驚羽高聲道:“我們快走。”身後的杏黃長衫皆頷首以對,疾步追隨著。

西天外又飄起了雪花,其間彌留著血腥與腐爛交織的氣味,大地一片肅殺。

藏寶樓前,淩飛宇前襟上的皮甲被撕裂了一大片,骨屍的手爪堪堪就要插入胸口的瞬時,元川不知從何處取到了把斧子,用盡力氣劈進了骨屍的身體。

淩飛宇一劍斬落了扭曲的手爪,褻衣上滲出了血:“還好,隻是擦破了皮。”

葉驚羽探出身體,骨屍迎麵而來!他揚起羽劍直刺而上,可是劍不偏不倚卡在了骨屍體內怎麽拔也拔不出來。骨屍痛苦地嚎叫,手爪將葉驚羽拍飛而起。

葉驚羽身後的弟子見勢不好,長劍迎風削將下去,骨屍側過身後劍砍落在肩頭,他一個愣神間骨屍的利爪已割下了他的頭顱。葉驚羽抽身拔下了骨屍肩頭的長劍,舍身將長劍插入骨屍身體後轉動開來,他將真力貫注於手臂急劇發力,掌間滿是鮮血依舊全然不顧,待到長劍完全卡於骨屍身內,他壓倒在殘骸上用拳頭不迭地捶擊。

元川一把將葉驚羽拉了起來勸道:“夠了驚羽,不要再發泄下去了,現在我們必須殺死唐婉兒的骨屍,終結這場慘劇。”

葉驚羽的神色麻木而淒涼,他拾起地上兩柄帶血的長劍,目光掃視著左近,除了元川,淩飛宇和自己,儼然隻有七名兄弟還跟隨在後,其他的都已經死了。

淩飛宇說道:“前麵就是精靈舍了,如果一時找不到唐婉兒的骨屍,必須立刻離開,否則骨屍匯聚我們根本承擔不了新一輪的攻擊了。”

葉驚羽默然間點了點頭。

元川突然將手指放在唇間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你們都別說話,我好像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聲音。”

淩飛宇緩步遊走在甬道之間,目光最終定格在青蔓叢生的影壁之上,斑駁陸離的牆麵上有磚石剝落的痕跡,他將耳朵貼在上麵,隱隱有哭啼聲入耳。

他的手指輕輕地在影壁之上敲動,終於摸索到了內中的空心磚石,而後他將手指嵌入磚縫之中扒開,用力打開了暗洞。

暗洞中藏著一個女童,她正值總角之年,微微抬起紅腫的雙目清淚漣漣,她驚恐萬分地看著淩飛宇,身體在風中顫栗著。

“小姑娘不要怕,我是淩飛宇叔叔,你在莊內應該見過我的,快點出來。”淩飛宇伸出雙臂,向小姑娘張開了懷抱。

女童雙目圓睜,淺淺打量了四周,發現屍骸皆散落在地,她小聲囁嚅著:“那些可怕的怪獸都死了嗎?”

“是的,都死了,你可以放心出來了,叔叔這就帶你出去。”淩飛宇眸中充滿了溫暖。

女童爬出來躍入淩飛宇的懷中,手臂抱緊他的脖子,語無倫次道:“叔叔,媽媽不見了,有怪獸,他們都找不到了,叔叔他們也找不到了,小丹他們好像跑了,有怪獸,你看誒,有怪獸,滿地都是怪獸,他們要來吃我了,他們要來吃我了!”

“小姑娘別怕,叔叔保護你。”淩飛宇右手拍著女童的頭,左手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暗暗吸了口氣。

“飛宇你這是做什麽?”元川虎掌發力,扼住了淩飛宇的手腕:“她是個孩子,你傷她做什麽?”

淩飛宇低聲說道:“唐婉兒異化的骨屍最喜歡孩童,我記得每當有孩童受傷之時她都會奮不顧身前來保護他們。用此方法可以最快發現她,隻能這樣做了。”

元川斥責道:“可是我們絕不可以以傷害孩子為代價,這樣我們與這些嗜血的骨屍還有何區別呢?”

葉驚羽取出白紗將金創藥倒灑其上,他說道:“就讓飛宇下手吧,我們盡全力保護好孩子,現在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山莊已經死了太多人,他們不能白死,這場屍潮必須被終結。”

元川擺了擺手:“你們等會再下手,我先抽管煙。”他取出黃銅煙管,將菸草放置其中以火絨點燃,吞雲吐霧間雙眸布滿血絲,他望著藏劍的百年基業在一夕間化為烏有,心中篤定了念頭,他取過匕首正色道:“驚羽,飛宇還有諸位兄弟,唐婉兒會和許多骨屍前來,生死搏殺難以避免。未來就交給你們了,你們一定要盡全力殺死她!”他抱起女童縱身後掠,鋒刃劃開了孩子的手臂,伴隨著血流不止女娃放聲啼哭,精靈舍另一頭傳來了骨屍腳爪奔走的哢噠之聲。

元川揚起黃銅煙管向前投擲出去,從天而降的唐婉兒身後長椎尖骨揚起將煙鍋彈開,帶著火星的煙草灑到她的臉上。她以手撥弄中元川舉劍直刺。幾隻骨屍襲來,元川身上留下了幾道深及見骨的傷口,他縱身掠過直撲到唐婉兒的麵前,兩隻鋒利的手爪撕裂了他的後背,他的長劍也插入了唐婉兒的胸口中。身後的骨屍追擊到了身後,眼看就要給予他最後一擊。

“元川!”聲嘶力竭的叫喊中葉驚羽已近乎瘋狂,手中寒芒翻卷將當先一隻骨屍切成了碎片,淩飛宇取出三隻雕翎箭弓成滿月,接二連三貫穿了元川身後骨屍的頭顱。

元川迎著風狂笑不止,唐婉兒淒厲地嘶叫中身後的椎骨反複擊打著元川,他的身上早已被血浸滿,他狂吼道:“讓這些惡鬼都下地獄去吧!”

他擦亮火絨點著了衣上的火雲彈,雙手死死扼住唐婉兒的身體,轟隆之間氣焰噴薄,爆炸的威力將葉驚羽和淩飛宇都震**到了影壁之上。

葉驚羽眸色收緊道:“看來天不遂人願,還是沒有結束。”

唐婉兒的身體被炸裂成了兩半,她的口中咕噥著:“我的寶兒,我死去的寶兒,你們看到我的寶兒了嗎,他是我的孩子,寶兒,是你們殺了寶兒嗎?是嗎?”

放聲亂語間,身後殘存的幾隻骨屍一字排開,淩飛宇兩箭齊發都被她身後的椎骨掃落。

淩飛宇倒吸了口冷氣道:“讓他們對付其他骨屍,我們來對付唐婉兒。”

葉驚羽雙劍橫在胸前,皺了皺眉:“唐婉兒一直在後麵,她身前骨屍擋著,想要接近相當棘手。”

淩飛宇心一橫抱起了女童:“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對不起你了孩子,到了陰間千萬不要怨我,我也是逼不得已的。”他將女童高高拋將起來,等待著下一步的動向。

當前的骨屍興奮得齜出了獠牙,手爪接住墜落的女童便撕咬開來,身後的幾隻骨屍也疾步湊將上來。

淩飛宇高聲喝道:“驚羽你殺唐婉兒,我和兄弟們對付其他的。”

唐婉兒已經躍將而起,身後椎骨將低頭啃食的骨屍拍飛。淩飛宇迎風一劍將其切為兩截,七名弟子與身側的幾隻骨屍纏鬥起來,葉驚羽從他們身側閃過,雙劍直攻唐婉兒而去。

唐婉兒抱著地上的女童,口中惋惜道:“孩子你不能死,我的寶兒還沒找到,找到後你要和他玩,他太孤單了,他太孤單了誒。”

葉驚羽的雙劍從她的胸口和麵門刺了進去,汙血飛濺中唐婉兒被壓在地上倏然不動了。葉驚羽懸著的心終於沉了下去。他以為屍潮已經結束了,可周遭的骨屍並沒有停止攻擊。藏寶樓與精靈舍間的大門洞開,越來越多地骨屍擁將進來,情勢萬分危急。

葉驚羽覺察到了身下的異動,唐婉兒身後的椎骨將他卷將起來在腹間勾出了一個血口,饒是葉驚羽身上穿了貼身軟甲,可劇痛還是傳遍了全身,他從半空中重重砸在了石墁地上,他覺得四肢百骸仿佛都斷裂了,知覺在一點點喪失。

淩飛宇左手抓起箭壺中的羽箭尾杆,右手長劍將唐婉兒釘在地上,將羽箭刺擊在了唐婉兒的身上,反複擊打中羽箭折斷,可唐婉兒依舊沒有死。

她的雙目微微張開,又恢複了人形時的溫婉之色,嘴唇翕動道:“寶兒,你是我的寶兒嗎?你就是我的寶兒對不對?我能夠感受到你的氣息,我終於找到你了,你父親死了,有生之年我縱然化成了骨屍,還是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的寶兒啊!”唐婉兒僅剩的一條手爪輕輕攏在了淩飛宇的背上,眸中的淚水風幹後聲息越來越微弱。

淩飛宇取出匕首紮在唐婉兒身體各處,血槽斷裂後他掄起拳頭捶打起來。“孩子,原來你並不是我的寶兒誒,我終其一生也未曾找到我的寶兒。我想我是沒有臉麵下去見子翼的,因為子翼讓我守護好無極之水,保存好他留下來的歿劍訣,這些事我一件也沒有做好。你快點走吧,即使我死了屍潮也不會結束,巫教之毒的災禍永不會完結,除非當年巫教教主獻祭屍鬼大神的祭品能夠被殺死。”

唐婉兒最後望了一眼這個血紅的世界,唇邊呢喃道:“寶兒誒,娘親走了,也許我們可以團聚了呢。”

淩飛宇暴戾的動作在刹那凝滯,身下的唐婉兒化作了一灘黑色的汙血滲進了地中。他霍然明白唐婉兒所言非虛,因為骨屍的進攻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起來。他抽身躲過了兩隻骨屍交**的手爪,自己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進行抵抗了,身邊的七名弟子皆已重傷在身,已到了魚死網破的境地。

身後一名弟子滿臉是血,手中長劍斷裂倒在地上接近瀕死,口中禿嚕出了一個字:“走!”

淩飛宇展身掠到了影壁上,他望著身後血泊裏的同伴睚眥欲裂,他背起骨折的葉驚羽躡雲逐月到了高牆之上。偌大的藏劍山莊內,無數骨屍向著朝陽陣陣咆哮。他抿住雙唇,最後望了一眼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舊地,翩然消失在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