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無極之水

隆冬時節,砭骨的北風卷著雪花,紛紛揚揚灑向人間。

今年的冬天格外凜冽,剛剛才到臘月初一,漫天的飛雪就把大地包裹起來。人行車馬皆緩步而行反倒成就了客棧的生意。午後的陽光投射到樓宇中,簷角的鐵馬叮當做響,湛藍旗幟上三個蒼勁大字“落雲棧”在雪光映照下分外醒目。

店小二胡小米今天起得格外早,連日的大雪讓道上出行的旅人放慢了步伐,紛紛入住打尖。爆火的生意讓他累得直咋舌,不過武林豪傑打賞的足份銀錢和他們腹中滔滔不絕的江湖傳奇,如同鴉片**著他更加賣命。

噠噠的馬蹄由遠及近,胡小米將手中的盤子放下,乜眼打量起策馬而來的兩人。

當先黑馬上的女子勁裝瀟灑,額上的浣衣髻半掩在風帽裏,腰畔牛皮鞘中劍若秋水,胡小米瞳孔放大,揉了揉眼睛道:“長那麽大,這麽漂亮的女俠倒還是第一次見。”

女子從鞍上一躍而下,指尖的碎銀子飛出落在胡小米的手中。胡小米接住放在口中一咬,心中激動萬分。女子笑吟吟道:“小二哥,這是九成九的官錠,你放心好了,給我們的三匹馬喂最好的草料,剩下的都打賞給你了。

“謝了您嘞,客官裏邊請。”胡小米欠身一禮,滿臉堆笑道:“不知道您二位要住幾天?”

女子環首道:“裳你說住幾天?”身後的男子披著黑色大氅,沉聲道:“先住兩天,等雪化了我們即刻動身,要兩間上房。”

胡小米無奈地攤手道:“二位客官對不住,天氣惡劣客房緊張,而今隻剩一間房了。”

慕容瑾聞言扭頭就走,葉裳轉身挽住了她的手:“這裏是離城城郊,距離藏劍山莊已經不遠了。今年的風雪太大,馬也根本走不快,不如我們就在這將就一夜吧,我睡地上就好。”

慕容瑾目露憐色:“裳這樣你太冷了,我很心疼。”

葉裳一擺手道:“必須盡快到藏劍山莊,時間不能白白耽擱。”

胡小米聽到這話對男子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心想這男人當真是柳下惠在世,放著這麽一個溫柔可人的尤物都能坐懷不亂,當真是世間難得。

臆想中兩錠十兩紋銀已經放在了他的手中。男子朗聲道:“就給我們開一間房,加一床厚褥子和兩張羊皮,吃食給我們上最好的。酒要成年花雕,記得溫到七成熱不要太燙。”

胡小米握著沉甸甸的銀子樂開了花,他思忖道:“昨天才來了一群出手闊綽的瓜漢子,今天就又來了兩隻肥羊,這十兩銀子住一天油水真是太爽了。”

葉裳抖落身上的雪花,揭開門前棉布簾走入了客棧。他將手放在火盆上翻烤,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

客棧內人聲鼎沸,觥籌交錯伴著劃拳的聲音,十幾張楠木方桌間幾乎都坐滿了人,他們的裝束是清一色的紫色皮裘,胸口上紋飾靈蛇交織弓弩標誌,腳穿長筒馬靴,杯盞推舉中竹葉青酒香清冽。

左近的雅間中龍涎嫋嫋。一尺有餘的高腳炭爐煮著一口火鍋中,內中紅綠相雜勾人饞蟲。其中一人四十有餘,清臒白麵,他默默飲盡了杯中的酒。另一人年逾弱冠留著兩撇小胡子,鷹鉤鼻上兩隻桃花眼分外引人注目,恭敬地為中年人續滿了酒。

“唐宣誒,師父此次前去藏劍凶多吉少,本不應該帶你去。”唐無邪目色蕭索地望向窗外。

“師父,唐宣跟隨您十幾年來從未離身,今日師父有難我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唐宣眼神決絕,一副大義凜然之色。

唐無邪將鍋中的食物夾到碗中慘然一笑:“阿宣,你跟隨師父有多久了?”

“快七年了,十三歲那年我入唐門,一直隨侍師父左右。”唐宣眼神燦爛道。

唐無邪愁眉深鎖道:“師父這些年來待你如何?”

唐宣抱拳一禮:“師父這些年來待宣兒視如己出,毫無保留地將唐門武功傳給宣兒,更是意圖日後將掌門之位傳給宣兒,宣兒惶恐之至。”

唐無邪右手取出一把小銀刀,映著炭爐的火光瞅了瞅指甲道:“你可知道這次雲子安遣師父前去所為何事?師父緣何將唐門大半高手悉數帶去?”

唐宣笑道:“想必是藏劍山莊意圖讓我們歸附其麾下,擁立雲子安為武林盟主。師父定然不許,想排出陣勢與雲子安相抗衡。”

唐無邪聽到這裏幹笑了幾下,與臉上的苦悶神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無可奈何。他豎起一根白淨的手指,耐心地修剪起來。

“難道我猜得不對?讓您前去還是為了歿劍訣?可是雷千仞死後,這歿的鐵匣已經被雲子安所得,您對此事就一無所知,咱們去也沒用誒。”唐宣一臉的迷惑。

葉裳邊品著釅茶,邊聆聽著雅間內的談話,歿劍訣三字讓他心頭一驚。

白落梅命自己與慕容瑾潛入藏劍山莊伺機取得歿劍訣,可是萬一雲子安已經解開了歿鐵匣的秘密,先一步取得了歿劍訣,那此事必然功敗垂成了。蝰蛇的派出和神秘的歿鐵匣並不是白落梅的命令,似乎一直有隻神秘的手在暗中操控著這一切,自己本身對此就疑竇重重,如今若是連蜀中唐門都參與進來,此事必然會更加撲朔迷離。

唐無邪斜乜了一眼珠簾外新來的男女,兩人雖將頭埋在風帽中竭力裝出避雪留宿的模樣,可是兩人掌間厚厚的老繭和鞘中光寒的長鋏,都深深地暴露了他們的身份。當他的目光遊離到男子的佩劍時,劍柄上璀璨的七顆寶石令其雙目泛光,唐無邪狡黠一笑,他吹落桌上的碎指甲道:“小二哥,給我們這裏加兩副碗筷,再加些火鍋的海鮮和生蔬。”

胡小米屁顛屁顛地從唐宣手裏接過一小錠銀子,笑得嘴都合不攏道:“客官您稍等,我馬上就來給您送。”

唐無邪站起身來,電光火石擲出一物,透骨釘沒入葉裳左近的桌中。葉裳不慌不忙地闔上杯蓋。慕容瑾已提劍在手。

“嗯?”滿廳堂的唐門弟子皆側目相視,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胡小米端著一碟西湖醋魚從後廚出來,一時不知所措。

“沒事沒事,遇到老朋友了,你們不用管。”唐無邪聲如洪鍾,揮了揮手。

“是,掌門。”唐門弟子齊聲答道,而後酒酣依舊。

“葉賢侄和慕容穀主,既然唐某與兩位冥冥相遇,又何必避而不見呢?不如給唐某一個薄麵同桌共食吧,兩位意下如何?”唐無邪撩起珠簾,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葉裳心中一凜:唐門素來與藏劍一脈,自己入煙雨樓武林中已是人盡皆知,而慕容瑾乃是藥王穀穀主,與自己相隨必然引人非議。唐無邪非但沒有刀劍相向,反而笑意相邀難免不讓人生疑。

“吃就吃,我們難道還怕了你不成?”慕容瑾一努嘴道:“走,葉裳。”

兩人在雅間內坐下。雅致的竹簾屏風旁是一隻素白的梅瓶,瓶中插著一束花,豔麗的花苞足有拳頭大小。花香奇異誘人,慕容瑾連打了兩個噴嚏。

“這是什麽?”慕容瑾好奇地問道。

唐宣解釋道:“此花乃是世間稀罕之物,名喚夜郎月。傳聞為天寶年間李白貶謫夜郎國期間意外發現的稀有品種。其花奇大,逢到天寒地凍之時,隆閉的花苞膨展開放,其香奇絕三日不滅。”

“夜郎月。”慕容瑾聽後吟誦道:“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好雅致的花誒。”

“勸君更盡一杯酒。”唐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慕容瑾和葉裳依次飲下竹葉青,但覺喉間甘甜後回味悠長。

“唐掌門,不知道今天你為何對我二人如此客氣?”葉裳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唐無邪的手在衣襟間摸索道:“這些年來,西域明月宮,藥王穀屠戮和歿劍訣這些塵封的往事我已逐漸遺忘了,除了藏劍山莊外,我唐門幾乎與武林不再有所瓜葛。”

他從懷中取出杏黃長綢攤在葉裳的麵前道:“前不久我接到了雲子安的親筆書信,讓我覺得唐門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你們先看看吧。”

唐宣三人凝視其上,字裏行間殺伐之意躍然紙上:

友無邪親啟:

霹靂堂主雷千仞及煙雨樓沆瀣一氣,日前其已立斃於吾掌下以彰道義。堂中所屬蛇鼠皆聞風而降,由此盡也。日前偶得一天機匣名曰歿,細究駭而內中為餘長兄所藏劍訣歿。然其開闔之鑰早無所跡。吾遍查卷帙乃知唐門密室所封一物名喚無極之水,實為十數年前吾兄子翼偕嫂婉兒**除滇中巫患之遺物。今欲邀友無邪至莊中小敘,與汝妹共話此事。

藏劍雲子安頓首。

“從這封言辭不多的信箋上看來,雲子安似乎並無惡意,隻是需要一件唐門密室中的秘藏報備,此外看不出絲毫的惡意。”葉裳皺著眉頭問道:“唐掌門何以如此焦慮,言及生死存亡之險境?”

唐無邪拍開了酒壇的封泥,竹葉青汩汩倒出:“這密室中所藏之物名喚無極之水,乃是昔年雲子翼與胞妹唐婉兒西行入滇剿滅巫教時所得至陰至邪之物,她交付我深鎖唐門密室內,永世不可重現人間,否則必將禍亂天下,導致生靈塗炭。唐無邪言語間表情痛苦,他指著信箋道:“雲子安這下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雲子安信函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必須交出無極之水。他手中掌握著唐婉兒的性命,隨時可以將其置於死地,若是唐掌門意圖帶領弟子公然抵抗,必然魚死網破。”慕容瑾朗聲道:“既然如此,唐伯伯您索性將無極之水交給雲子安來換取胞妹的性命,求取一個安穩倒也不失為上策。”

唐無邪眼角抽搐道:“你們根本不知道無極之水究竟有多麽可怕,所以才會輕描淡寫地讓我交給雲子安。”

唐宣說道:“師父,我在唐門多年卻從未聽說過此物,它究竟是什麽?”

唐無邪接過胡小米上來的銀質托盤,將其中的生蠔碼放好,而後將其剩的綿細堅冰抖落在夜郎月的花骨朵上,細小的花瓣開始急劇地擴大,中間的子房吐出金燦燦的花蕊,光亮奪目中濃鬱香氣撲鼻而來。他淡淡地說道:“世間奇偉瑰怪之事頗多,夜郎月隻是很簡單的一個。要論及這無極之水,還得從十數前的往事開始說起,那時候西南巫教慘無人道地以活人做祭,欲修煉所謂的屍魂大法,藏劍出於武林公義西行入滇欲將此毒瘤徹底鏟除,一切還得從那時開始說起。

夜郎月嬌豔盛開,蕊上的青黛汁液滴落在香薰中,伴著唐無邪抑揚頓挫的話語在空中彌漫開來。

窗外飄颺的鵝毛大雪漸漸住了,蒼茫大地銀裝素裹。落雲棧後門隱秘處係著一匹白龍駒,馬鞍上的杏黃長衫熠熠生輝。

十數年前滇西南,黑水城西十五裏,巫教總壇。

南疆密林,山石犬牙交錯,山腹中有一碩洞,洞中陰冷山風**滌。步入洞窟內遍是倒懸的鍾乳石,石上水珠滴落。或赤或青的大理岩中泛出猩紅的泥垢。山中神龕多如牛毛,其上神祗頭頂牛角目如銅鈴,眼神惡毒地望著它腳下踩著的黃泥腐屍,這就是巫教的守護神屍鬼王。傳聞它可與九幽陰司對話,救贖死亡免除輪回痛楚,由此滇中百姓廣為信奉,教徒愈來愈多。

洞窟內有十幾個深潭。潭中水色猩紅,為巫教濯洗屍骸之地,它被喚作血池。亡靈在池中淨化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入土為安。

而此時此刻在這巫教總壇洞窟中,錚錚兵刃交擊聲四起,無數的杏黃長衫和青黛麻裳廝殺在一起。

“子翼,他們人太多了,而且那巫教教主不知道用了何妖法,這些暴徒都毫不畏死,踩著屍體就衝了上來。據傳巫教教主手中那對翼刃金環通體淬毒,隻要碰到就會立斃當場。現在我們死傷無數,形勢非常不利。”唐婉兒雙頰帶血,掌中劍割開了一名巫教弟子的喉嚨。

雲子翼勢如閃電,當胸貫穿了一名巫教弟子,背抵住唐婉兒道:“我們先抓幾個活的,問問他們教主究竟在哪。”

唐婉兒展開身形,手中一串透骨釘飛灑而出命中了當先一排的眉心,身後巫教弟子手持苗刀前仆後繼而來。當先的藏劍弟子身上血跡斑斑,有人高喊道:“師父這樣不行誒,他們人太多了。”

雲子翼掠起身,寒芒流轉間以摘星劍抵住無數鋒刃折展身形,萬千劍影流轉開來,他伴著洞窟內的火把之光禦劍而起,劍光如空中炸裂的焰火傾瀉閃爍。須臾間雲子翼仗劍而立,劍尖凝注的血珠滴落,他暴戾地大喝一聲:“著!”

後續而來的教徒的動作凝固了,無數殘肢血瀑騰瀉而下,如同妖豔綻放的火紅鳶尾。

雲子翼的眼神遼遠而堅毅:“婉兒,你與我各帶領十個弟子,我們去直接殺了教主。”

“好。”唐婉兒從身後取下一隻疾雷弩,百煉鋼澆築的機簧細密拚接,箭匣裏鋒鏑短而淩厲。她舉起疾雷說道:“唐朗,你帶著九名精幹弟子準備好弩箭。”

“諾。”麵如冠玉的男子揚起手做了個前進的標誌,九個全副武裝的唐門弟子隨他簇擁到了唐婉兒的身後,環繞成半月弧狀,手中弩機一觸即發。

雲子翼提劍而起站在鍾乳石的半圓高台上,沉聲道:“阿煥,你帶著九個弟子跟隨婉兒他們,有漏網之魚格殺勿論。”

雲子煥乃是雲子翼的胞弟,年輕的他此次初逢武林劫難,頗為立功心切,他應答道“我知道,哥。”其後九人站如鬆柏,劍光在洞窟的水波裏明晃晃交織一片。

二十人沿著一側的甬道疾步向前,弩箭密布中巫教教徒的屍骸遠遠地拋在身後,他們絲毫不畏死,以弓箭和刀刃拚死相抵,眾人身上都受了輕傷。

“喝!”雲子煥長劍絞動,準確地在眉心畫出一朵豔麗的血花後,兩名教徒還是絲毫不退讓,縱身舉刀斬下!唐婉兒淩空夭矯扳動機括,精鋼箭矢從心口射入,將其中一人釘在崖壁上。而後她高舉起疾雷弩,勢大力沉地叩擊在另一人的頭上,那人跌落在地滿臉是血,舉起刀還要奮起抵抗。雲子翼手如靈蛇鎖住了他的脖頸,以肘部奮力擊打在他的背部,他噴出一口鮮紅,唐婉兒把毒藥強行灌入其口厲聲問道;“你們教主在哪?”

他雙目圓睜如同發狂的野獸,意圖撕咬唐婉兒,雲子翼拳出如風捶打在臉頰上,暴喝一聲:“快說!”他的身體劇烈抽搐,直起身來指著遠處幽深的一條小道,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雲子翼揚起劍鋒道:“順著這條路就可以找到你們教主,是也不是?”

他的舌頭禿嚕,忍著劇痛點了點頭。摘星劍絞開了他的喉嚨。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眾人難以瞑目。

唐婉兒神色淒婉,將箭矢一隻隻壓入匣中道:“子翼,我們這麽做是不是太殘忍了?”

雲子翼以白綃拭幹劍上的血汙,斬釘截鐵地說道:“巫教在滇中惑亂苗民,挖墳掘屍屠殺百姓欲與朝廷相抗衡,他們的罪行滔天,而今他們將教眾洗腦至瘋化,我們這一路廝殺至今所有人都像是瘋癲的野獸,哪裏還有一絲人性,現在如不將其除惡務盡必然遺毒後世。”

雲子煥端起神龕上的火把,照亮了一側的道路:“大哥說得對,這些敵人都像是厲鬼,必須得殺死。”

唐婉兒頷首以對,她指了指前方黑漆漆的小道:“唐朗你戴上煩惱絲手套,在前麵先行探路。”

小道蜿蜒幽深,洞內石壁滴答作響,水中泛著殷紅色的光暈,隱隱如同嗚咽般的哭號。

唐朗伸出手掌,箕張的十個手指上麵戴滿了玄色鋼環,環上孔隙密布的白色絲線飄曳揚起。他朗聲道:“掌門,我看前方這陣勢定然萬分凶險,您與雲掌門在後麵一定要當心。”

他弓著身子向前探行,越往裏走泛起的泥水越發濕滑,腥臭的血汙越積越多,令人不禁作嘔。半柱香後唐宣略一遲疑,一陣吱吱地詭異之聲傳來,黑暗中幾十點幽綠光芒滑翔而來,瞬時中唐朗手中煩惱絲交擊揮**,他隻覺得指尖一陣痛楚,指尖煩惱絲感應到有硬梆梆的東西撞擊而來,劈裏啪啦零落於地,火把照亮後他的發根奓了起來。

地上的東西鳥鼠難辨,雙翼長著骨刺狀突起,上麵覆著一層厚厚絨毛,腳爪鋒利密布血脈,細小的鼠目下是狹長的利喙,說不出的惡心可怖。

“這他娘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唐朗吐了吐舌頭,心中一陣翻湧。他甩了甩火把,地上滿滿都是這種怪獸的屍體。

“不知道。”雲子煥以劍尖挑動起其中一隻說道:“這東西實在是太惡心了,流出來的血腥臭無比,想來必是這巫教豢養的怪物。”

唐婉兒略一沉吟:“巫教此地太過凶險,大家一定要萬分小心。”

約莫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波瀾不驚後洞中的地勢越來越平緩,猛然開闊出一片天地,幾條間歇河湍急奔流,河水分成兩色,詭異的青黛雜糅著妖豔的殷紅。河道的盡頭是一扇銅首石門,石門上紋刻著絳紅的鬼魅,它懷抱著半合的棺槨,咧嘴泛出詭譎的笑。門虛掩著一條縫,內中泛出幽幽光亮。

“這山窟本就說不出來的詭異,現在這間歇河的水色更為奇怪,想必這石門背後應該就是巫教的總壇所在。”唐朗眼神清凜,他將兩個金黃色的圓筒握在掌間。河水慢慢消失,隻留下了流瀉後濕漉的山石。他跨過河道說:“我先將兩隻孔雀翎扔進去,不管有什麽都清理幹淨了。”

唐婉兒謀劃道:“子煥,你等會和唐宣他們負責掩護,我和子翼爭取教主格殺當場。”她取出幾隻巧奪天工機關鳥,將發條用力扭到盡頭。機關鳥內異香四溢,它們揮動翅翼消失在甬道之中。

“這樣以來外麵的大隊人馬不一會兒就會循著香味找到我們了。”唐婉兒長舒了一口氣。

唐宣將孔雀翎的機括扳動,躡手躡腳地半拉開銅門迅將其丟了進去。

兩隻孔雀翎並沒有發射出暗器,隱隱隻有咕嚕咕嚕的聲音,有人吟誦著晦澀難懂的咒語,依稀還有細密古怪的聲音交織。

“唐朗你剛才是不是把孔雀翎扔到水裏麵去了,一點動靜沒有誒。”雲子煥小聲抱怨著。

雲子翼滑過唐朗身側,奮力打開了銅門,熾熱的熱風吹過他的發綹,絳紅的光團映照著他勝雪的白衣。麵對著門後的世界,勇冠天下的他握著劍柄的右手也有了絲絲戰栗,雲子煥望向內裏,驚呼道:“這究竟是什麽?!”

門後是深不見底的血池,內中漂浮著森森白骨。血池間的路上殘留著腐肉和頭顱。中央的空地上聳立著幾十座黑土高台,盛大的篝火架著鍋甑,內中粘稠的**翻騰。三三兩兩的教徒皆明火執仗,聚攏的他們口中唱著古怪的歌謠。最遠處的高台上端坐著身材魁梧的男子,他握著一對子母雙環,獠牙麵具後露出黑洞洞的眼睛。他放聲大笑道:“雲子翼和唐婉兒,就讓你們做我最後的祭品吧。”

“那就來試一試吧。”雲子翼劍眉微軒,他抽劍疾速掠起,劍鋒與雙環交織後火星四濺,人們的眼前現出了兩團璀璨光圈。激鬥中地上的枯骨和腐肉被絞碎,其後巫教教主高掠而起,他手中的子環已碎裂兩半。雲子翼腳尖點地,他一劍挑落了教主的麵具。教主落地後,十幾名教眾團團圍住雲子翼,但見摘星劍在雲子翼手中勾轉如輪,現出耀眼的劍芒。

雲子翼身側的屍骸溫熱而濕潤,他站在高台下連連喘息。

教主麵容俊秀,他說道:“雲子翼你劍術冠絕天下,我在滇中亦有所耳聞。不如我以巫教秘術相助讓你成就武學化境,之後我們聯手一統武林如何?”

雲子翼正色道:“莫要多言了,你們作惡多端,今天就是你們的死期。”話語甫盡,他已然仗劍而起。

教主桀桀而笑道:“我要用你們的血作為最後的祭品,這個恢弘的儀式必將完成!說完他手掌抬起,向下做了一個重斫的姿勢。

無數的巫教教徒握起長刀,他們像犛牛群般直衝過來,就在雲子翼即將白刃相接的罅隙,幾十隻鋼矢傾瀉而出,麵前的一排敵人立時倒了下去。

唐婉兒將雲子翼拉回身後,九名唐門弟子將鋼檁搭建起來,頃刻間十幾把重型弩機一字排開。教徒的衝鋒近在咫尺,唐朗握緊弩機高聲道:“放!”

箭出如漫天的飛蝗,一片又一片的教徒如麥杆般傾倒,血水傾瀉中說不出的惡心。

教主大步流星地走了下來,手中母環舉起做了個詭譎的動作,後續的教徒架起了嚴密的藤甲盾牌,手中鐵骨標槍引勢待發。

一個紫色身影突然掠了進去,上下十道白光在周遭閃爍,交織抽離中傳來肢體的切割之聲,盾牌下教徒的膝蓋被齊齊切斷,哀號聲響徹天地。

唐朗揚眉道:“掌門,看到我的厲害了吧。”

遽然間他的後背傳來撕裂般的劇痛,雲子煥的長劍抵住教主的環扣扼住了攻勢。母環半嵌入體一片焦黑,唐朗痛得幾近昏厥。

唐婉兒拉開唐朗,用白綢纏上傷口。兩團劍瞬時將將教主籠罩,雲子煥當胸一劍貫入教主身中,沒入後他失聲道:“怎麽會這樣!”

劍入軀體後再難前進分毫,教主左手中青色利爪揚起,直撲雲子翼而來,雲子翼抽身至雲子煥身後,利爪不偏不倚插入了雲子煥的腹內,雲子翼睚眥欲裂道:“子煥!”

雲子煥在痛苦中表情猙獰,他用盡力氣高喊道“大哥,你竟然讓我替死,我……”他的口中再未說出一個字,便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傾倒墜入了血池中。教主揚了揚鮮血淋漓的鐵爪道:“你看到了吧雲子翼,你兄弟就這樣被你害死了。我們巫教的秘法刀槍不入,世間無人能夠殺死我,我勸你還是乖乖投降吧。我可以讓你成為最後的祭品!”

山腹內岩層劇烈震**,奇怪的**從崖壁中滲出,血池中淒厲的叫聲不絕於耳。雲子煥首次行走江湖就此殞命,雲子翼心中的悲痛與自責難以言表。巫教教主欣喜若狂,他抱頭跳腳道:“居然成了,沒想到這小子死了居然成了,九幽之下的屍鬼神靈,您的遺跡終於降臨人間了!”

血池中的水愈發古怪,神秘的黑色飄帶飛舞起來,零亂的骨殖如同複活般激**而舞。巫教教主掏出一支牛角號,吹奏後教徒們眼神呆滯,他們接連跳進了血池中。教主念叨:“我成功了,真的成功了,無極之水將帶給整個世界以重生!”

喪弟之仇讓雲子翼怒不可遏,他將真力匯集於身,鞘中的二十柄劍皆被牽引而起,教主的笑聲戛然而止。雲子翼站在高台的座位上,腳下的虎皮坐墊一團焦黑。

巫教教主被長劍貫身,金黃的劍芒逐漸暗淡,他死前依舊喜悅道:“我終於還是成功了啊……”

他的身體傾倒而下,順著山石消失在血池中。

雲子翼的摘星劍破了個裂口,揮之不去的殺意讓他暴血過度反而損壞了劍刃,他掩起臉頰竭力隱藏住悲傷,山腹中的晃動愈來愈劇烈,唐婉兒一把拉住雲子翼的手道:“快走!”而後他們兔起鶻落,高掠向銅門外。

磚礫紛紛坍塌,血池中的水開始倒灌而出,眾人急速逃竄出了銅門。心有不甘的雲子翼向後匆匆一望,驚駭中差點摔倒在地,他高呼道:“天啊,這究竟是什麽?”

唐婉兒回眸悚然一震,淒厲的尖叫響徹洞內。

彩紋織畫的人物眼中連著一根窺管,胡小米站在雅間後的暗室聆聽著唐無邪的講述。他唇角的笑容似有似無,懷中的一小壇竹葉青清冽入喉。

“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麽?”葉裳和慕容瑾異口同聲地問道。

唐無邪絞好了另一隻手道:“我也不知道,當年在我的苦苦追問下,婉兒才吐露出這為數不多的秘密,當我提及當日巫教總壇中最後的景象時,猶豫再三後她選擇了沉默。”

“那巫教又與這唐門密室中所藏的無極之水有何幹係呢?”慕容瑾問道。

“當時洞內神秘騰轉的玄色飄帶,應該正是無極之水無疑。”唐無邪雙眸慘然道:“當時隨婉兒同去弟子近數百人,隻有他一人回來了。”

葉裳也想起了以前的坊間傳聞:十二年前巫教危害滇南,朝廷幾番征伐失敗。年輕氣盛的藏劍掌門雲子翼帶著唐婉兒率領近千人奔襲黑水城,一舉**除了巫教總壇,由此傳為佳話。但此後黑水城的消失成為了一個永遠的秘密,它在一夜間從地圖上抹去,隻留下了無盡的謠言與傳說。自己從莊內的老人那裏知曉,當時從那凶惡之地回來的,隻有唐婉兒和雲子翼,他們對此事一直三緘其口,使得黑水城之事愈發神秘莫測。

“究竟在那裏發生了什麽呢?”葉裳追問道。

“本來此事我也不想提及,”唐無邪念幽幽地歎了口氣道:“朝廷對此一直也是隱而不發,誰也不知道昔年究竟發生了什麽,黑水城一夜間被徹底地抹去了,隻留下了綿延百裏的廣袤荒地。我近些年來整理師門物什,偶然發現了婉兒的一本日記,消失的過程亦沒有寫,唯有事後留有記敘。”

唐無邪打開發黃的書卷,那段被遺忘的時光開始重見天日:

六月盛夏時節,可怪異的朔風卻分外砭骨。由遠處望去黑水城死寂一片,護城河上的城門虛掩著,銅釘上一抹鮮紅的血跡格外醒目,城牆上紅中帶黑的泥垢向外滲透而出。蒼穹之上濃雲密布,似乎要將天地都傾軋了似地,大雪紛揚而下,本是草木茂盛的城外積雪已至及踝深淺。

城門吱呀一聲開了,雲子翼的衣衫上滿是血跡,臉如黑灰的他疲憊與悲傷交疊。他的肩上背著唐朗,唐朗身上的傷口深而重,鮮紅順著褲管浸流。

唐婉兒殿步在後,秀眉下雙眸驚懼,手間握著的疾風弩筋繩已斷,她迎風將其丟入雪中。

三人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麵前是一堆嶙峋的山石,雲子翼把唐朗放在石後。唐朗的嘴大口張著,手指顫巍巍地指向黑水城,卻難以說出一個字。

“回春丹,快給我回春丹。”雲子翼急迫地喚著唐婉兒。

唐婉兒的淚如斷線的珍珠,她將一粒雪白藥丸塞進唐朗口中。唐朗的牙齒戰栗,藥丸滑落在地。他的身體在寒風中如紙片般搖曳。雲子翼的手捶擊在雪上咒罵道:“該死的,唐朗失血太多已經救不了了。”

唐朗在風中竭盡了最後的力氣,他指著黑水城的方向,每個字都帶著巨大的痛苦:“他……他……還……活……活……著。”

雲子翼雙掌推出強行貫注真力,他高聲問道:“誰,究竟是誰還活著?”

唐朗的身體摔落在山石上,眼神空洞而渙散。唐婉兒悲愴啼哭,輕輕闔上了唐朗的雙眸。

雲子翼手中摘星劍鋒已斷,斷口上血汙一片。被風雪掩埋的黑水城突然有了奇異的響動。

轟隆之聲四起,白皚皚的城牆龜裂坍塌。風勢陡然增大,雪塵將城池整個覆蓋,坍塌後傾瀉出赤色潮水。目之所及雪地上開滿了成簇的曼珠沙華,城中鐵礦的塵屑夾雜著雪片漫天而揚。

雲子翼眸中紅光越來越盛,他從樹幹上摘下數尺長的冰棱衝入花叢之中,花瓣與雪片在他的光團流轉中被絞碎,巨大的嘶號隨著朔風在天地間回響,唐婉兒捂著耳朵,望見劍光籠罩的雲子翼淚痕滿襟。

半響之後雲子翼站在山風裏,熱汗已將背脊浸濕。他手中的三尺冰棱悄然化為了一柄長鋏,他把劍插在雪塵中,映照下劍上有萬千冤魂在奮力攀爬,他將手在鋒刃上割破,鮮血滴落後冤魂的嘶吼哭號聲漸漸住了。雲子翼放聲長嘯,心中說不出的快慰道:“終於練成了,我幾十年的劍技終於大成了!”他的身體猝然抽搐,幾番騰躍後他在雪地上胡劈亂砍起來。

雪中來回奔走的他掠身到了樹梢,眸中凶光畢露,齜牙呐喊道:“我是天下第一,我要把你們都殺了,你們都得死!”揮劍間他的身體不住**。

唐婉兒悄然貼近雲子翼,他發現後一劍淩厲攻來!唐婉兒閃挪後手指翻飛點住了雲子翼的周身大穴,她扼住其口將幾粒麻沸丹一股腦地灌了進去。她跪倒在地望著不省人事的雲子翼哽咽道:“蒼天啊,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子翼誒?”

六月的飛雪住了,太陽又重新出現在天穹,積雪融化交匯成澗流入黑水河中。唐婉兒的手控住籠頭且行且歎。雲子翼臥在馬鞍上,身上的傷口已經被處理幹淨。他身側的兩柄劍一柄斷裂,另一柄泛著清幽幽的光澤。暖暖的陽光曬了下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身體坐了起來,揉著腦袋低吟道:“我的頭好痛,這是怎麽了婉兒?”

他側首遙望遠處,層巒疊嶂下黑水城憑空消失,曼珠沙華破敗的花葉順著河水漂流,他掩口驚呼道:“黑水城呢,這城怎麽憑空消失了?”

唐婉兒勒轉馬頭淒然一笑道,“此場劫難之後,黑水城外突降大雪,你在其中以冰棱習劍,漸漸走火入魔後被我製服,突生奇觀黑水城就被神秘埋葬了。”

雲子翼抽出冰棱長劍在手中一彈,冤魂嘶號聲四起,他滄然一歎道:“此次巫教征伐我們兩門弟子悉數捐軀,黑水城也全城盡毀,這樣慘烈的事希望再也不要出現了。此事之後我心中魔性大增,日後劍術修行恐怕大為不利了。”

唐婉兒舉起一隻鵝頸銀瓶,其中黑色之物蒸騰而出。她說道:“這無極之水乃是巫教所創,雖然黑水城已經消失,可這份禍根根本無法被徹底銷毀,我已經將其封在這銀瓶之中,日後將永遠封藏於唐門密室中,想來應該不會再生事端了。”

雲子翼一夾馬背馳騁而去。唐婉兒控轡緊隨其後。梢頭外斜陽正濃,天地間突然說不出的闃寂。

夜郎月的香氣揉著龍涎香的馥鬱充盈在整間落雲棧中,呼吸起來說不出的快慰。胡小米的眉頭緊鎖,窺管的另一頭圍看著書冊許久沒有了動靜,他低頭飲盡了壇中的竹葉青。

葉裳指著書頁詰問道:“唐掌門,這唐朗臨死之際所說得還活著的人究竟是誰呢?”

唐無邪撓了撓頭道:“其實這一點當時我曾經問過婉兒,她也根本不知情。”

慕容瑾問道:“據唐掌門所說和婉兒前輩的日記敘述看來,這些都是草草記述了當年征伐巫教和黑水城事件的模糊之事,可是其中最為重要的隱秘皆省略了,此事細究起來反而更加撲朔迷離了。究竟在黑水城發生了什麽?怎麽會導致黑水城憑空消失呢,難道其中的百姓全都死了嗎?這也太古怪了吧。”

“雖然我對此事也不甚了解,不過我十分擔心此事。”唐無邪頓了一下,望著窗外的雪景說道:“黑水城在大雪中消失,若是這無極之水重現人間,也許我們也會被大雪永遠埋葬在藏劍山莊。”

門扉輕叩,門外傳來胡小米熱情洋溢的聲音:“幾位客官,你們要的陳年花雕還有菜我都送來了。”

“進來吧”唐無邪朗聲道。

胡小米掀起珠簾,走入諂媚道:“幾位客官出手闊綽,所以我家老板特意備了最好的食材款待諸位,請慢用。”他一隻手疊了個大托盤,其上是生珍時蔬。另一手拎著花雕酒壇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桌上的書頁,而後抽身退了出去。

唐無邪拍開封泥斟滿酒道:“要說這冬日飲酒,還是這溫熱花雕喝來最為舒心。不知道葉裳你與慕容姑娘來此所為何事?想來唐某可以猜度出一二。”

慕容瑾說道:“其實葉裳如今已經有意於我,此次和我同行至江南行遊而已。”

慕容瑾臉色鐵青,一時語塞。

葉裳說道:“既然唐掌門你對我們推心置腹,我們也沒有必要過分隱瞞。你所料不錯,我們已經知曉了歿劍訣的位置,此行正是為了去取它。”

一牆之隔後的胡小米聽到這句話,手中酒壇失手墜落。千鈞一發中他出手接住。

“如果唐某所料不錯的話,想來那歿劍訣雲子翼也藏不到別處,應該就在藏劍境內。這樣看來我們也是殊途同歸。”

慕容瑾淺淺一笑說道:“唐掌門雖然神機妙算,今天可卻是說錯了。這歿劍訣並不在藏劍山莊內,當年雲子翼將它藏在了一個最不可能的地方。”

“哦?”唐無邪疑惑道,“由此唐某大為不明,昔年雲子翼究竟將此物放在哪裏了呢?”

慕容瑾搖了搖頭道:“由此請恕我無可奉告。”

“那我就不問了。唐無邪眉彎一挑示意給唐宣,唐宣將米飯擺放整齊,將涮熟的生珍時蔬倒入碗內,而後他取過小鐵壺,翠綠的茶湯傾瀉而入滿屋蘊香。唐宣拱手一禮道:“龍井玉飯是我們師父來蘇杭一帶突發奇想調製的食肴,請兩位慢嚐。”

慕容瑾嚐了一口稱讚道:“米飯顆粒飽滿,融合著茶香與蔬菜清爽入口,果然好吃誒。”

葉裳無心吃食,他問道:“這下我師父以令妹要挾欲取得無極之水,不知道唐掌門如何應對?”

唐宣脫口而出:“我師父早已有……”

“唐宣!話未言盡唐無邪已出口打斷,他高舉起酒杯道:“我們都是去藏劍山莊,一個做交易,一個偷東西,算來也是同道中人,不如就不要把事情說得太過明了吧。”他的眉彎裏說不出的狡黠。

“好,既然唐掌門這樣說了,那我們一切盡在不言中吧。”爐中紅焰搖曳,觥籌交錯中眾人的臉頰漸漸酡紅,一側的夜郎月開得正盛。

夜空中月朗星稀,貓頭鷹咕咕的叫聲清晰入耳。

葉裳躺在被褥中揉著自己咕咕作響的肚子,桌案上藏劍地形圖中迷蹤林的位置格外醒目。他腹中有些絞痛,抬目望見慕容瑾正坐在紅燭旁,一針一線縫製著手中的一件衣甲,金黃色的材質非布非鐵,每片材料上都鏤刻著獅身龍首的圖騰,以潔白的天蠶絲線密軋針腳而成,她的手上下翻動,嚴絲合縫地固定著針腳。

“阿瑾,我肚中一直絞痛,甚是奇怪。”葉裳耷拉著眼道。

“因為你腹中在解毒,自然會疼痛不止。”慕容瑾咬掉線頭,將衣甲平鋪在了桌上。

“解毒?”慕容瑾的話讓葉裳猛然一驚,“我們這一路之上從未接觸有毒之物,怎麽會中毒呢?”葉裳劍眉一挑,霍然站起道:“難道是是唐無邪給我們下的毒?”

“他下毒還幫我們解毒,這話如何說起呢?”葉裳不解道。

她說道:“唐無邪所帶龍涎香和夜郎月兩物都是世上稀有之物,這兩件東西本身無毒,可是一旦同香交映就會具有毒性,順著香味漸漸氤氳開來,所以從我們在落雲棧落座後就已經中毒了。”

葉裳滿腹狐疑道:“這不可能誒,如此這般說來他又是如何幫我們解毒的呢?”

她解釋道:“其實他的本意是毒死落雲棧的人,但是他不能讓我們也死,所以把我們喚過去透露出了無極之水的秘密,順道也幫我們解了毒。”

葉裳不禁問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唐無邪這樣做用意何在呢?”

慕容瑾將軟甲套在葉裳身上,說道:“其實很簡單,因為這落雲棧內有藏劍山莊的耳目。殺人於無形也對藏劍山莊起了敲山震虎之效。而他之所以把我們喊過去,一是為了解毒,我們是藏劍的敵人,活著比死了對他們更有利;二就是為了讓我們佐證無極之水可怕的真實性,好讓耳目通告雲子安,借機可以讓他其知難而退。”

葉裳摸了摸軟甲,穿上後覺得很貼身,他說道:“那究竟是怎麽給我們解的毒呢?誰又是藏劍的耳目呢?”

慕容瑾說道:“很簡單,他們唐門自帶的竹葉青就是解藥。你沒發現在我們進店時唐宣就給了店小二一壇竹葉青了嘛。他們可以讓這店裏其他人都死於非命,但是一定要讓店小二活著。他在店裏的積極令人生疑,他用窺管偷聽的把戲像唐無邪這種老江湖早已洞察。所以唐無邪將計就計讓他將消息傳給雲子安。”

葉裳撓了撓頭,今日之事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卻暗潮湧動。他長籲了口氣道:“太過凶險了,怪不得這落雲棧中如此安靜,原來其他人都已死了,我想想都覺得後怕。”那我們現在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嗎?”

慕容瑾搖了搖頭道:“不,現在店小二應該還在探聽唐門的秘密,等到他一離開,唐門的人就會順勢離開,我們再走不遲。等到唐門的人和藏劍相鬥之時,我們可趁混亂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莊內獲得歿劍訣。你覺得這件狻猊鎖子甲如何?”

葉裳揮動臂膀興奮地說道:“這件甲胄著實不錯,輕薄而保暖,隻是不知道穿上它有何作用?”

慕容瑾說道:“昔年巫教教主對陣雲子翼之時所穿的正是此物,所以刀劍不能傷及其分毫,今日我終於把它複製出來了。”她含情脈脈地注視著葉裳,忽然抱住了葉裳。

葉裳的臉色蒼白,他一把掙脫開慕容瑾說道:“阿瑾,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並不討厭你。歿的事情遲早會結束的。我答應你,等一切結束我一定給你答複。”他的神色中說不出的無奈與痛苦。

葉裳以手拭去她的淚痕:“阿瑾你說什麽傻話呢,咱們都是好人,隻是這個江湖錯了,它遲早有對的一天。總有一天一切罪惡都會被終結,到時候我會和你遠走高飛,去過神仙般的快樂日子。”

慕容瑾斂容後破涕為笑道:“裳,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所說那一天的來臨。”

西風卷著雪花撲入窗內,她拿起剪刀絞去分岔的燈芯,蠟油徐徐而下一如其悸動的心般熾熱。

隔窗而望的另一側房間內,唐無邪和唐宣麵對麵坐著,更漏中的水麵越下越低,唐無邪擦了擦手中的梅花鏢,唐宣侃侃而談道:“師父,你說我們這次去藏劍會不會死?”他邊說邊用手指戳了戳屋門。

“我們的命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裏,而是完全取決於雲子安。無極之水並不是不可以給他,隻是那可怕的結果他根本想不到。”

清輝播灑下,黑暗中的人影微微動了動。正是子夜時分。客棧內分外寂靜。唐無邪拈起梅花鏢,電光火石間手起鏢落,金鐵交擊後傳來窗戶喀拉的破裂聲,一物撲通落了下去,而後傳來馬兒噅噅的嘶叫,唐宣支起木窗昂首一望,一人策馬疾馳而去,身上的杏黃長衫在月色裏分外醒目。

唐宣得意地打了個響指:“掌門,魚終於咬鉤了。”

“其實這隻是成功了一步,他看到夜郎月的毒發作,客棧內其他人都死了。他必然已察覺逃走了。想來無極之水的可怕不久就會被雲子安知曉,而他們絕計想不到我們的後續計劃。”

唐宣撇嘴道:“不知道師父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麽?”

唐無邪從身側的行李中取出一折卷軸平攤在桌,整個藏劍地形圖一目了然,莊內的紅叉讓人眼前一亮。

“掌門你給我看這幅畫的意思是什麽?”唐宣一臉的茫然,完全不明就裏。

“這裏就是你師叔的囚禁之地,婉兒的位置雖然隱秘,不過藏劍山莊畢竟不是鐵桶,裏麵也有蚊蠅飛出的。我把唐婉兒囚禁藏劍的消息廣散道上,道上果然有人接招了,出了兩千兩的高價兜售一幅畫,名字叫做藏劍觀雪烹茶圖。大家都以為是瘋子在黑市上用西貝貨哄騙新手,我自然明白不是。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早,而烹茶自然就是一個托詞,婉兒常年居於九龍窠茶園之中,自然喻意她了。烹即為殺。在這個時間上出現一個似是而非的畫軸,顯而易見是為我唐門準備的,所以我當機立斷就買下了。”

“這解釋也頗為牽強了吧。”唐宣掃視著整幅畫,在紅叉的周圍是一方頹圮的院落,四圍綠竹猗猗,一個高冠佩劍的文士正襟危坐,手中握著一隻玉碗,碗中茶湯清亮,身後是以寥寥數筆勾勒而出的一方陂塘。巧妙留白間頗有玩味,並不可見怪異之處。

唐無邪笑道:“唐宣誒,饒是你跟隨我良久,可這雙眼睛練得還是不行呢。我在黑市上看到這幅畫時也有一絲隱憂,可當我看到這裏時就豁然開朗了。”他拈起手指點了點跋下麵的刻章,右邊一個古樸的雲字,左邊兩個筆畫較少的子安上下合為一字,印痕尚新。

他驚呼道:“果然如此,池塘與碗和藏劍的位置,一切都是這麽渾然天成。不明之人根本無力猜度。”

“這麽說來師叔她的位置就在這紅叉的地方。”唐宣想來這一處枯寂院落與金碧輝煌的山莊格格不入,想來必然很是特殊。”

“此地是山莊主院落外的一處別苑,昔年雲子翼就住在這裏。在他死後已廢棄多年,作為囚禁之處自然合適。”說道此處唐無邪將手按在唐宣的肩頭,眸中露出期許神色:“宣兒,如果為師現在將營救婉兒師叔的重任交付給你,你是否願意孤身犯險?”

唐宣眼神凜然道:“我一定將師叔安全帶回。”

唐無邪眸中現出淚光:“唐門在江湖中日漸衰微,今日我還能有如此忠心不二的弟子,真是師門之幸。你這次要負責把將婉兒救出,不用顧忌手段。為師會率眾弟子和你同步進入藏劍負責策應。”

整個落雲棧靜悄悄的,除了唐門中人與葉裳二人外,其他棧內人等皆已毒發身亡,屍體橫陳的客棧內說不出的詭魅。回廊之上影子緊貼著牆壁,手中揚起一柄匕首絞斷了手指上的銀線,唇邊泛起得意的笑容。

落雲棧外的僻靜林中,馬低首啃著青草,蹄下身穿杏黃長衫的人僵臥著,月色打量下它原來是一隻巧奪天工的傀儡。木與竹緊密地用榫卯咬合在一起,口中還在咯咯而笑。它身上連接的十條銀線忽而斷了,渾然沒了聲息。

黑雲掩月,砭骨的風吹得屋內的燭火左右搖曳,唐無邪說道:“約莫七日後我們可以到達藏劍山莊境內,七日後的亥時你準時行動。記住隻要救出婉兒就好。為師做好了準備,為了這次行動,師父破了師門禁令將百寶箱帶了出來。”唐無邪霽顏一笑,他握緊了拳頭道,“這次行動之後,藏劍會明白誰才是真正的武林王者。”

“百寶箱?師門您居然動用了百寶箱?”唐宣根本不敢相信,他目色堅毅道:“師父請放心,我一定會完成。憑借我這十幾年來的修為,結果幾十個藏劍弟子還是輕而易舉的。”

百寶箱乃是曆代唐門掌門修為精華之累積,它將幾百多年來唐門所收集的毒物和暗器等各種厲害物什並在一處,為唐門禁忌之物。祖訓有雲,非師門存亡十萬火急之時,唐門弟子不可妄動。

唐宣套上夜行衣倒吸了口冷氣,師父這次違背祖訓帶了百寶箱上路,已然起了魚死網破之心。

唐宣一飲而盡後縱馬而去。唐無邪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身影嗟歎道:“也許這是我們師徒倆最後一次雪夜行酒了,原本我唐門隻想要偏安一隅不問江湖,可是前塵往事根本不容許我這樣活下去啊。”他的眸中泛出無盡的滄桑。

一側的簷角下露出胡小米的鬼魅身影,他躡手躡腳地飛簷走壁,倏然不見了蹤影。

“慕容瑾自梯上而下,環首對葉裳說道,裳,唐門動了我們也該走了,他們從官道進入藏劍境內會受到藏劍的迎接,我們正可借機潛入迷蹤林內。”

“葉裳,你和慕容姑娘也要走了?”唐無邪說道。

“若不是唐掌門的竹葉青,我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葉裳麵露譏誚之色,冷冷地說道。

“唐門此行凶多吉少,行此下策想來你們也能諒解。”

慕容瑾斂衽一禮道:“大家行走江湖都不容易。不知道唐掌門此刻動身,幾時能到藏劍呢?”

“七日後約莫黃昏進入藏劍,想必你們也會給雲子安帶來意外驚喜的。這樣看來我們還真是是殊途同歸。”唐無邪的眼睛眨了眨:“但願我們皆大歡喜。”

慕容瑾翻身上馬,麵頰笑靨如花:“由此甚好,我們就此告辭了。”

“葉賢侄,雖然沒有喝成你和雲想衣姑娘的喜酒,不過我看你和慕容姑娘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等到煙雨樓大喜之時,可別忘了給我拜張帖子誒”唐無邪長長一揖道:“唐某定當備一份厚禮前往祝賀。”

這些話像鋒利的鐵釘,一顆顆嵌進了葉裳的內心。雲想衣和自己的山盟海誓曆曆在目。他的手微微顫抖。慕容瑾躍上馬鞍從後麵抱緊了他。

慕容瑾興高采烈地回應道:“但願唐掌門你到時還有命來哈。“兩人絕塵而去。

唐無邪淒然道:“雲子翼死了,雷千仞也死了,當年的人一個個死在了歿的詛咒裏,難道接下來輪到我了嗎?”他心中一時百味交錯。身後的唐門弟子牽出了馬匹與輜重,站在雪地中高舉起火把,等待著掌門的號令。

唐無邪接過弟子手中的火把扔進了落雲棧中,滿屋的藏酒旋即焚燒起來,頓時濃煙滾滾。

唐無邪翻身上馬後從腰間小囊中取出煙絲,塞進煙鍋裏引燃,他側目望著火舌翻飛的樓宇突然若有所感,口中嘟囔道:“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了,這一幕今日又上演了。也許我們都逃不過雲子翼當年說過的讖言吧。他勒轉馬頭帶著大隊人馬逶迤而去。

火光掩映下,蓬草被風揚起飄如飛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