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秘聞和人質

古色古香的書閣足有三丈之高,幾條旋轉的楠木梯子林立其後。上下三層的經書典籍浩如煙海。嶄新的朝廷塘報,騷人墨客的山居筆記,高深莫測的武訣綱要乃至奇絕詭怪的藥書毒經都如數在架子安眠著,它們涵蓋了整個江湖。

正中的黃花梨書案格外地長,其上的各色書籍皆被淩亂翻開,桌案之側是一隻考究的食盒,內中的精致點心絲毫未動。十幾盞明燈在書案周圍成花團狀簇圍,燈台兩側簾幕低垂。

案前的紅木圈椅上端坐著一位中年長者,他極重的黑眼圈下胡茬密布。手中握著一本古書《博物誌》聚精會神地看著。

約莫已是子夜時分,屋外傳來低低的梆子聲。男子按了按睛中穴,困倦間伸了一個懶腰,繼而將手中書卷丟棄在案。凝望著身側的狹長鐵匣喃喃道:“白落梅啊白落梅,原來這麽多年來歿的秘密一直在你手裏,時至今日這支雲子翼的天機匣才落入到我手裏,你一定知道了開啟它的銀葉子被雷千仞炸了個粉碎,躲在某個地方嘲笑著我吧,嘲笑我一生都無法學會歿劍訣,可是我偏偏不服,我不服!”

他長嘯後展身而起,將天機匣重重地摔在地上,咬牙切齒道:“饒是銀葉子已被雷千仞銷毀,我也一定會找到辦法打開它,然後將你們徹底的斬盡殺絕!”他狂笑著中滿是睥睨之色。

“哐哐哐”,靜謐的夜裏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雲子安麵對著萬卷樓的木門高聲問道:“誰?”

“師父,我是驚羽。”門外人長身玉立,身後兩隻緬玉劍鞘的影子投射到了屋內。

“進來吧。”雲子安長舒了一口氣,坐倒在圈椅上。

葉驚羽發間猶帶血痕,他快步走至雲子安麵前說道:“稟告師尊,弟子五日前從離城霹靂堂返回,負隅頑抗者皆格殺當場,餘黨悉數投誠,煙雨樓和唐門毫無動作。下麵是霹靂堂下轄人員名單和賬目。”他取出厚厚的幾大本賬冊,恭敬地放在桌案之上。

雲子安信手翻動了數頁,淡淡地說道:“罷了罷了,以後這些小事情不要再來煩我,你和飛宇商議處理即可。”

“想衣師妹形容枯槁,我和飛宇怎麽勸她都不聽。而今她索性把自己幽閉於室了。”

雲子安聞言麵露怒色,“她身為我藏劍千金之軀,怎麽可以成天為葉裳那隻孽畜惦念呢,等為師出樓之後就解決這事,還有其他事情嗎?沒有你就速速離開吧,為師還得苦尋打開天機匣之法。”

葉驚羽麵露喜色道:“師父,其實驚羽此次前來主要是有一件天大的喜訊要稟告師尊,相信您知道後必然神清氣爽。”

雲子安淺呷了口濃茶道:“驚羽,你莫不是看師父在這萬卷樓待了數日未果,特意來消遣師父的吧。”

葉驚羽眉彎帶笑,從懷中掏出一隻做工精細的錦盒放在桌上,從腰眼上取下金光閃閃的鑰匙,插進鎖孔哢噠一聲開了。

雲子安細目一瞧,原來是本杏黃封皮的書,名為《載酒仗劍行》,想必又是哪個浪**不羈文人的酸腐文章,他當即給了葉驚羽一個爆栗子:“就這破東西也敢來拿師父尋開心,我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

葉驚羽揉著腦袋道:“師父,這本書乃是曆代藏劍的掌門筆記,冠之以俗名,內有雲子翼所書的破解天機匣之法。”

“什麽?”雲子安聞震驚中反問道:“它真是雲子翼寫的?”

葉驚羽應答道:“是的,我們在查抄雷千仞遺物時候偶然在錦盒中發現此物,當時覺察事關重大,所以驚羽未敢耽擱,馬不停蹄趕回山莊特來向您稟告。”

“好好好,驚羽你做得漂亮。快點指給我看,哪裏寫破解之法了。”雲子安急不可耐,已經翻開了手中的《仗劍載酒行》。

“師父,就從這一頁開始,葉驚羽敲了敲書頁,雲子安潛心讀了下去:

七月十二日夜,窗外風雨大作。雲子翼坐在屋內,一燈如豆下,他將滿滿的一遝畫稿整理好以牛筋繩紮緊,又蘸了蘸筆頭,在紙上緩緩書寫著。

夜色漸深,他將筆擱置一旁,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撮口吹幹了墨跡,淺淺合上了書頁。

而後他取出發黃的一遝書稿,開頭頁麵的孔雀標誌森然奪目,他滿臉的寬慰之色,將它們和新整好的畫稿一同放進布袋中。火爐上的沸水頂著壺蓋,他端起水壺衝泡了一杯大紅袍,嗅聞著茗香。

窈窕的女子挎著食盒柔步而來,她將食盒放置一旁,順手將皮裘披在雲子翼的肩頭,關切地說道:“子翼,為了盡快地書畫一份歿的完整稿,你已經四天四夜未曾合眼了,這樣你真的會累死的。”

雲子翼握著唐婉兒溫熱的雙手,笑逐顏開道:“婉兒,我終於將心中所想的歿劍訣全數完成了,最重要的拂柳式你手中也備有一份,萬事俱備此生將再無憾事,後麵隻待有緣人了。”

唐婉兒緊蹙眉頭:“江湖中人覬覦《歿》劍訣之人太多,你如何將其秘藏起來呢?就算秘藏又怎能保證它的安全性呢?這一點你對我一直保密,可以透露一二嗎?”

雲子翼端起大紅袍暖熱入喉,他應答道:“這一點告訴你也無妨,我會將它們交給藥王穀的公孫穀主,他從典獄中贖出了一批犯有死罪的敵國工匠,極善鏤刻的他們會按步就班地將歿劍訣鑿刻於我墓室下的秘所內,之後他們會被朝廷滅口,這樣以來隻有我和公孫穀主兩人知曉歿的秘密了。”

唐婉兒擔憂道:“若是公孫穀主將歿的秘密抖露出去,豈不是功虧一簣?”

雲子翼薄意一笑道:“這點其實你多慮了,公孫穀主他是我的至交,他承諾完成的事情必不會出現紕漏,而且唯有我手中的秘鑰可以打開秘所。我唯一擔心的是這件事難免不會走漏風聲,也許會危及公孫穀主的安全。

“子翼你為了劍術傾盡了一生的心血,雖然無法超越自身的修為之境,但是也為後世留下了傾世絕學,我為你而驕傲。至於藥王穀的安全問題,現在我們藏劍山莊的武林地位如日中天,想來無人敢找藥王穀的麻煩。”

雲子翼頷首以對,他將頭貼在唐婉兒凸起的腹部上,一臉即將成為父親的幸福:“我聽到了誒,他在裏麵叫我父親呢。”

兩人目光凝聚會心一笑。遽然間一彎憂愁又掛在雲子翼的眉頭,他沉聲道:“其實對於歿劍訣我倒不是十分擔心,唯有黑水鎮的撼天遺毒一直令我放心不下,如果其一旦被重新帶入世間,怕是一方山河都可能保不住。”

唐婉兒從食盒中取出一隻白瓷碗,碗中佐有瘦肉,雪菜和冬筍。她說道:“已經快到中秋了,我特意下廚為你做了一碗片兒川快把它吃了吧。當時我們已經將黑水鎮的遺毒封存起了,它被收置於唐門密室的最深處,唯有我與哥哥無邪知曉。待我們百年之後,世間再無人知其下落,你不必為此擔憂。”

雲子翼吃及半酣道:“娘子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地優秀。其實黑水鎮之事最令我驚異的倒不是災難的恐怖,而是這無極之水怪異的蝕鐵之性,雖說黑水鎮四周密布十幾處鐵礦,可是這無極之水順著江水而下,這鐵礦一夜間化為烏有,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唐婉兒按了按眉心道:“當年的事情實在是太過可怖,現在想來那邪門的墨黑之水出現後全城赤潮千裏,這噩夢太可怕了。”

雲子翼將唐婉兒攬至懷中,柔聲道:“相信我,苦難總會過去的,江湖終將會有平靜的一天。”

“嗯。”唐婉兒依偎在雲子翼懷中。窗內的兩人舉案齊眉,燭台滅了,月影西沉。

雲子安緊鎖的眉宇舒展開來,他合上書卷,拍擊在葉驚羽肩上:“驚羽你做得太漂亮了!昔年藏劍入滇之事一直是個秘密,隻知道經曆了一場大災難,隨行藏劍弟子死傷殆盡,沒想到這災難衍生的惡果——無極之水,今日卻可以助我一舉打開天機匣,真是天助我也。”

葉驚羽拱手恭敬道:“賀喜師尊,其實這也是驚羽無心所得,我覺得這個方法大有隱憂。”

“隱憂?樂在興頭上的雲子安聞言臉色突變,“你擔心什麽?”

葉驚羽沉聲道:“師尊,此無極之水按雲子翼筆記中所說乃是不祥之物,重現於世必然掀起軒然大波。弟子遍查滇南史籍,我發現當年黑水城方圓百裏一夜間都被神秘抹去了,隻留下了光禿禿的荒山。而且此物藏於唐門密室中,這件東西唐無邪不會輕易交給我們的,所以想來困難重重。”

雲子安劍眉倒豎道:“我藏劍山莊如今兵強馬壯,什麽災禍不能消弭?十幾年前之事隻是誇大不實罷了。至於第二點,唐無邪雖不願意獻出無極之水,不過我手中也有份至寶,足以讓他妥協。”

“至寶?”葉驚羽心頭一凜,“不知道師父您有什麽籌碼?”

雲子安洋洋得意:“這個不須你知道,速去將飛宇喚來,我有要事吩咐他去做。”

葉驚羽悻然道:“是,弟子這就去。”

葉驚羽掩上門後疾步離去。雲子安在燈燭下冷笑道:“白落梅,這麽多年來你還是想用歿劍訣來折磨我,可惜這次你還是失算了。多年前本就該屬於我的東西,多年後最終將全部屬於我!”

桀桀的笑聲傳出,簷頂的寒鴉驚得撲棱而起,漆黑的羽毛從空中飄落。

迷蹤林東十裏是一條狹長峽穀。因峽穀形如九條龍,故名九龍窠。其間一座小峰巒鬱鬱蔥蔥,淩飛宇拎著食盒在峰巒上的幽徑中蹀躞而行。穀中雲霧繚繞,隨著視野逐漸開闊,兩側碧綠的澗水長流交織。

鬱蓊的茶園在霧靄中若隱若現。淩飛宇加快步伐徑直走入了茶園中。茶園的一側是幾間竹舍,鍋台下的劈柴燒得正旺,灶台裏米香怡人。竹案上擺著幾隻素白碗碟,內中山珍野菌讓人喉舌生津。

淩飛宇幽幽地歎了口氣:“她還真是了不起,雲子翼死了這麽久一直守在這茶園裏。”茶樹之後現出一方墳塋。墓碑上刻著“亡夫雲子翼之墓“七個字,碑前的蒲團上跪坐著神色憔悴的婦人,她拈起紙錢放置到火盆裏燃燒,自言自語道:

“子翼,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我在臨產前特意囑咐白落梅那個小賤人,讓她在孩子出生後立刻通知你回來見我。可是你居然就這樣死了,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明月宮的手裏!而白落梅那個小賤人竟然騙我說孩子一出生就死了!”

念及此處,女子幾近瘋癲。她站起身來呐喊道:“子翼啊,是婉兒無能,沒能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我把他喚作寶兒,可是他永遠遺失在了人間,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加上這連年的悲傷,現今武功修為已大不如前,再也不可能替你報仇了。”

她麵朝著西邊突然停止了哭泣,咬牙道:“但我一直相信壞人終將有惡報,我會永遠守在你的衣冠塚旁,靜靜地看著他們接受天譴。你弟弟這些年來將藏劍山莊經營地風生水起,終有一天會將明月宮和煙雨樓的惡人們一舉鏟除。我相信我們的孩子終將有一天會和我團聚,即使他已經死了,我們三人也會在地下相見。”

淩飛宇望著女子肅然起敬,他心底泛起無盡滄桑。唐婉兒曾經是武林中當之無愧的女中豪傑。經年前的巨變帶給了她太大的傷害:夫君雲子翼慘死離城,屍骨至今下落不明,煙雨樓宗主白落梅神秘消失,她為唐婉兒接生的孩子迄今生死未卜。這個女子頂著明月宮和煙雨樓的雙重仇恨一直活到現在著實不易。

“大師娘,淩飛宇躬身一禮,將提著的食盒放在地上,弟子淩飛宇奉家師雲子安之命,特來拜祭大師父並獻上貢物,另有要事與大師娘商議。請您節哀移駕竹屋。”

唐婉兒鄙夷地望著淩飛宇啐了一口唾沫:“雲子安良心早已經被狗吃了,他親哥哥死了那麽久,我的孩子生死未卜,他卻從來沒做過事情去彌補,他簡直是禽獸不如!”

淩飛宇無奈道:“大師娘息怒,師尊命在下前來就是為了此事。如今白落梅帶走了葉裳師兄,歿劍訣重出江湖,師尊的意思是請您老人家出山,帶領唐門和藏劍弟子一舉**除煙雨樓和明月宮,為大師伯報仇雪恨。”

唐婉兒驀然激動,身體微微發抖道:“此話當真?雲子安和我哥哥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征伐煙雨樓了?”

淩飛宇正色道:“正是如此大師娘,煙雨樓這些年來的暗殺行動令武林怨聲載道,前不久霹靂堂也被他們蠱惑意圖謀害師父,堂主雷千仞已經被師父格殺當場,所以師父下定決心讓我來請您出山,號召您哥哥和武林同道,共同消滅煙雨樓。”

“好,雲子安裝聾作啞了這麽多年,而今終於覺悟了。”唐婉兒立時破涕為笑,高昂起頭對著天空喊道:“子翼你在天上看到了嗎?終於到了給你報仇的日子了。”

淩飛宇將食盒中的酒壺蓋打開,手中一包白粉傾入壺內旋勻,他朗聲道:“大師娘,我們借一步說話吧。”

“飛宇誒,大師娘做了米飯,你與我一起吃過後立刻回莊商議此事。”唐婉兒臉色枯木逢春,兩人穿過茶園走進了竹舍內。

淩飛宇端出幾碟佳肴放在竹桌上。他端起酒壺往唐婉兒的杯中斟滿道:“大師娘,這是藏劍山莊獨有的流仙釀,您應該許久沒有喝過了,希望您今天能夠盡興。”

唐婉兒睹物思人,淚順著眼角滑落:“當年子翼最鍾愛兩物,一為大紅袍,二就是這流仙釀。如果他現在還活著就好了。”

淩飛宇話鋒一轉直入主題:“飛宇曾聽莊內的老人說過,昔年大師娘您與大師伯入滇剿滅巫教,隨行數百弟子皆死傷殆盡。黑水城更是從地圖上整個被抹去了,而後你們帶回了一瓶神秘之物名喚無極之水,此物被安置在了唐門密室之中。這件事情是真的嗎?”

唐婉兒的臉色唰地慘白,她一字一頓道:“這事究竟是誰告訴你們的?世間根本沒有這回事。你快告訴我,究竟是誰說的?”

淩飛宇心頭發笑:如果唐婉兒平靜地承認這一切,恰恰說明無極之水平庸常見,遠不如《仗劍載酒行》記載地如此厲害,可如今她矢口否認,正好印證了此物的真實性。

淩飛宇淺淺一笑道:“大師娘您不必憂慮,前日裏驚羽剿滅霹靂堂時,偶然在雷千仞的遺物裏發現了大師伯昔日的掌門筆記,其中詳細記述了黑水城的事。我隻是來向您求證內容的真實性,師父有意利用無極之水對付明月宮。”

唐婉兒拍擊在案目色嚴厲道:“此事斷然不可,我知道你們很相信筆記所述,故不想再隱瞞下去。黑水城遺毒太過可怕,它一旦重出世間,輕可致一地百姓的死難,重可讓半方山河不保。”

淩飛宇攤了攤手道:“我師父覺得此物並沒有這麽可怕,特遣我來請大師娘致信唐無邪,請他取出無極之水一用。”

“絕不可以!”唐婉兒盛怒之下麵紅耳赤:“這事絕對不行,無極之水本不該是人間之物,它太過凶毒,若不是無法毀滅,我和子翼絕不會把它留在世上。”

淩飛宇神情落寞:“大師娘,如今師命難違,飛宇隻有得罪了。”

“你要做什麽?”唐婉兒驚詫中頓覺體內翻江倒海,頭暈目眩中她扶住桌案,想勉強支起身體,可是身體如磐石入海,不住地向下墜沉,最終她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

淩飛宇抱起她瘦弱的身軀,嗟歎道:“大師娘,對不住了。”

他離開了竹舍。墓碑在冬風裏孤寂挺立,紙錢被風揚起,飛灰在空中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