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亡者的雙重幻境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即使別人不會理解,不會知曉,你還是得做你必須做的事。】

——《炎四夜》

四人所住的房子外麵有一個小小的水塘,暮色已逝,黑夜降臨,朦朧如紗霧般的月色下,隻有坐在水潭邊的諾維被照亮,他的劉海疏散,絲絲縷縷地擋住了自己的眼睛,皎潔月影隻能照見他高挺的鼻梁。俊朗的臉麵無表情,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被眼前的寧境渲染出沉默不語。

穆夜他們應該已經睡熟了吧,諾維想。他獨自一人來到水塘邊已經半個多小時了,即使手邊有他自己帶來的好幾瓶啤酒,嘴唇還是有些發幹。諾維發出了一聲低歎,舔了舔嘴唇,將幾個空酒瓶遠遠地扔了出去。

就是在揮臂時,諾維的肩膀突然劇痛,麵色也隨之變得難看,肩上的傷!又是肩上的傷,他緩緩放下右臂,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肩上隱約的刀疤,就是之前,穆夜看到的那刀疤。

諾維坐在草地上緩緩閉上了眼睛,想起了……

“走快點走快點!”梨槿在學校門口長長的下坡對兩個男生說著,兩個男生的表情有些無奈,但看著這個女孩微笑的臉,他們也沒什麽抱怨。女孩在月光下很美,即使穿的是鬆鬆垮垮的中國式校服。天色很晚了,月明星稀,隻因為放學的時間也是在鬆鬆垮垮的中國式晚自習後。

那一天梨槿有一道立體幾何題不會,諾維和穆夜放學後又給她講了有一會,時間已經快十點半了,學校門口早晚上學堵得不行的路顯得格外冷清。倘若三人提前二十分鍾出校門,看到的景象就應該是人頭攢動。倒並不像是人山人海,因為校門口隻有一條不算寬敞但是足夠長的路,所以剛放學時是人江人河。路兩邊的店鋪那時也並未關門,還在向剛下晚自習饑腸轆轆的學生兜售粗製的雞肉卷和飯團,店門口也停著幾輛車,車子的型號都不算有名,但學生看到自己家的車夜夜不變地等候自己也還是不免感動。

就是這樣,可能你放學後恨不能睡死過去,可能你剛被凶殘的生物限時訓練摧殘地滿腦子遺傳圖解,以至於不得不打開隨身聽放出一首激昂的電子搖滾再把聲音開到最大,否則根本走不下校門口的長坡。但是,當你坐上了自己家的車,你就會把曲目換成一首愜意的音樂,讓自己忘掉煩嘈的一切。

不過這一切美好的前提是不發生意外,而事實是,穆夜總是後悔那一天沒能早出來一會。

“嗨!小妹妹,有沒有零花錢給我用。”一個滿臉橫肉的男子歪笑著擋在了梨槿麵前,嚇得梨槿趕快跑到了兩個男生背後。男生都一臉驚異,但是猜都能猜到麵前的家夥在盤算什麽。這樣的情節在爛大街的言情小說裏出現過上千遍,但是當它真正在身邊發生時還是會給你造成一絲恐懼。

“我跟你說別反抗啊我今天喝酒了,怎麽你們兩個是護花使者啊,信不信老子砍死你!”男子大吼,從路邊又走過來兩個同樣麵露凶光的男子。

兩個男生將梨槿護在身後:“走,快。”一個校服裏穿著襯衫的男生低語,另一個男生緩過神立刻帶著梨槿從旁邊跑走,另一個男生也向後跑了過去。

“怎麽辦啊……”女孩說。

“放心,我保證不會讓他們接近你十米之內。”男生脫掉了校服,整潔的白襯衣勾勒出他常加鍛煉的身板輪廓。

三個地痞剛想追,就被那個男生擋住了。

“快走!”男生大喊,向三個地痞衝了過去,男生一記側拳重擊中間地痞的太陽穴,那地痞在短暫眩暈後倒地。旁邊的另個地痞大聲罵了一句,拔出折刀甩向男生,一道無名光影閃過,折刀旋轉著切中男生的右肩,劃了一道痕跡後掉到地上,落地之時又一道閃光。男生衣袖刹那間血染絳紅,黑白的格子襯衫被強染上了另一種色顏。他捂著肩膀,痛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幾個!滾!”學校的保安大喊,拿著鋼叉在穆夜的帶領下跑了過來,兩個地痞連忙跑走,走的時候竟來不及扶起被男生打翻在地的同夥。

“沒事吧……諾維。”梨槿跑到了男孩身邊。

北島事件後冷靜下來的是諾維,遇到危險時自己前往控製室的是諾維,永遠不會懷疑穆夜的也是諾維。

讓穆夜帶著梨槿跑的是諾維,衝向那幾個地痞的也是諾維,受到重傷留下傷疤還使肩膀長期不能劇烈活動的還是諾維。

梨槿那時已經是穆夜的女朋友了,保護她的是諾維。

諾維從回憶中醒來,不知不覺淚流滿麵。是啊,梨槿,十年前是那美麗的公主,今天還是那美麗的公主,而穆夜就是她的王子,自己呢?自己就像是……一個騎士,保護著王子與公主,那是他的榮耀啊。

榮耀,或許對一個騎士來說自己肩上為保護公主而留下的傷疤是一種榮耀,當然,這榮耀足夠曆久銘心。這麽多年了,諾維還是感覺那傷口很難受,倒也不是直接的疼痛,就是一種難受,總感覺傷疤印刻的皮膚不屬於自己,就是這樣的一種榮耀。

童話故事裏都是這麽講的,卻從沒記敘過,如果一個騎士愛上了公主,會怎麽樣。諾維愛上梨槿的時間不亞於穆夜,有可能還長於穆夜啊。

諾維苦笑著,他笑的是自己,笑的是自己就是那個愛上了公主的騎士,他該怎麽辦呢?一劍殺死王子之後帶著公主私奔?童話裏劇情可能會這麽發展,然而現實是——王子還是他的兄弟。

他最好的兄弟。

突然起風了,隨性的氣流把眼前夢般迷幻的霧氣攪得混亂不堪,極美的畫麵變得醜陋無比,諾維顫抖著伸出手,希望自己是那力量強大的時間之神,能夠暫停這穿行不定的風,留下這美景。

幾秒後,他放下了手,隻恨自己是個凡人。

沉睡的穆夜還在夢境裏,場景還是那節在現實中已經化成灰燼的車廂,夢境裏,爆炸尚未發生。

“我已經死了麽?”它問穆夜,穆夜此時姑且認為它是乘務員的靈魂。

“抱歉,我不該......”穆夜說。穆夜此刻極為驚訝,現在發生的這些事情都無法用語言形容,他甚至無法想起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突然閃過一陣白光,穆夜被迫閉上了眼睛,呼嘯的氣流聲又一次響了起來,幾秒鍾後風聲才平息,穆夜睜開眼睛,從**醒來。

“這……是個夢?”穆夜說,迅速穿好了衣服走出房間,天已經亮了,諾維早早地等在了客廳裏,麵露焦急神情。

“怎麽了?”穆夜連忙問,諾維雙眉緊鎖,眼神之間像是鋒利的冰川。

“剛才看到的新聞,庹祖……死了。”話音剛落,絕望感像是惡靈般侵蝕他的世界,最後的線索斷了,留給他們的路隻有坐以待斃。

電視的光亮依舊在不斷地變化著,一個身著警察製服的人正在發話:“我是公安部副部長王潛龍,我們在今天早晨實施了對庹祖的追查。”穆夜慌了神,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

“遺憾的是,我們在山東的一個名叫槐紛的小城鎮裏發現了嫌疑人的屍體。庹祖由於心理負擔過重而自殺,身亡之前他寫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我是無辜的但你不是’,這也是唯一的一條線索了,我們警方隻好把希望寄托在剩下的四名嫌疑人。”電視的畫麵哢嚓一聲切到了其他頻道。

穆夜原先隻是覺得絕望,但當他看到了電視的右上角時,原先的絕望甚至演變成了不祥之兆——電視上的時間顯示是下午四點!他不是剛在早上醒來麽?總不可能自己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吧!

“哥們,我……我怎麽感覺有點困哪,今天早上我是幾點起床的?”穆夜問,正巧軒凱從後麵走過來,於是接過了他的話:“大概八點半吧,怎麽了身體不舒服?看你那弱身板估計也差不多。”軒凱走過來瞥了一眼穆夜。

此時穆夜自己感覺頭熱得快要炸了,他總結了一下眼下的信息:難道自己喪失了將近八個小時的記憶?不可能啊。

“我回來了。”門外的一個聲音響起,客廳裏的三個人都陷入了驚恐,因為……那是穆夜的聲音!穆夜,現在正坐在客廳裏的穆夜!

門開了,出現的人真的是穆夜,另一個穆夜,穆夜和另一個自己瞪大雙眼對視良久,次元的崩潰仿佛氣泡破裂,剛進門的那個穆夜發出了一聲冷笑,拔出槍對準穆夜:

“哈,你不是死了嗎!”他大喊著宛若厲鬼,震耳的一聲槍響後,軒凱一個疾步擋在了穆夜身前,子彈正中軒凱的胸膛。

“你到底是誰……”諾維拖著近乎崩潰的聲音說,而穆夜看著自己麵前的這個武警緩緩地倒下,自己卻怎麽也動彈不得……

“我才是穆夜啊!”穆夜大喊,試圖用盡全身的力量。下一秒鍾,他發現自己剛從**醒來,從噩夢中跑出。

迅速的著裝之後,穆夜理了理自己的思緒,打開房門。

客廳裏的情形有些眼熟,電視屏幕閃著光亮,諾維在緘默之中坐在沙發上。

“下麵讓我們聽聽有關部門的發言。”新聞主播說,畫麵切到了場外,一個身著警察製服的人出現在了屏幕中央。穆夜推開房門,走到了客廳裏,客廳的熟悉感讓他感覺有些詭異,不過更詭異的是……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電視裏的那個人。

“王……王潛龍?”穆夜不敢相信所看到的,這個人就是……他剛才夢到的,在夢裏“今天下午”電視上的那個人。

諾維繼續死盯著電視屏幕,並沒有找到有關姓名的信息,幾秒鍾後,王潛龍的名字才出現在電視裏:“你見過他?”

“見過……在我剛才的噩夢裏。”穆夜說。

諾維感覺穆夜的話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來為什麽奇怪,隻能繼續看著電視。

“我們對第一個犯罪嫌疑人的追查已經展開……”王潛龍不斷地重複這句話,軒凱中途從背後走了出來,就像是穆夜剛才的夢境,當軒凱走過來之後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軒凱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開門,諾維也繼續看著電視,他們兩人絕對不會想到穆夜此時心裏嘈雜不已。這場景已經很像自己的噩夢了!門外的難道真的是另一個自己麽?

猜忌有時候能把一個人逼瘋,就像是在烈火上不斷被加熱的一塊生鐵逐漸趨近熔化。對穆夜來說,他現在就好比是那塊生鐵。好在他並沒有熔化,而是被人置放在了冷卻液裏。

軒凱打開了門,門外的是梨槿,今晨的她換了一身運動的裝扮,灰粉色的運動套裝和黑色筒襪塑造出了她的另一種風格。

軒凱看了看梨槿:“你就靠這麽細的兩條腿走路?簡直不敢相信。”梨槿笑笑聳了聳肩,沒有回答這句似誇非誇的話,而是把手裏的幾袋子小籠包遞給軒凱。

“天哪你們不知道這荒郊野嶺的買個早點多不容易……”梨槿一邊解開運動鞋的鞋帶一邊說:“簡直無情!這山路一點也不好走。”

軒凱倒是咧了咧嘴:“你難道沒看到我帶的有吃的麽?”梨槿解完了一隻腳的鞋帶,抬起頭對著軒凱就是一個白眼。

“你帶的吃的?天哪你們部隊裏難道一直吃壓縮餅幹麽?你總不能指望我把你的壓縮餅幹拿開水泡開,之後大概有這麽大。”梨槿用手比劃了一個大小,直徑有兩個足球那麽長:“之後我再拿刀把它切成片然後給你們吃?”她一邊說一邊用兩隻手對著剛才比畫出來的區域剁啊剁,好像那裏真的有一大塊泡開了的壓縮餅幹。

經冷卻後的穆夜釋懷地笑了,大清早的看到梨槿萌噠噠的樣子還真是提神醒腦。他接過了小籠包,開始思考另一件事。關於……自己的荒誕夢境。

“對了,穆夜,你剛才說的在夢裏看到了這個人是什麽意思?”諾維優雅地給每一個小籠包點上數滴醋,對身邊的穆夜說。

“昨天……我做了個夢,夢到了火車上那個死了的乘務員,之後又夢到了我站在這個屋子裏,時間不是早晨,是今天下午。然後我就看到了電視上的王潛龍,在這之前我根本沒見過他。”穆夜小心地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會把自己也搞糊塗。

另外三個人不謀而合地看了一眼電視,“王潛龍”三字一字不差,這也使得發生在穆夜身上的事情更難解釋。

“親愛的,你還真有當神棍的天賦。”梨槿換好了鞋,躺在不算精美的沙發上伸懶腰感歎道。

“也不算是不好解釋,”諾維滴完了醋,抬起頭看著穆夜:“我們不妨大膽地猜想——穆夜可以夢到未來。隻不過這種夢是偶然性的,如果事實如此,那麽你寫出的那本預言小說也就好解釋了,說不定就是你兒時也夢到過未來,所以才有了小說的靈感。”諾維說,嘴角帶著他標誌性的微笑。

“但是我夢到的其他東西太荒誕離奇了。”穆夜仍然忘不了另一個穆夜射擊自己的景象。

諾維想了想:“可能因為是夢,所以不可能完全是未來,隻能說是間接影射了一部分的未來。”

諾維的解釋怎麽聽都有些超前,不過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應該是最科學的解釋了。愛因斯坦在《相對論》裏的觀點是事物隻有相對沒有絕對,所以,諾維不怎麽科學的猜想相對於近日發生的事情來講還算是比較科學的。

穆夜點點頭:“我懂你的意思,我不僅夢到了過去還夢到了未來。我印象裏……小說是有寫到主角擁有了特異功能,具體是什麽我忘了,暫定為‘預見未來’吧,那我想這是個好事。”他想了想,單手轉著一次性筷子:“趕快吃吧,吃完我們去買車票。”

沙發上的梨槿沒搞清楚狀況,怎麽就突然買車票了?一臉疑惑地望著穆夜,他把一個小包子塞到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話。諾維笑了,將那句話翻譯成了中文:“他說,去他夢到的那個地方,那個王潛龍在夢裏告訴他的地方。”

“哦對了。”穆夜的表情突然凝重了:“隻買三張。”

梨槿愣在原地:“什麽意思。”

“親愛的,你不能跟我們一起,抱歉,這太危險了。”穆夜說。

“想拋下我?嫌我拖後腿了?”梨槿從沙發上翻起身:“想都別想,我是不可能不陪著你的。”

軒凱對著諾維聳聳肩,無聲地走到一邊。

“你難道沒看到都發生了什麽嗎?已經死了好多人了!”

“你……”梨槿看著穆夜的眼眸:“我怎麽沒看到,我就是因為看到了才不放心,我就是因為看到了才覺得我必須留在你身邊,你是我男友啊你以為誰能放心啊!”

些許的沉默,穆夜點了點頭:“好吧。就這一次,如果再發生危險……”

“不會的,我們能結束它的,不會的。”梨槿說。

穆夜當然不知道在那個小鎮會發生什麽,四個人都知道的是……他們的時間不算富裕了。

實際上,此時是上午九點,世界剛剛度過了炎四夜的第二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