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埋藏的未來

【有的過去是足夠恐怖的,然而比這更恐怖的是對過去的回憶。】

——《炎四夜》

救援直升機內。

穆夜費盡了全身的力氣,雙手支撐在直升機的平台上:“有人能拉我一把麽……”機上除了駕駛員以外唯一的一個年輕武警把他拉了上來。

“非常感謝……請問你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嗎?”諾維問那個警察,顯然他已經從剛才的驚恐中脫離了出來,話語間神態自若。而穆夜像是半昏半醒一樣,顫顫巍巍地摸著凳子坐下,右腿抽搐,麵色驚恐。

“我是警員軒凱,這片海域在我的巡邏範圍之內。我剛才看到一根火柱,判斷為海上邊境的島國進行武器試驗,立即出發前往這裏。我們也不了解情況,所以把你們剛才看到的東西告訴我。”那個武警說,用詞之專業,語調之嚴肅,絕對沒有愧對他的一身警裝。

穆夜又把剛才看到的情景說了一遍,那個武警的臉色明顯變了。哪怕是海底火山爆發也好啊,這怎麽連北島都搞沒了?那個武警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不過沒再問什麽。

“能留一下你的手機號麽,到時候我們好了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諾維說。穆夜不得不打心底裏佩服諾維,不僅能在經曆這麽怪異的事件後冷靜下來,還不忘留下內部人員目擊者的聯係方式,這樣的思維能免除很多棘手的事情。

直升機載著穆夜和諾維回到了岸邊,武警軒凱先去總部做了備案,上級給的指示是讓他先跟著穆夜,進一步做更詳細的備案。

而穆夜決定忘記這件事,帶著諾維和軒凱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城市,他們於北島沉沒後的一個小時坐上了歸鄉的航班,唯一的不恰當之處是軒凱一直是一臉嚴肅,連句玩笑話都沒開過。

石煙市,中心步行街。

時間已經是黃昏了,在街道上行走的人也格外的少。米黃色的街道兩邊,瓷磚無聲地照映著夕陽消失前最後一抹蠟黃色的陽光,霓虹燈漫無目的地交換色彩。櫥窗透著光,街上空氣微涼。一切都顯得那麽蕭條冷落。

但穆夜偏愛這一份蕭條冷落。

“我們不和他一起走麽,我發覺你和他始終保持著十米的距離。”軒凱問身邊的諾維。換上一身便裝的他依舊給人一種威嚴感,但諾維好像沒有受到影響。

“不要打擾他,他在試著去遺忘,這個過程就像是刪除你電腦裏的一個文件吧,現在他的大腦裏有一個刪除的進度條。”諾維開起了玩笑。

“想忘記就能忘記,那還真不錯。”軒凱說,後半句話用的聲音很小,不知道諾維聽沒聽見。

陽光逐漸變淡,被街道的燈火所替代,路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而穆夜看著身邊嬉笑著的人群匆匆走過,那些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絲毫沒有發現這個略顯落寞的小說家。

人生就是這樣,在失敗落寞後決定再試一次,然後一個人暗自拚命奮鬥努力。你開始一個人走在夜晚的回家路上,一個人緊趕慢趕地吃午飯,一個人沉默在眾人的喧鬧之中,一個人在晚上默默熬夜。最後終於成功了,等到你成功了你才發現,不在意你的人依然不在意你,而在意你的人也都絕不會離去,你所擁有的還是自己原先擁有的那麽多。

一個人,一個人走在黃昏的街道,許多人與你擦肩而過,匆匆消失在人海裏,成為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直到某一刻,你在人海中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會對你微笑,之後你也會微笑起來。

諾維突然發現穆夜停住了腳步,呆呆地望著遠處的那個身影。

“怎麽了?”諾維走上前問,穆夜卻愣在了原地,舉起了微微顫抖得手,指向了那個女孩。她穿著黑白的碎花洋裙,蝴蝶蘭花瓣模樣的衣領皎潔純白。淺褐色的長發雖未及腰卻仍舊楚楚動人。素雅的裙角下纖細白皙的小腿已足夠完美,即使沒有腳上的那雙米黃色的高跟鞋的襯配。麵容姣好,氣質不凡,但又不是美得讓人覺得無法接近。她站在那裏,乍看之下像是北歐神話裏等待上蒼甘霖的女神,不過又是那麽可愛,讓人易於親近,更像是一個在望著花叢發呆的鄰家女孩。

“梨槿……”穆夜喃喃自語。

那個女孩好像是眼掃過了穆夜,先是愣了一下,之後也微笑了起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穆夜與梨槿對視著。

人們說時間可以被用來衡量感情,所以當穆夜五年後再次見到梨槿時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等待了一輩子。

陽光徹底消失了,快餐廳裏的燈光讓人食欲大開,不過這不是四人來到那裏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西餐廳全都人滿為患了。

“這就是你說要去找的那個女孩?”

“實際上是他想去找的。”諾維指了指兩個桌子外的穆夜。

“你……回來了?”穆夜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隨便支吾了一句。

梨槿微微皺了皺眉頭輕輕一笑:“你是因為長期寫小說導致語言表達能力下降了麽?”

穆夜好不容易憋出來的一句話被吐了這麽大一個槽,隻好尷尬地咧著嘴,悄悄偏過頭來看了看諾維兩人。穆夜原指望諾維能告訴自己怎麽辦,結果他看到的是……對麵的情況安樂祥和,諾維和軒凱就像好基友一樣開始對飲暢談了!這就是賣隊友。

穆夜趁梨槿低頭翻手機的間隔,順手拿起了一個雞米花砸中了隔壁的的杯子,反彈到諾維襯衫上。他終於看向了穆夜,那驚訝的表情就像一直沒發現穆夜就坐在他身邊一樣。不過顯然他沒懂穆夜的意思,穆夜是迫切地想知道接下來怎麽辦,而諾維不識趣地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估計是說“你表現得不錯”,緊接著又端起杯子和軒凱碰杯……

穆夜感覺自己就差一頭撞死在餐台上了,自從剛才走進餐廳自己的呼吸也不順暢,心跳也不正常,他甚至還用了手機屏幕照了照自己印堂是不是發黑……他尋思自己這是怎麽了,就感覺有好多話想說,但就是不知道這些話被哪一個梗卡在了喉嚨裏。

“唉,不管了,餓死了。”穆夜心想,習慣性地把自己眼前的漢堡拆開來,一個好端端的漢堡被輕鬆拆成了肉餅、蔬菜沙拉和麵包。穆夜從小到大一直是這麽吃漢堡的,而他從沒拆過包子,縱使這兩種食物連營養價值和微量元素的所占比例都不盡相同。美國的漢堡和中國的包子最截然不同的地方就是——漢堡拆裝方便好聚好散,而包子密不透風滴汁不漏,中國人的凝聚力簡直就體現於此。反正穆夜一直是這麽認為的,這麽說起來他的吃法還比較愛國。不過穆夜也承認這看起來很幼稚,跟小孩過家家一樣。

半晌穆夜才注意到梨槿桌上的東西比較亂,仔細一看才發現她也把自己的漢堡拆開了,穆夜覺得自己現在能借著漢堡裏麵照燒雞腿肉的油光看見自己此時驚訝的表情。

“你這是…….”穆夜又說出了三個中國的漢字,此刻對於說話的卓越感絲毫不亞於在電腦遊戲裏完成了一次團滅。

梨槿微撅著嘴看著穆夜:“親愛的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男朋友啊!”

半晌的沉默,擲地的有聲,無形中仿佛有什麽東西悄然改變了,像是阻礙涓涓溪流的巨石被什麽人一錘砸碎,水響歡躍,流光璀璨!

這一下穆夜的團滅戰績就可以被無視了,他終於懂了自己為什麽身體感覺不好了,原來是卡在這個梗上了!現在呼吸也順暢了心跳也正常了,穆夜這才醒悟到自己原來要問的是這個問題。哦事實是麵前的這個妹子還是自己的,那擔心個啥啊。這絕不是穆夜小心眼,任何一個真正的男人都不會小心眼,當然,除了在感情上。

不知道是不是諾維安排的,餐廳裏的音箱竟響起了《Everything is all right》的旋律,穆夜手裏拿著漢堡的肉餅聽著歌,不自覺得傻笑了起來,梨槿一遍遍地問:“你笑什麽啊?”穆夜隻是擺了擺手,自顧自的接著傻笑,梨槿看著此情此景也笑了出來,兩個人麵對麵笑得前仰後合。

“他們這是一種儀式麽?”軒凱沒看懂這對小情侶在幹什麽,麵無表情地問諾維。

“五年前他們就是這樣。最深厚的感情叫做陪伴,穆夜是個小說家,永遠都長不大的小說家,而梨槿呢?可以陪他長不大。”諾維笑著說,端起杯子又和軒凱幹了一杯。

不知道他們笑了多久吧,總之他們的話題終於討論開了,從他們五年的見聞到最近的新聞。

沒錯,今天的新聞。話題終於到了穆夜不想回憶的部分。

“話說回來……當時怎麽不說一聲就走了。”穆夜問道。

“唉……簡單點說就是,我被家裏人帶到國外去了,再說我沒有一聲不吭啊,我還給你寄了好多信。”梨槿搖了搖頭:“要不是你把新換的手機號搞丟了我也不用寫信了,不過你可倒好,從不回信,你難道隻會打字麽?”

穆夜更是一愣:“我從沒收到你的信啊。”

“啥?咋可能,你搬家了麽?”

“哦我知道了……我們那個單元隻有一個信箱,而且沒人用,你的信估計還屯在那裏。”

梨槿的表情凝固了,穆夜沒忍住笑出聲。

“行了行了……聊點別的吧,你現在還在寫小說麽?”梨槿問,手托著腮望著穆夜。

“啊……對啊,昨天還拿到了新書的稿酬。”穆夜的語言表達能力較幾分鍾之前有了巨大的飛躍,這樣的穆夜看上去才真正像一個文化人。

“哇,多少多少,誒那我回來的是時候啊正好趕上你請客吃飯!”梨槿上下舞動拳頭作歡呼狀,讓穆夜感覺這幾年自己的女友還是沒變多少。幾年前穆夜對梨槿的評價是:“萌得我一臉鼻血”,今天也不例外,至少穆夜自己感覺的到,連鼻子裏的毛細血管都有點感覺了。

“額,不算太多。”經曆了走在街道上都一直被無視的遭遇,穆夜真覺得是不是發行量第一都沒什麽區別。穆夜這麽一說,梨槿歡躍的神情有些失落,揮舞著的小拳頭停了下來,嘟起小嘴半失落半埋怨地望著穆夜。

“哎呀沒事請客我還是會請的喲喲。”穆夜見此勢忍不住學著賣了個萌,順帶把目光正好掃向他的軒凱嚇了一跳。不過梨槿倒是又恢複了之前死萌死萌的狀態。

諾維倒也就是笑笑,繼續一邊吃一邊說:“高中的時候就是這樣,他們倆互相賣萌鬧來鬧去的……”軒凱和諾維聊了很長時間,長到軒凱幾乎忘了上級要求的“官方語言”怎麽說,簡直就是入鄉隨俗閑話家常。

軒凱微微點了點頭,心想這兩個人確實很般配,好像連身高都很般配。事實如此,穆夜身高一米七八,梨槿正好比他矮十二厘米,標準的情侶身高差。

但不知為什麽,軒凱總感覺諾維的臉色不太對,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突然有這種感覺,諾維沒怎麽笑,軒凱覺得自己和幾人之間還有不小的隔閡。

“對了,南海那事你聽說了麽,新聞報道說遇難了一千多人呢。”梨槿問,全然不知穆夜此時腦中瘋狂翻湧著的夢魘。

南……海,南海……穆夜整個下午都在奮力去遺忘這兩個字。穆夜就是穆夜,從他的行為根本看不出來他心裏在幹什麽。剛才他在街道上左顧右盼地閑逛之時其實是在遺忘一些恐怖的回憶,而且他在遺忘的過程中嘴角竟然還掛著笑。

不過遺忘是暫時的。墨赤色的巨大光源、北島消失後的死亡漩渦,這些畫麵又一次衝擊著穆夜的腦海,穆夜全身顫抖著、微張著嘴左手按著脖子,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腦中差一點就完成的刪除記憶進度條被人按下了關閉的紅叉,差一點就遺忘的殘酷事實又被回憶起。

“穆……穆夜你怎麽了?”梨槿突然慌張了起來,諾維見勢立馬跑過來扶住了差點從凳子上滑下來的穆夜。

“唉,你不該跟他提這件事的,實際上我們早上剛從南海回來。”諾維說。

梨槿驚訝地用手捂住了嘴,幾乎要尖叫出來了:“你們不會是看到那件事了吧!”

“額……比你想的更糟糕,我們是從這件事裏逃了出來。”穆夜稍微緩過來一點,對梨槿說。

“具體的情況就不要問我了,我不想回憶。”穆夜用左手撐著頭,閉著眼睛。

“就是說啊,梨槿你好好陪陪他,跟他聊點什麽別的,比如你們上學那會的事。”軒凱說,梨槿點了點頭。

“好啦好啦,想想我們上初中的時候,記得我們那個非洲土著一般的班主任麽,我們兩個還在他的課上寫小說來著。”梨槿笑著說。

穆夜的神情漸漸緩和,初中的時光在穆夜腦海裏是一段歌一般的日子。穆夜很難記住一件事,但隻要是穆夜記住的事情一般都很難忘掉。他快速地回憶著,許多的人名與詞匯一一掠過,如歌般舒展,如歌般悠長。隻是突然的,穆夜想起的一個詞終止了他所有的念想。

極具戲劇性的,回憶的優美歌曲嘎然而止,就像是正在播放莫紮特第十二樂章的留聲機從三百米高空墜下,順勢間摔成了粉碎。

穆夜左手砸到了桌子上,打翻了他自己的可樂,黑色的汽水撒了一地,烏濁的倒影中是穆夜驚恐的神情。

“怎麽了?”諾維問。

穆夜此刻雙眼無神,連說話的話音都有些顫抖:“小說……”

穆夜沒想到這個幾乎陪伴了自己終生的詞語封鎖了他的回憶,這個詞給了他他所擁有的一切,而現在又暫停了一切。

“我說當時怎麽感覺那麽熟悉……就是小說!那本我初中寫的小說!我想起……我想起來了,我寫的第一章就是南海諸島的【北島沉沒】……”穆夜的話語間間斷斷,他再也無法掩蓋心中的恐懼感了。

另外三個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至少穆夜的神情告訴他們穆夜不是鬧著玩的。

“怎麽可能,肯定是巧合。”軒凱才不相信這樣的事。

難道穆夜兒時寫下的文字真的成為了現實?有兩種情況,如果是巧合,那就什麽都沒發生,還能安撫穆夜的心情。

如果不是巧合……好吧,那是之後的事情。

穆夜的家不在城市的主幹道,夜晚的風很冷。固然有一條帶著路燈的巷道,不過燈光微弱,每盞路燈照亮的範圍也不大,整個地域忽明忽暗。

不斷交替明暗的長路,這場景正是穆夜心中所成之像。

“你確定你把小說埋在這裏麽?”諾維問:“哥們,這是籃球場,你是怎麽埋進去的。”

穆夜在籃球場的一角估量著距離,說:“我埋的那一年這裏還不是籃球場。”說著,穆夜將籃球場上的那層膠皮從邊緣拉開了,露出了下麵的地磚:“第八排,第十八個,絕對不會錯,那是我的生日。”邊上三人也上前幫穆夜將膠皮拉開到那一塊地磚。

“就是這塊了。”穆夜說,四人環繞著那塊地磚而站。諾維讓軒凱搭了把手,搬起了那塊地磚,裏麵是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子。

“埋在裏麵的是什麽?”梨槿問。

“最好別是我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