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月的下旬,天氣已經很暖和了。小城裏到處生長的丁香花漸次開放,紫色白色的小花朵一簇一簇的擁在枝頭,又一繁枝一繁枝的擠在一起,看起來像是一團一團的雲,又好像一縷一縷紫色的煙,朦朧而迷離。丁香花的香氣會在清晨和黃昏的時候格外濃鬱,籠罩著整座城。

三月的小城也開始下起小雨,薄薄的雨像霧水一樣飄下來,沾濕建築,路麵,樹葉,花朵和行人的頭發。

林菲菲就喜歡在這樣的天氣裏閑逛,不用撐傘,可以感受細細的雨絲打在臉上的舒服的感覺,衣服上會沾一層細細的水珠,分外好看。

這樣的天氣對江先生而言也是很好的,他喜歡這樣的氛圍,可以安靜的坐在小閣樓的窗戶前麵寫東西,寫累了,就放下筆,眺望遠方的山和河流,再吸一支煙舒緩一下緊張的思緒。

一個心中有詩意的人,他會把平凡的日子過出不同的味道來。

駱青山近來的心情是特別好的,接連收到了三封信件,都是雜誌社寄來的,還有一張五十元的稿費單。他看著自己的文字被刊登在雜誌上,心裏的愉悅讓他整天樂嗬嗬的,漸漸也開始學習江先生,晚上一個人在燈下不停地寫東西,寫完了就拿給江先生看。

這天晚上,女工們回來了,但是駱青山沒有找到陸小草的身影,正疑惑著,卻看見陸小草在後麵拎著個大塑料袋回來,裏麵裝著些水果。

等陸小草走近了,駱青山看到她的臉上的笑容,像一朵開放的花。不等駱青山開口,陸小草就撐開塑料袋,給他在桌子上放了兩個蘋果,兩個香蕉。略帶羞澀的說:“今天,我過生日,給大家買些水果,這是給你的。”

駱青山臉上的笑容掩不住的散開。

“還有這個。”陸小草從另一個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說:“這個送給你,你寫東西吧。”

“謝謝。”駱青山還想多說些什麽,但是陸小草沒等他,把東西給他之後就上樓了。駱青山聽著陸小草上樓的腳步聲,又看看手中的筆記本,心裏偷笑。

不一會兒樓上就傳來了女人們說笑的聲音。

林菲菲躺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窗戶上樹影搖擺,黑暗中她的腦海裏現在全都是江先生的樣子和他說的話,似乎這個暫時和她都沒有關係了。

上次林菲菲給他的那封信,一下子將隔在兩人之間的那層紙撕開,但是卻似乎有了更厚的隔膜,她現在越發的不敢見江先生,更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盡管他的眼睛裏沒有一點惡意,沒有責罵,沒有羞辱,隻是更多的溫柔,但是她還是不敢看。

江先生看了那封信後,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找到了林菲菲,走在她們昨天走過的林蔭道上,開始了更長久的沉默。

江先生抽完了一根又一根的煙。

林菲菲把手指搓了一遍又一遍。

兩個人感覺又回到最初的認識的時候,彼此不言,但是這種陌生的感覺下麵,又是一種極為深沉的熟悉。

又過了很久。

林菲菲沒有勇氣對江先生說任何的話,她覺得自己隻要一開口,就像是一種犯罪。

“你才大二。”

林菲菲沒有說話。

其實直到林菲菲回家,他們在這條不怎麽長的林蔭道上來來回回走了三個多小時,整個過程中,隻有江先生說了那四個字。

夜晚很安靜,安靜中人的沉默更安靜。想著想著,她的眼睛裏情不自禁的湧出眼淚。

晚上駱青山一如既往的閑坐在登記室,看著門外路過的人,大多是學生,喝的爛醉搖搖晃晃路過的,背著包裹匆匆忙忙路過的,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而過的,當然更多的是一對又一對的情侶們散著步,嘴裏吃喝著東西,閑散而過。看著這些同齡人來來去去的背影,駱青山以前會在心裏羨慕他們,他會想到,其實自己也可以過這樣的生活,但是現在,這種感覺已經很淡了,近乎麻木。

旅館的門廳裏撤去了火爐,空間明顯大了很多。

登記室臨街有一扇窗戶,開著,涼爽的晚風吹進來,同時進來的還有外麵街上各種燒烤食品的味道,濃烈的孜然粉和臭豆腐,以及其他調味料競相進入人的鼻子。駱青山今天完全沒有看書的心思,桌子上的書和筆記本胡亂攤開。在他的心裏,裝著另一件事情。

這時,駱大年回來了,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小心翼翼的跨過門階,進屋去了。駱青山看著父親的樣子,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來一幅畫麵,一個年老的父親正在翻越一排柵欄,這是朱自清散文《背影》中的圖畫,和剛才的那個畫麵,如此相似。

突然,裏屋傳來蔣春花說話的聲音。

“青山,你來一下。”

“媽,怎麽了?”駱青山問,同時起身進去。

駱大年和蔣春花並排坐在**,旁邊是已經睡著了的駱淑,從被子裏露出圓鼓鼓的臉。

“怎麽了?”駱青山又問。

“爸媽給你說個事情。”蔣春花說。

看到母親的表情,駱青山明白母親要說什麽了,說:“媽,你是不是又要說給我找對象的事兒?”

蔣春花看了一下駱大年的臉,說:“你不小了。”

“都二十歲的人了。”駱大年在一旁念叨道。

“我和你爸這次回老家去,給你張羅了一下,別人介紹了一個女娃,我們都見過了,人不錯。”

駱青山沒有想到父母已經暗中把事情做到這種程度了。

“媽,我都說了,還早呢。你們著什麽急啊。”駱青山心裏不滿,但是語氣並不衝動。

“我和你爸想,你現在也沒有做什麽事業,就盡量早些結婚,娶了媳婦我和你爸也就不用操心你了,你們就去過你們的日子。”

“媽,這種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該娶的時候我自己就去找啦。”

駱大年沒有說話,在一旁不停抽煙。

“我還是想你能見一見那個女娃,人長得好看,腿腳勤快。”

“媽,你別再說了。這件事情你就隨我吧。”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喊老板,駱青山趁機走了出去。等把剛來的客人安頓好,駱青山沒有進屋,而是回到登記室坐下來。從抽屜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細細摩挲著。

今天陸小草她們回來的比以往要遲,來的時候眾人都累了,顧不上開駱青山和陸小草的玩笑,各自提了熱水上樓了。陸小草也是,回來之後也沒注意駱青山,駱青山把手揣在褲兜裏,手裏拿著那個小盒子,幾次想叫住陸小草,可是都因為膽怯而沒有說話,眼睜睜看著陸小草拖著疲憊的身軀上樓。

駱青山把手裏的東西放回抽屜,一臉失望的表情。

深夜,人們都睡了,街上的商鋪幾乎都關了,駱青山關了旅館大門,趴在桌前,無所事事,四周安靜如水。樓上江先生的屋子隱隱透出光亮。駱青山會感到特別疑惑,江先生來駱記旅館已經有半年了,他在晚上幾乎都很少睡覺,閣樓的燈經常會一直亮到清晨。他到底在寫什麽,駱青山迄今為止還沒有看到過江先生的文字,這樣想到最後往往會以江先生在寫一部巨著為解釋而終結疑惑。

到底是怎麽樣的一部巨著呢?也許是像《紅樓夢》一樣的巨著吧。

駱青山看看時間,淩晨四點,窗外的黑色裏顯出深藍的顏色來。

他聽見樓上響起了開門聲,緊跟著就是腳步聲。駱青山沒有在意,估計是客人上廁所吧。

但是他又聽見有人下樓腳踏木質樓梯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近,到了一樓,接著有人敲響了登記室的窗戶。駱青山掀開窗簾,看到了陸小草表情痛苦的臉。

駱青山趕忙開門把陸小草扶進來,仔細一看,她的臉色蠟黃,雙手捂著肚子說。

“你以前給我的止疼藥還有嗎?”

駱青山沒有回答,急忙打開抽屜翻找起來。

“你別急,我記得有呢。”

片刻,果然在一個小藥盒裏找到了。他又匆忙找了兩個杯子,給陸小草倒了熱水,在一旁呼呼的吹氣,還在兩個杯子裏來回倒了一下,讓水盡快降溫。

吃過藥,陸小草安靜坐了幾分鍾,藥效很快,陸小草的表情沒有那麽難受了。

“謝謝,打擾你了。”陸小草說。

“不用這麽客氣。怎麽一下疼的這麽嚴重。”

“我也不知道,就突然疼的睡不著,我的藥也吃完了。”陸小草說。

“你得去醫院看看。”

“看了,是胃的問題。醫生說隻能養沒法治。”

駱青山點點頭。

“現在打擾你,真不好意思。”說話間陸小草起身就要走。駱青山這時才想起來一件事,急忙挽留,一隻手拽住了陸小草的衣角。

“等一下,我還有件事跟你說。”陸小草看著駱青山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盒子。

“這是什麽啊?”她問。

“禮物。”駱青山說。

“給我的?”

駱青山點點頭,說:“給你的生日禮物。”

陸小草睜大了眼睛看著駱青山,遲遲沒有往手裏接。駱青山繼續說:“一個小禮物。”

陸小草緩緩伸出手來,想接又不敢接的樣子,駱青山見陸小草這樣子,壯了壯膽子一把抓過陸小草的手,把禮物直接放在陸小草的手上。陸小草麵對如此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什麽話也沒說,就跑上樓去了,樓梯上響起來急促不規律的聲音。

她回到自己的被窩裏,用被子將自己整個包起來,又小心翼翼地拿出禮物,心裏突突跳個不停,像一隻亂撞的兔子。她打開小盒子,借著屋子裏微弱的光,看見盒子裏裝的是一個手掌正好可以握住的玻璃球,帶一個白色底座。她知道這種東西,底座下麵有一個滑動開關,打開,這個玻璃球內部便會閃爍彩色的光。陸小草心裏十分高興,小心翼翼的打開,彩色的光線一下照亮了被窩,陸小草馬上關玻璃球了,臉上的笑意叢生,那是一個少女內心的萌動。

盡管林菲菲現在看見江先生有種羞愧感,但是考慮再三,她還是在一個陽光晴朗的日子裏來找江先生。

當時江先生正和駱青山聊天,看見林菲菲來,駱青山特別熱情,但是江先生的態度就很一般,也沒有說話。林菲菲裝出很開心的樣子和駱青山打招呼,然後對著江先生點頭。

駱青山說:“菲菲,今天又寫了東西拿給江先生看嗎?”

“嗯嗯。”林菲菲的回答明顯慢了一個節拍。

江先生抬頭看了一眼林菲菲,熄滅了煙。

“那你們去樓上聊吧。”駱青山說。

江先生點頭表示同意,轉身上樓,林菲菲跟在後麵。此時的樓梯就像是鋼琴鍵盤,他們兩個人仿佛演繹了一出四手聯彈的曲子。

“坐吧。”江先生關上小閣樓的門,轉身坐在床邊對林菲菲說。

林菲菲坐在小凳子上,眼睛始終不敢正視江先生,她的雙手緊握在一起,手心相扣。看得出她的緊張。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麽。”江先生話沒說完。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林菲菲一直低著頭,“我就是想見你。”

“你明白你現在在幹什麽嗎?”江先生問林菲菲。

林菲菲緩緩抬起頭,注視著江先生。說:“我知道,但是我無法控製自己。”

“那你知道我怎麽想的嗎?”

林菲菲搖搖頭,又強調說:“不知道。”

“我不能害你。你才二十歲,你有大好的年華去度過,你可以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但是如果我們越過了這條紅線,那就一切都變了,全部就變了。我覺得我的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但是你不一樣,你知道嗎?”

“可是我們已經遇見了。”林菲菲說。

“那就當作我們從沒有遇見過。”

林菲菲這時候的語氣中已經有了哭腔,不過不知什麽原因,她努力克製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來找你嗎?”

江先生注視著林菲菲,從他的眼睛了可以看到在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有無數種猜想在他的腦海裏閃過,但最終被一一否定,期待著林菲菲接下來的話。

“死人啦。”

江先生感到震驚。

“我們學校死人了。”林菲菲說,“有一個女生從宿舍樓頂跳下來,死了。”

江先生感覺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麽時候的事情?”

“昨天晚上。”

江先生的表情突然有了很大的變化,由之前的平靜迅速變為透露著驚恐的表情。

“她為什麽要這樣做?”江先生追問。

“因為她對象要和她分手。”林菲菲敘述的很平靜,但是在很短的時間內,林菲菲的表情也變了,帶著一種深深的悲哀和擔憂。她繼續說道:“你知道嗎!看到她的樣子,我感覺我看到了我自己。”

“別亂說。”江先生一下從**站起來說道。

“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也會那樣。”

江先生蹲在林菲菲的麵前,用幹淨的手帕擦拭著林菲菲眼眶中的眼淚。林菲菲繼續說:“我現在真的感覺自己無法控製自己。”

江先生遲疑了一下,張開懷抱把啜泣的林菲菲擁抱在懷裏,林菲菲哭得更加傷心,江先生聞著林菲菲的頭發散發出的淡淡的清香味道,心裏泛起深深的悲哀,他的心裏也開始泛酸。

而此刻,駱青山就站在門外,表情凝重。

過了兩天,林菲菲又來找江先生,笑容滿麵。駱青山知道了她和江先生的秘密,看著林菲菲開心的樣子,反而感覺似乎是擔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一樣,小心翼翼。

林菲菲這次來反而是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匆匆和駱青山打了招呼,就徑直奔向江先生的閣樓。駱青山看著林菲菲上樓梯的背影,心裏的味道難以言表。

江先生聽見有人敲門,他就想到會是林菲菲,在這個旅館裏,會敲他門的隻有駱青山,但是他的感覺告訴他,不是駱青山。一個人獨自生活得久了,他就可以分辨出許多聲音的差異。駱青山每次敲門的聲音總是給人一種很小心的感覺,而林菲菲敲門的聲音帶著明快的節奏。

林菲菲的心情好的不得了,麵對江先生,她的臉上微微的羞澀隨機增添了更多的活潑可愛。

她很神秘的說:“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每次林菲菲來,江先生總要給她倒杯開水,這次也不例外。他一邊倒水一邊說:“什麽事情啊,你能這麽高興?”

“你猜?”林菲菲嘻嘻的笑著。

“快說吧,你那麽聰明,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江先生把水遞給林菲菲。

“我——想讓你幫個忙。”

“這也是秘密?”

“嘿嘿。”林菲菲傻乎乎的笑著。

“說吧,幫什麽忙?”

“我找了個周末的兼職,想和你一起去。”

“什麽兼職?”

“家教。要兩個人,我教數學,還要一個教語文的,我想讓你去。”

“你第一次做兼職嗎?”

林菲菲點點頭。

“行吧,我陪你去。”

“太好啦!”林菲菲高興的手舞足蹈起來,要不是小閣樓空間太小,她怕是要跳起來呢。

“一個小時十塊,你不會嫌少吧?”

江先生微微一笑,又輕輕的搖搖頭。林菲菲還要準備說什麽呢,這時又想起敲門聲,是駱青山。

“在樓下就聽見菲菲笑個不停,你們說什麽呢?”駱青山說道,把手中的飲料分給林菲菲和江先生。

“我周末去做家教。”林菲菲說。

“要掙錢了。”

“掙了錢請你吃飯。”

駱青山連連答應,繼續說道:“菲菲,聽說你們學校有人跳樓了,是不是真的啊?”

江先生一怔。

“是真的,一個女生。”林菲菲說。

“真不知道這些人怎麽想的,到底多大的事情能讓她走上這條路啊!”駱青山的語氣裏滿是可惜。

“江先生,你說呢?”

江先生慢悠悠的點點頭,歎了口氣,但是沒有說話。

“這又不是什麽好事情,就不說了。”林菲菲催促著結束了話題。但是結束後三個人一下又陷入冷場的尷尬,駱青山也一時沒了言語,急中生智說樓下還有些事情,就急忙走了出來。後麵江先生和林菲菲因為駱青山提起這件事情,又不自覺的想起三天前的事情來,二人之間的對話也有了片刻的僵硬。

“你跟你父母說了嗎?”江先生問。

“說了。我說和同學一起的去的。”

“遠嗎?”

“還行。”

周末那天正好下起了大雨,一大清早,江先生就起床了,出門時正好碰見了駱青山,駱青山問他幹什麽去,他沒有細說,隻說出去有事。說完就往公交車站的方向去了。

林菲菲和江先生約好,江先生先上車,她會在公交車的下一站上車會合。兩個人就像秘密特工一樣,提前商量好了所有要注意的細節。江先生坐在公交車最後麵的座位上,他看到在雨中撐傘的林菲菲站在公交站牌旁,然後看她收傘,擠在人堆中上車。

林菲菲上車後先環視四周,她一眼就看到了江先生,但是並沒有和他打招呼,淺淺一笑,然後在公交車靠前的位置坐下來。

江先生在後麵看到林菲菲的背影,藍色的襯衣,衣領露出一截淺白的脖頸,紮成馬尾的頭發在身後形成一個極具美感的弧度,江先生覺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林菲菲總是極好看的。而他們之間存在的微妙的關係,讓他的心裏充滿了矛盾。

公交車一直走出很多站之後,林菲菲在確定不會遇見什麽熟人之後就跑到車尾,坐到了江先生旁邊,兩個人相視一笑,似乎對自己策劃的成功很滿意。

“還要多久?”江先生問。

“馬上到了。”

林菲菲找的人是一個中年女人,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在讀初中,個頭高的男孩子數學不好,女孩子馬上中考了,語文有些差,所以周末找家教補習。中年女人很和善也很熱情,給林菲菲和江先生倒了茶水,準備了點心。林菲菲和江先生各自待在一個房間裏,輔導自己負責的科目。林菲菲教的數學不容易講,自己提前做了很多功課,而江先生就自然多了,語文對他而言,就是小菜一碟。

補語文的女孩子名叫笑笑,性格很好,隨她的母親,也是一個很安靜的姑娘。江先生給她講了學校老師布置的作業,又說了許多有趣的事情,小孩子很願意聽,一早上過的很快。

中午中年女人要留兩人一起吃飯,江先生和林菲菲推辭不過,隻好順從。午飯過後,那女人又騰了自家的沙發,讓二人休息。

雨一直在下,外麵的屋簷上雨水淅淅瀝瀝,造成一個天然的簾子。天光比較暗,屋子裏亮著燈,乳白色的光線讓屋子產生出一種朦朧美。江先生和林菲菲都沒有睡著,這樣的雨天裏,聽著雨聲兩個人心裏都有些喜悅。林菲菲側躺在沙發上對著江先生露出很美好的笑容。

“累不累?”江先生問林菲菲。

“不累。”林菲菲笑著答道。

江先生看了一眼窗外的情景,說:“你現在在想什麽?”

“想出去淋雨。你呢?”

江先生思考了一下,說:“想抽根煙。”

林菲菲翻起身來,說:“我們去門口吧。”

“好。”

林菲菲把手伸出去,觸著屋簷的水線,拍打在手上,濺起漂亮的水花。江先生掏出煙來,拿了一支煙叼在嘴裏,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林菲菲看見了,把火柴從江先生手裏拿過來,孩子般的說:“我給你點。”

火柴劃亮的瞬間猛烈的擺動了一下,然後慢慢歸於平靜。林菲菲把火苗移動到江先生的嘴邊,微小的火光照著江先生的臉龐,林菲菲說:“好看。”

火柴滅了,她把火柴棍丟向地上的水坑,看了江先生一眼,她又點著了一根火柴,仔細看著火苗由小變大,再由大變小,最後熄滅。

“我也想抽煙,什麽感覺啊?”林菲菲笑的天真可愛。

江先生先是驚異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不行。”

林菲菲賭氣一般的甩甩頭發。

下午的時候,雨依舊在下,雨勢未減。林菲菲和江先生結束了他們的工作,拿了工資,一共八十塊錢。江先生撐著傘,林菲菲在傘下捧著那八十塊錢顯露出無比喜悅的樣子,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自己掙的錢,不一會兒便迫不及待的和江先生商量要怎麽花。

江先生說:“這麽有紀念意義,你不打算留著嗎?”

“掙了就是要花的嘛!你說我要怎麽花呢?”

“你決定吧。”

“那,我請你看電影?”

“可以。”

小城裏唯一的電影院,還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築樣式,裏麵隻有一個超大的放映室,可以容納上千人,大概是改革開放前聚眾開會的地方吧。今天放映的電影叫《長江七號》,林菲菲拿著兩張電影票在江先生麵前晃了幾下以示炫耀。

放映室很黑,依稀可見人不多,林菲菲跟在江先生身後找到自己的座位,兩人並坐。木製的折疊凳子,座位之間伸出一個橫檔,可以用來放東西。林菲菲一邊看一邊咯咯笑個不停,而江先生盡管平靜許多,有著一個中年男人的沉穩,但是還是會忍不住發笑,其實更多的不是因為電影的搞笑而笑,而是因為看見林菲菲開心的樣子,江先生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林菲菲看到高興的地方,一把抓住江先生的手,指著屏幕給江先生看。突然有一隻光滑細膩充滿著青春朝氣的手抓住了他,江先生手上和心裏,都像是觸電一般,心裏一陣驚異,但他看見林菲菲笑的前俯後仰,合不攏嘴的時候,他的心也逐漸靜下來,也緩緩把手握起來,握住林菲菲柔軟溫暖的手掌。林菲菲此刻也感受到了江先生手裏的溫度,忍住笑聲,深情的看了一眼江先生的眼睛,轉頭又繼續笑起來。

那是很奇妙的感覺。

江先生和林菲菲的手再沒放開過,一直等到電影快結束的時候,林菲菲鄭重其事的跟江先生說:“我今天不想回去了。”

“不行。”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那也不行。”江先生的態度很堅決。

“我今天出來的時候已經跟我媽說了,我說我不回來了,今晚住同學家。”

江先生沉默了。

當江先生和林菲菲站在一家旅館門前的時候,夜色變得更濃了。江先生有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感覺自己麵前的就是駱記旅館,而他現在回來,要到他的小閣樓裏去了。他再看看跟前的林菲菲,低著頭,耳朵是紅色的。

江先生買了一些吃的東西,兩人走進了旅館。旅館的房間比江先生的小閣樓大了很多,這讓江先生有些不舒服,雪白的床單散發出一種滲人的怪異感來。

兩個人在一個私密的空間裏更加慌亂不知所措。江先生打了熱水,調好水溫,讓林菲菲洗腳,他自己到旅館裏水房的水槽去洗了臉洗了腳。

江先生對於這樣的情景產生了更多的不自然,而林菲菲則在一旁安靜的做著,像個新娘子。

“吃點東西早點休息吧。”江先生說。

“我不餓。”

“你睡裏麵,我再拿一床被子。”

林菲菲沒有回應,江先生打開櫃子,又取了一床被子。

“那你把燈關了。”林菲菲說。

江先生把燈關了,明亮的屋子一下黑了,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臉,江先生的心情頓時有了一些放鬆。

兩個人和衣背靠背睡在各自的被窩裏,起初是長久的沉默,過了一會林菲菲說話了。

“你睡著了嗎?”

“怎麽了?”

“想和你說話。”林菲菲朝江先生這邊蹭了一下。

“說什麽?”

林菲菲想了一會兒,說:“能給我說說你的過去嗎?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麽?”

“你以前其他女人上過床嗎?”林菲菲問。

江先生沉默了一會兒,林菲菲追問:“有嗎?”

“有。”

“她長什麽樣子啊?”

“記不清了。”

“我不信,你肯定記得。”

“真記不得了。”

“那你,和她還聯係嗎?”林菲菲轉過身來,跟江先生挨得很近。江先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林菲菲說話時嘴裏呼出的暖濕的氣,還有她的呼吸。

江先生沒有說話,沉默了大概有兩分鍾,然後突然轉身,麵對著林菲菲。兩個人的距離更近了,黑暗中他注視著林菲菲貓一般的眼睛,最後用無力的語氣說道:“她已經死了。”

林菲菲受到了很大的震驚,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江先生哀傷的目光,江先生的眼裏似乎有眼淚在閃著微弱的光。

林菲菲從被子裏伸出雙臂,隔著被子緊緊抱住了江先生。

四月,整個小城開始飄起了柳絮,那些白色的絨絨的東西在天空中肆意飛揚,它們從綠色的濃蔭裏飄出來,紛紛揚揚,密集的時候甚至會像一場無休無止的大雪,讓人想起已經過去的冬天。

暖暖的陽光普照整座小城,一切都散發著溫暖的光。青羊河的水清澈極了,江先生無數次的從閣樓的窗戶裏望過去,看著這一隻正在吃草的羔羊默默地站在那裏,從一個季節到另一個季節,一種尤為忠貞的堅守。

這讓江先生極為羞愧。

四月的天氣晴朗無比,湛藍的天空中白雲更加潔白,河流,遠山,所有的靜物組合在一起,形同一幅油畫般靜謐。

陸小草和駱青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過話了,兩個人每次碰麵都是匆匆而過,但是兩個人的目光中明顯有了兩個人共同的秘密,他們不約而同的一起守護著這個秘密。

這天,陸小草她們放了半天假,女人們都聚在旅館門口,並排坐在旅館門口洗衣服,陸小草也在其中。駱青山站在門口聽她們說在飯店裏遇見的各種奇怪的人和事,這些東西成了他們日常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陸小草卷起袖口,她的皮膚不是很白,但是有著少女該有的水嫩,陽光鋪滿了她的衣服,頭發,到處散發著一種暖的感覺。她的胳膊上沾著洗衣粉打出的泡沫,陽光下閃爍著彩色的光。駱青山偶爾會偷偷打量陸小草的樣子。陸小草和林菲菲相比,有著南方姑娘獨有的水靈感覺,她的眼睛較小,但是和她的五官搭配,就有一種恰如其分的和諧。陸小草的頭發紮成一個結,看起來就有一種稍顯成熟的味道。

駱青山看著看著,笑意逐漸爬上臉龐。

江先生走出來,對著燦爛的陽光眯了一下眼睛,等適應過來後,說:“走,去走走。”

駱青山不知道江先生要去哪裏,但還是跟著去了,毫無質疑。

江先生領著駱青山向學校走去,最後在學校裏的一個路邊椅上坐下來,駱青山也坐下來。

江先生就像剛來駱記旅館的時候一樣,不問駱青山抽不抽煙,直接遞給他,等兩個人都把煙點著了,江先生才開口說話。

“有事要給你說一下。”

駱青山等著聽。

“我要走了。”江先生的聲音極為平靜。

“去哪兒?”駱青山詫異地問。

“不知道。走著看吧。”

“為什麽走,不是說好的一年嘛!為什麽要提前走?”

“我想了很久,覺得應該走了。”

“是因為菲菲嗎?”駱青山問了,但是江先生沒有回答。他也許早就知道駱青山知道了他和林菲菲的事情。

“那你什麽時候走?”駱青山繼續問。

“再過一陣子吧,不會馬上走的,我還有一些事情沒做完。”

“哦。”

“我本來想著到走的時候再和你說,但是又轉念一想,覺得應該提前跟你說說。這個消息就先不要跟菲菲說了吧。”

“哦。”駱青山猛吸了一口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江先生笑了一聲,繼續抽煙。

“我和菲菲,”江先生說了半句話,停頓了幾秒鍾,繼續說:“我不能害了她。”

江先生說完話就起身獨自離開了,留下駱青山一個人坐在那裏,心裏翻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林菲菲來駱記旅館來的越發勤快了,以前是一周來一次,或者更長的時間間隔,而現在隔一兩天就來,感覺比回自己家還要開心。每次林菲菲來,駱青山看著她開心的樣子,總忍不住想要把江先生要離開的消息告訴她,又不忍告訴她。而江先生各方麵都表現得很自然,似乎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經常在早晨醒來後才發現外麵下雨了,天氣陰沉,長久的陰沉似乎已經預示了不好的信號。

這天,江先生帶了幾個大紙箱子回來,上樓的時候叮囑駱青山說“如果她來找我就說我出去了,不在。”江先生沒等駱青山點頭答應就上樓了。

那天,江先生一天都沒有出來過。

駱青山的心裏更加焦急,當局者要麽心有城府,要麽渾然無知事情的發生,而他一個旁觀者卻形同熱鍋上的螞蟻,多麽可笑啊!

果然兩天後,來了一輛大汽車,運走了所有的箱子。駱青山可以想象。那個小閣樓如今已經空空如也的樣子,心裏感到悲傷。

林菲菲在那幾天裏來了好幾次,但都被駱青山以江先生外出的理由搪塞,她的心情一次比一次差,看著讓人心疼。

那天晚上,江先生吃完晚飯後回來,駱青山一直在門口等他。傍晚的霞光紅得鮮豔,給夜幕的降臨準備了一場格外熱烈的歡迎儀式,情景壯烈。

“都收拾好了?”駱青山問。

“好了。”

“那也快要走了吧?”

“後天早上七點的車。”

“你就真的沒有想過你走了之後,林菲菲會怎麽樣嗎?”駱青山的語氣帶著衝動的氣息。

“想過。”江先生說:“但是我沒想到什麽結果。”

“一走了之是你處理事情的方式嗎?”

“別無他法。”

“再想想?”

“已經想了很久了,沒有。”

兩個男人並排站在門口,望著遠方的天空,目光淒涼而悲傷。從他們的後麵看過去,背影如雕塑般靜立不動,黃昏的憂傷濃烈如酒。

那天晚上,駱青山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決定,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林菲菲,如果林菲菲知道了江先生要走,心裏或許還能接受,但倘若江先生無緣無故就這麽消失了,他真的不敢想象林菲菲會是個什麽樣子。

事到如今,他感覺林菲菲所有的快樂都來自於江先生,如果不告訴她,等她知道的時候她會發瘋的,也許,下一個從樓上一躍而下的就是她了。

第二天,駱青山就一直盼望林菲菲能夠來找江先生,等待的時間總是很漫長的,從早晨到中午,林菲菲一直沒來,駱青山感覺心裏就像是有一團火在炙烤著他。駱青山感覺時間過得太慢了,比以往都慢。

時間簡直如同靜止了一般。

在下午三點的時候,林菲菲終於來了,依舊笑容滿麵。她穿了一件帶花的裙子,頭發披在肩上,在陽光下光彩奪人。有了前幾次江先生不在的例子,這次她進門就問駱青山江先生在不在,碰巧這時候江先生下樓來。

駱青山一下子就明白了江先生的意圖,他不想給駱青山任何單獨和林菲菲相處的機會,看來江先生已經在暗暗監視著駱青山的一舉一動了。轉眼間林菲菲就忽略了駱青山,朝著江先生走去。“我來了好幾次你都不在。”林菲菲帶著哀怨的聲音說。

“碰巧有些事情出去了。”

林菲菲欲要上樓去,被江先生叫住,說:“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吧?”

林菲菲點頭應允。

“等等。”駱青山急忙說道。

“嗯?”林菲菲看著駱青山。

“你上次給我的書我看完了,你帶回去。”駱青山說完就進屋去拿書,完全沒顧及林菲菲。林菲菲接過書,看也沒看就把書放進包裏,然後和江先生一起出去了。

看著兩人出去的背影,駱青山想,聽天由命吧。

江先生把林菲菲送回宿舍之後,他又在外麵隨處閑逛了好長時間,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也沒有和駱青山說話,看起來情緒很失落的樣子。

她的室友說道:“菲菲,你那兒有小說沒?我看一會兒,好無聊啊。”

“在桌子上呢,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能打發時間就好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室友又說:“菲菲,這個江先生是誰啊?”

林菲菲心裏一驚,急忙翻起身來,說:“怎麽了?”

“書裏有個紙條。”

林菲菲翻身下床,匆忙跑到室友的床邊,拿過紙條一看,上麵字跡潦草的寫著“菲菲,江先生明天要走,七點。”

是駱青山的寫的,林菲菲的臉頓時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