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後來,幾乎每天都下雪,雪花散落,成了駱青山這個冬天看的最多的景象。自從蔣春花將燒烤攤搬到駱記旅館的門口,駱青山便多了一個工作——燒烤。

駱青山對這項新的工作上手很快,沒過幾天,他就能熟練地操作了,經常是他在燒烤爐旁獨自工作,蔣春花就坐在旅館的門內圍著火爐,細細地看著兒子認真幹活,眼睛裏一片幸福的光芒。

宋老太去世的陰霾在這樣嚴寒的天氣裏慢慢散去,久而久之,很少有人會提起那個經常穿一身舊迷彩衣裳在校園裏撿瓶子的老太太,大家幾乎都忘記了這件事情。

燒烤爐的火焰發著藍色的幽幽的光,安靜極了,駱青山注視著那些輕微擺動的火苗,看見雪花落下來,在很遠的地方就完全融化。他想起飛蛾撲火的樣子。這個世界上,也許就有許多這樣的人為了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努力,盡管徒勞,但還是會給人以力量,成為其對於後世的貢獻。

燒烤攤的工作每晚幾乎要做到淩晨三點,所以出攤就到了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這天,駱青山剛幫母親把燒烤架子支好,遠遠看見陸小草被別人攙扶著向旅館走來,極其吃力的樣子。駱青山跑過去幫忙,看到她臉色慘白,幾乎失了血色,比上一次感冒的時候嚴重多了。趕忙問同來的工友,工友說:“今天早上幹活著呢,也沒見她有啥不合適的症狀,誰知道這幹著幹著就暈倒了。”

“去看了沒?”蔣春花也跑過來幫忙,問道。

“看了,醫生說不是大問題,心率有些低,這才暈倒的。讓多休息。”

三個人一起將陸小草扶回宿舍,躺在**,取了藥,倒了開水,又給蓋了兩層被子。來時的那個工友得回去上工,托駱青山幫忙照顧陸小草。

駱青山答應了。但是這次他的心裏表現出了很多猶豫,自從那晚駱大年和蔣春花對他的一番示意,他現在還有點怕和女**往了,上次林菲菲來拿信,駱青山也是故意避著駱大年,剛才說到照顧陸小草,駱青山先是看了看蔣春花的表情,然後才答應的。

蔣春花倒是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多想,剛才駱青山看她臉色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此刻的她完全體現出了一個母親的慈悲,正專注的給陸小草掖著被角。

陸小草依舊迷迷糊糊的,但是嘴裏還是不停地念叨著:“不好意思,麻煩了。”

“不好意思。”

“麻煩了。”

沒有人對她的致謝表示回應,但那些關心她的舉動並沒有停止。這件事再後來陸小草的回憶裏,她說,當時她雖然腦袋裏不清楚,但是她能感受到那種溫暖,她很感動,沒想到遠在他鄉還能感受到類似於母親的關愛。還說後來蔣春花她們走後,自己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過,心裏特別難受。

當駱青山第二次走進陸小草的房間的時候,也不太拘束了。將飯放在桌子上,扶陸小草起床。陸小草穿著一件半袖的衣服,露出來白截白色的胳膊,駱青山第一次觸到了陸小草柔軟的皮膚。

陸小草睡下的時候喝了葡萄糖,這會兒麵色已經有所好轉。駱青山將飯盒拿到陸小草麵前,陸小草低著頭接過來,感覺似乎羞於單獨在一個異性的麵前吃東西,一小口一小口,吃的很慢。駱青山並不理解這種事情,有一種不解風情的愚笨。

駱青山見陸小草不太說話,兩個人單獨在屋子裏顯得氣氛很尷尬,為了打破這樣的局麵,說:“你家是哪裏的啊?”

陸小草回答說:“甘棠鎮。”

“哦!”陸小草聽到駱青山這樣的回答,知道駱青山雖然嘴上答應著,但是還是不清楚,就解釋道:“甘甜的甘,海棠的棠。”

“名字還真好聽。”駱青山笑著說。

“你是四川人?”

“嗯。”

“那你為啥不說四川話啊?我以前見過一個四川女人,她說四川話特別好聽。”

“是嘛?”陸小草反問道。

駱青山使勁點頭。

“我不會說。”陸小草小聲的說。

駱青山聽到這個回答,雖然有些出人意料,但是也沒表示出多大驚訝,也不是所有四川人都會說四川話。但是駱青山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為啥?”

陸小草遲遲沒有回答,駱青山預感到了自己觸到了某個界限,沒有追問下去。為了緩解氣氛,他又問:“你為啥叫小草?”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事情竟然正好是這一句話,駱青山本來是為了緩解氣氛而轉換了話題的方向,凡是沒想到這個問題正好是隱情的所在,一下觸發了陸小草心裏脆弱的開關。

等陸小草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睛裏淚花簌簌的往下掉,駱青山從來沒有經曆過一個大姑娘在自己麵前梨花帶雨的哭的情景,一下把他也嚇壞了。一時怔住沒有反應,等稍微回過神來急急忙忙連聲說對不起,但是並沒有作用。

駱青山把陸小草端在手裏的飯盒拿過來,從桌子上拿了衛生紙遞過去,陸小草也不接,縱任淚水在臉上肆虐。

駱青山懇求道:“你別哭了。”他不見起作用,隻好扯了紙把手伸過去替陸小草擦眼淚。然而就是這個動作,忽然讓駱青山產生一種深深地憐惜,怦然心動的感覺就像一壺水突然沸騰了一樣,久久不能平息,他感覺到自己的臉龐開始發燙,而且越來越燙,有一種發燒的錯覺。

冬日裏的天光從地下室的采光窗戶透進來,一束白光正好打在陸小草的身上,駱青山清楚地看見懸浮在空氣裏的微小的塵埃和陸小草因為啜泣而不斷**的身體。駱青山的腦海裏開始生長出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的渴望。

駱青山那時候雖然看似清醒,但他已經失去了一種理性。他忘記了時間,他覺得和陸小草獨自相處的這一會兒很漫長,就算是看著陸小草哭,他的心裏都會有一種美好的感覺。可是當他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思想錯亂,又產生了深深地悲哀。

見陸小草的情緒穩定了些,駱青山委屈而慚愧的說道:“也許我剛才說了讓你傷心的話,可是,可是你不要再哭了。我不是有意的,你要是不想說我也不問了。”

陸小草搖搖頭。

駱青山更納悶了。

“不是你的原因,我隻是心裏難受。”陸小草這麽一說,駱青山心裏頓時開朗了,對陸小草有種溫柔的埋怨。

“你有什麽心事,就講出來,不要憋在心裏。”駱青山將紙巾遞給陸小草,一臉的嗔怒。

“嗯嗯。”陸小草看著駱青山的樣子,也破涕為笑,點點頭。

駱青山看見陸小草笑了,自己又像個傻孩子一樣,用手摸著鼻子。

後來,駱青山和陸小草之間就有了一種默契,似乎兩個人彼此都知道各自的一個秘密,兩個人偶爾在門口遇見,眼睛裏總帶著羞怯的笑意。

女人們的眼睛就像一個刀子,許多事情總是被她們最先捅破。自從陸小草的身體好轉後,陸小草的工友們很快就發現了她眼睛裏流露出的不一樣的東西,大家開始互相猜測,而女人們大多對於感情是尤為明顯的。

那天臨睡前,陸小草輕輕的哼著歌,一副愉快的樣子。這時,一旁已經躺在被窩裏的蘇杭打趣地問道:“小草,今天有啥高興的事情?”說話的同時又向其他的工友們使眼色,已達成一起捉弄陸小草的共識。

“沒什麽。”陸小草笑著說道。

“真沒什麽?”其他工友們也開始接話。

“以前也沒見你這樣啊?”

“就是,肯定有事。”

“肯定是喜事。”

陸小草沒有做任何回應,隻是笑著脫著衣服,而其他幾個工友纏著她不放,又繼續說:“小草,其實不用你說我們都看出來了。”

“你看出什麽來了,就知道騙我。”

蘇杭的聲音很搞怪的說:“小草,你是不是和樓上那小子好上啦。”

“你們胡說什麽啊。才沒有呢。”陸小草漲紅了臉反駁著說。

“還害羞了!”另一個人笑吟吟地說。

“沒有。”

“你們看她,臉都紅的像個西紅柿。”另一個笑哈哈的說道。

一群女人像炸了鍋一樣哄笑起來。陸小草鑽進被窩裏把頭埋起來,在被窩裏聲音悶悶的說:“真沒有。”隨即將房子裏的燈熄滅。屋子陷入一片黑暗,而她們嘻嘻哈哈的笑聲依舊像一串風中的鈴鐺一樣。

“小草,你是不是把你那次買的蜂蜜送給他啦?”說話的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女人。“你別不承認,我都看見啦!”

“那是為了感謝他上次照顧我。”陸小草解釋道。

“哎呦,感謝他。”酸酸的語氣,緊接著又是一串笑聲。

“小草,他親過你沒有。”不等陸小草回答,另一個女人又說:“你和他是不是都一起睡過覺啦。”

“你們欺負我。”陸小草帶著哭腔說。

“那你快叫他來幫你啊!”又是一串笑聲。

從那以後,她們每次上班下班時間看見駱青山,便目光詭異的故意問他:

“你見小草了沒啊?”

要是陸小草和她們一起回來,她們也會說:

“青山,快來幫小草拿點東西。”

駱青山當時正在登記室待著看書,突然聽見樓下一群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著,他也有了莫名地喜感,不自覺地翹起了嘴角。

冬天的夜寒冷而漫長,這時已經晚上一點多了,天空的月亮潔白的光沒有一絲溫柔的感覺,反倒是像一把把利刃。蔣春花收拾了攤子,回去了老院子。駱青山關了旅館的門,習慣性的往樓上看了看,有光從上麵透下來。那是江先生的屋子,他的屋子依舊整晚整晚的亮著燈,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麽。

駱青山這才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說過話了,而且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也不知道是自己變忙了還是江先生出門少了,一想到這些,心裏又有了許多的落寞。

冬天越來越冷,入冬以來蕭瑟的景象其實並沒有多少改變,槐樹依舊是枯枝,人們身上穿的衣服越來越多,但是這樣的時間越來越長,就給人一種越來越蕭瑟的錯覺。

駱青山和蔣春花都在門口站著曬太陽,沒有溫度的太陽形如擺設,但是人們還是願意沐浴在這樣的光芒裏。

今天是周末,所以駱淑也在,不過她不願意待在外麵,獨自躲在屋子裏的火爐旁邊烤火,手裏拿著一本破舊黑貓警長的圖畫書,看樣子已經翻看了很多遍了。

蔣春花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因為長期做燒烤而顯得有些油光,而她圍著的灰色圍裙,早就髒的不像樣子了,但是她不在意,別人也不在意,似乎做燒烤的人就該是這樣的,你的圍裙越新,就顯得你是個剛開始做的,反倒沒有資曆。駱青山畢竟年輕氣盛,外麵穿著一件毛衣,圓領裏露出棉襯衣的領子來。他的個頭比母親高出一個頭,蔣春花靠著他。兩個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副很和諧的畫麵。蔣春花和旁邊商店穿著臃腫灰棉衣的女人交談,期間夾雜著對駱青山的讚美,駱青山聽著她們的談話,滿臉笑容。

這時,江先生出來了,揭開厚厚的墨綠色門簾。駱青山很不好意思的說:“你也出來曬太陽啊?”

江先生吐了一口煙,將煙頭彈到地上的積雪中,“呲呲”的響了一下,嘴角露出微笑,說“是啊,難得的好天氣,而且難得看見你心情這麽好。”江先生說完目光裏別有深意的看著駱青山,這讓駱青山更為羞愧。

“現在能去河邊嗎?”

“草灘早就讓雪埋了,現在不能去,危險。”

“哦。”聽起來江先生並不是很想去。

駱淑也出來了,把兩隻手縮在口袋裏,兩個小辮子在腦袋後麵擺來擺去,臉上有兩塊高原紅。駱淑怕生人,看見江先生站在哥哥旁邊,將半個身子躲在門簾後麵,遲遲不肯出來。

駱青山笑著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兩隻手護著駱淑的臉。

“哥哥,你在幹什麽?”

“和叔叔聊天。”

駱淑仰著頭看了看江先生,羞怯的笑著。

“今年上幾年級?”

“三年級。”駱淑聲音小小的說。

說話間,聽見旅館裏麵有人聲音很高的說:“誰這麽沒有公德心啊,把水龍頭開了,淌了一地的水?”

駱青山轉身進了屋子,駱淑也跟進去。駱青山一進來,順著說話女人指的地方看去,是地下室,整個走廊裏都是水。便急忙喊蔣春花,江先生聞聲也進來了。

駱青山急忙淌下水去接水的地方關水龍頭,但是水龍頭關著,並沒有漏水。駱青山見此情景,心裏一驚,壞了,水管子破了。又急忙去樓梯口的拐角去關總水閥。這時,蔣春花也淌著水下來,試了一下水,正好是從陸小草她們房間流出來的,他喊駱淑取了登記室的鑰匙,開了門。

進去之後,裏麵的情況更讓他們傻了眼。因為這是半地下的屋子,水管就**房子裏的牆壁上,就在牆壁的連接處,水管裂開了一個很長的口子。因為駱青山已經關了總水閥,水已經不流了,剩下的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而屋子裏,已經一片狼藉。

屋子裏的地麵比外麵還要低,水排不出去,已經沒過了駱青山的上腳踝,屋子裏但凡放在地上的盒子,箱子都被浸泡了,水裏還有各種零碎的東西,包括衣服,毛巾等等。陸小草他們的床被噴出來的水完全淋濕,牆壁上掛的衣服濕嗒嗒的往下滴著水。

江先生見此情景,也跑下來幫忙,蔣春花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三個大水桶,三個人每人一個大勺子,把屋子裏的水往大桶裏裝,幾個人忙活了好一陣子,才把屋子裏的水清理掉,看著狼狽不堪的屋子,幾個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陸小草她們都不在,屋子裏麵的東西也不好動。猶豫了一下,隻好讓駱淑去百味莊叫陸小草她們。

不一會兒,陸小草她們都回來了,一臉焦急的模樣,當她們看見屋子裏的情景的時候更傻眼了。各各都開始埋怨,有的甚至責罵起來,陸小草沒有說話,看了一眼駱青山,低頭顧自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蔣春花幫著她們收拾東西,對於她們的埋怨也沒有回答,但是也感受到了女工們的壞臉色。江先生在這件事情上完全就是一個局外人,也不好說什麽話,一個人站在旁邊抽煙。

這時候駱大年也趕來了,看這景象,一隻手拍了一下那條好著的腿,先把這水管的十八代祖宗咒罵了一遍,又將裝水管的工人罵了一遍。陸小草她們是很討厭駱大年的,也沒有管他,依舊收拾著東西。

蘇杭是個急性子的姑娘,聽得不耐煩了,就問:“駱老板,這裏肯定是不能住了,你先說說我們怎麽辦吧?總不能讓我們今晚在這兒睡吧?”

駱大年聽出了意思,停止了詛咒,裝模作樣的思考起來。

駱青山說:“三樓的房子經常空著,先搬上去吧。”

蘇杭趕忙說;“好,那就先這樣吧,我們馬上搬。”說罷便招呼其他女工搬東西。

駱大年用眼睛餘光瞥了一眼駱青山,臉色沉重,不過隨即就變了笑臉,說:“隻好這樣了,那你們搬吧。”然後就很不高興的走了。

就這樣,陸小草搬到了三樓,原來的六人間馬上換成了兩人間,而且環境也好很多,女人們很是滿意,對駱青山顯得格外熱情。陸小草住的屋子正好處於江先生小閣樓的正下方。

這樣,似乎為他提供了某種便利,他也欣喜萬分,很賣力的幫著陸小草她們搬東西。

這算是駱記旅館在過年前發生的最後一件大事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一年就要過去了,江先生在小閣樓寫東西,忽而聽到外麵有人喊他,推門出去一看,是林菲菲,她已經走上樓梯了。

“我能上來嗎?”林菲菲問。

“可以。”

江先生想到確實已經很久沒見過林菲菲了,最後一次見她都是很早之前了。

林菲菲走進小閣樓,看見到處都放著書,翻開的沒翻開的,橫七豎八,桌子上放著厚厚一摞寫過的稿紙,還有一個小鐵皮盒子煙灰缸,裏麵裝滿了發黃的煙蒂。實話說,林菲菲看著眼前的情景,也不知往哪裏落腳,更別說坐了。

“有些亂,別介意。”江先生不緊不慢的說。

“沒事。”

“喝水嗎?”

“不用了。”林菲菲說:“我這次來隻有一件事情。”

“嗯?”

“我們的節目排練好了,後天晚上演出,我希望你能來,你可是我們的編劇啊。”林菲菲很熱情地說。

江先生哈哈笑著,也沒有推辭,很愉快的答應了。

“那我也就不打擾你啦,我還要去找同學商量事情,後天晚上,我們學校文藝演出廳見。”林菲菲說完話之後又從包包裏拿出了一封信,補充道:“我還有一些關於文學和寫作的問題想要問你,但是我怕自己說不清楚,就寫下來了。”

江先生把信接過來,點點頭。

“後天看節目的時候來得及給我嗎?”

“我盡量吧。”

“謝謝。”

話畢林菲菲就走了,江先生站在閣樓門口聽見林菲菲和駱青山道別的聲音。林菲菲走後江先生回屋看看窗外的景色,把桌子上的稿子移開,坐下來把信拆開,清秀的的文字就映入眼簾。

“江先生,好久不見,很高興能收到你的回信。

上次讀到你關於“以夢為馬”這個詞語的解讀,感覺你有很多的體會。但是我又有一個問題,你說的是那些美好的夢,那麽那些噩夢呢?它又是怎麽回事,是不是通往極壞的通道,你做過噩夢嗎?

我最喜歡的作家是張愛玲,我讀了她的很多作品,包括《半生緣》《小團圓》《紅玫瑰與白玫瑰》《海上花開》《海上花落》等等,我覺得她的文字特別優美,而且她寫的故事總是有一種格外的魔力吸引著我去讀。不知道你對她的作品是怎麽看的?

其實,我也很想成為一個作家,平時讀書之外也寫一些小文章,我媽媽是編輯,所以也會給我發表,但是我總覺得有種走後門的感覺,對自己的作品沒有自信,想讓你幫我看看,指導一下。

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作品。”

信的後麵是畫了一個笑臉。

江先生又將信讀了一遍,開始回信。

“噩夢,我想是不在‘以夢為馬’的範疇裏的,海子說:‘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這裏的夢應該指向一個美好的,有光亮的地方,噩夢當然是有的,文學中噩夢的產生,也許會意味著一場文學革命的到來。它不是一條通往地獄的通道,而應該是通往光明的道路上的礁石。

噩夢我也有過,當然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也就不細說給你了,但是我要告訴你,經曆過那些之後,我的心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也許這是我們每個人必須要經曆的吧。

說起張愛玲,我倒是讀過她的小說,不多,你說的那些部分我也讀過,我想一般的女孩子應該都是比較喜歡她的,就像你說的一樣,她的文字很美,我也喜歡。

我總覺得,一個喜歡文字的人,他的心裏必定是溫暖的,所以,喜歡就去追求吧,以夢為馬,不要懼怕噩夢。”

江先生認真的把信裝起來,有拿過自己的書稿,繼續寫起來。

元旦那天,從中午開始,駱記旅館成了一個熱鬧的地方,所有的房間都被預定了出去,盡管房價提高到了平時的兩倍。駱大年歎氣那幾間地下室的整修讓他在今天錯失了賺錢的機會,損失了許多錢,而蔣春花的燒烤攤也格外繁忙,於是駱青山兩邊跑,幾乎忙不過來了。

江先生本來想要和駱青山一起去,但是見此情景,隻好默默的走了。

天黑的很早,江先生不知道文藝演出廳在那裏,於是在校園裏先遊走了一會,看能不能遇見演出的人員便可以跟隨去演出的地方,最後確定自己找不到地方,隻好向路人打聽。

文藝演出廳在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方,看建築樣式應該是很早之前的建築,已經有些偏離校園主建築的區域。

江先生拐了好幾個路口,遠遠地就聽見前麵傳來的音樂聲響。演出廳的大門是木製的,很古樸,在大門旁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個小的牌子,上麵寫著“文藝演出廳”。江先生推門進去,正趕上主持人宣布晚會開始。

大廳也不大,大概能容納三百多人的樣子,來的人很多,為數不多零零散散的幾個空位。大廳裏麵一片喜慶,紅色主調,牆壁上掛了很多紅黃藍綠的彩帶和氣球,兩位主持人穿著華麗的禮服。江先生在後排找了個座位坐下,四處搜尋了一下,沒有看見林菲菲的身影。

起初的節目很沒意思,無非就是跳舞,唱歌,朗誦,晚會是學生們自發組織的,節目質量不是很好,要不是演出廳有這麽多人,倒是更像一個班級晚會。這樣的晚會他早前也經曆過,學生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看晚會,好多人將演出的機會視作約會的機會,並沒有太多心思看節目,而是坐在座位上交頭接耳的聊天,然後在適當的時候應景的鼓幾次掌。

就在江先生極其無聊的時候,有人從他的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林菲菲,穿著演出服,她在小品裏扮演一個安靜的姑娘。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麽會呢!”江先生站起來說。

“青山沒和你一起來嗎?”林菲菲問。

“沒有,今天他很忙。你們的節目在什麽時候呢?”

“快了。”

江先生點點頭表示期待。

“我先去準備節目,完了過來找你,你別亂走。”林菲菲此時說話的表情完全就像是在對一個熟識的老朋友說話的樣子。

江先生繼續點點頭。

林菲菲她們的節目作為語言類節目,被安排在後半場。等到她們上場的時候,大廳裏的人數明顯已經比之前少了很多。

林菲菲她們的節目講了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在校園裏邂逅而牽手成功的故事,雖然劇本是經過江先生修改過的,但是終歸是一個比較老套的故事。這樣的節目,無非就看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長的好不好看,其他的都是次要的,觀眾不會在意。盡管這樣,江先生還是饒有興趣的認真看了小品。

林菲菲飾演的女主人公和帥氣的男主人公在節目最後羞澀的牽手的時刻成了台下觀眾們最興奮的時候,掌聲像波浪一樣,連綿不斷。

節目過後,果然林菲菲很快就來找江先生,那時的她已經換了演出服,穿了一件紅色的棉襖,臉上的妝容沒卸,精致的五官在脂粉的修飾和燈光的照耀下更加好看。

“我們出去吧。”林菲菲對江先生說。

夜色如水,無論在何種情況下,江先生覺得這四個字是對夜晚最美好的比喻。一出門,裏麵喧鬧的聲音似乎馬上被隔絕了,立即陷入一片安靜的空間,外麵的氣溫很低,兩個人都縮緊了身體,在路旁昏黃的燈光下,兩個人呼出的氣體是一團白色的霧。

“剛才的節目是不是很無聊啊?”林菲菲問江先生。

“挺好的。”江先生很客氣地回答。

“你就別騙我了,我知道很無聊。其實每年都是這樣,都是大家自發的組織起來,節目本來就少,所以有一個就湊一個,質量一般,現在我都後悔叫你來了,來看我們出醜。”林菲菲極不好意思的表情,看起來又帶著些委屈的樣子。

江先生笑出了聲,說:“還行,沒有你說的那麽糟糕。”

兩個人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

“節目開場前我找了你好幾次,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林菲菲轉過身來,側著身子邊走邊說,像個俏皮的孩子。

“不好意思,我來的比較遲。”江先生解釋道:“不過你也很厲害啊,那麽多人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覺得挺容易的啊,看你的背影就知道啦。”林菲菲很得意的說。

“哦?”

江先生邊走邊看著周圍的事物,零零星星亮燈的建築,還有黑色輪廓的鬆樹圍成一道矮矮的牆壁,距離不等的路燈在路上投射出大大小小的暖色光斑,如同一片黑色的畫板上灑落的橙黃色顏料。

“對了,你上次送來的信我給你帶著呢。”江先生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信,給林菲菲。林菲菲接過來,並沒有立即打開,而是裝進了隨身帶的小包,如同收到一件禮物,要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偷偷打開來看。

兩個並不怎麽熟識的人走在一起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江先生習慣性的掏出煙,點燃一支,抽了幾口之後才意識到應該事前問一下林菲菲介不介意,注意到失禮之後的他結結巴巴的說:“這個,”他用目光示意他手中的煙,“你......不會?”

“沒事,我不介意,你抽吧,我爸爸也抽煙。”林菲菲馬上明白了江先生的意思。

“你爸爸是個教授?”

“嗯。”

“真好。”

“我覺得一點也不好,那麽死板。”

“你為什麽喜歡文學?”

“說不清,就是喜歡。”林菲菲調皮的說到。

“那你大學畢業了準備幹嘛?”

“不知道。我也想成為一個作家。”

“作家有什麽好?”

“不知道。”

兩個人的身影在路燈下麵映出長長的影子。

“我想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精神財富。”林菲菲笑哈哈的,半開玩笑的說到。

“哈哈哈哈......”江先生爽朗的笑聲一下在校園裏傳開。

“你餓嗎?”江先生問道。

“嗯...好像有點。”林菲菲靦腆的說。

“那我請你吃燒烤?”

林菲菲點頭表示同意。兩個人走在一起的背影像一對父女,父親走在前麵,女兒跟在後麵,安安靜靜,兩個人的背影在夜色中漸漸隱去,又漸漸的顯現,像一幅油畫。

學校門口別樣的繁華,各種店鋪燈火明亮,節日的喜慶不言而喻,大大小小的各類攤販不停地迎來送往,他們在一個燒烤攤那裏要了一點東西,坐著吃完。江先生看看時間,十點多,林菲菲也說應該回去了,剛要準備走的時候,林菲菲突然朝著不遠處喊一個人的名字。

“亞敏,亞敏。”

不遠處的那個女孩戴著的帽子幾乎遮住了眼睛,看見林菲菲開心的走了過來。此時江先生正在結賬,並沒有注意,當他轉身回來看見站在林菲菲跟前的女孩的時候,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

那個女孩的表情也忽然僵住,急忙把口罩戴上,江先生微微點頭示意過後,也把臉轉向林菲菲的方向。

林菲菲也注意到了這些,不過她還以為兩個人因為陌生而產生的異樣氛圍呢,說:“這是我的同學,徐亞敏。”

“嗯。”江先生再次點頭示意。

徐亞敏的臉幾乎被完全包裹,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從哪兒走?我送送你。”江先生問林菲菲。

“不用了,我和亞敏一塊回去,挺近的。”林菲菲看了一下徐亞敏,說:“謝謝你今天能來看我們的節目。”

“那行,我...就先走了?”

“嗯嗯,改天我能再去找你嗎?”

“可以。”

“那...改天見。”

“改天見。”江先生說完轉身,在他的腦海中,許多已經遺忘的畫麵又重新顯現。

林菲菲不知道,這個叫做徐亞敏的女孩,在不久之前的一個晚上,曾和江先生一起躺在一張狹小的**翻雲覆雨。

元旦過後,很快就開始放寒假,學校裏的學生陸陸續續拖著大包的行李回了家,整個學校以及附近的小吃街突然就變得蕭條起來,平時街上也沒什麽人了,駱記旅館到了一年中最清冷的時候。

蔣春花的燒烤攤也不忙,一天的時間裏它更多的時候是在火爐邊坐著休息,看駱青山和駱淑兩個人做各種的事情或者一起玩耍,她似乎就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天氣冷了,駱大年的腿受了寒經常會劇痛,他也不怎麽出去了,待在登記室的裏屋整天的看電視,自得其樂,兩個夫妻間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以聊的來的話題,不知道的人也不會把他們當作夫妻。

駱淑是個安靜聽話的小姑娘,自從放假以後,常常會在登記室的火爐邊做作業,而駱青山則就在旁邊輔導,一家人在一種不和諧的氣氛中又體現出一種和諧來,這大概就是歲月打磨的結果吧。

駱記旅館的住戶少了很多,很多人都是在外打工的,如今年關將至,大都回家準備過年去了。陸小草她們不能回去,臘月裏才是百味莊繁忙的時候。還有江先生,駱青山原來以為江先生會回家的,但是在後來的一次交談中,江先生說:“家?哪裏有家?父母都去世了,就算有家,回去了也覺得沒意思。”

“你沒有其他的家人了嗎?”

“有,”江先生抽煙的樣子並沒有小說主人公那樣的瀟灑,他的動作也不利索,就像一個剛開始學抽煙的人。“我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他們都成家了。”

“那你為什麽不成家?”

“嘿嘿。再看吧。”

江先生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

晚上,陸小草她們回來了,說她們店裏的經理安排了過年期間的工作安排,近期會繼續招收短期工,過年期間飯店要全天候營業,實行輪班製,陸小草她們排了一下班,也就是說她們在過年的一個星期裏有三個晚上的休息時間,而大年三十正好是屬於她們的休息時間。蘇杭是個活潑機靈的姑娘,聽到這樣的消息,自然高興得不得了,當即倡議大家一起買點東西,大年三十一起拚桌過三十,這個建議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同意。

末了,蘇杭對著陸小草古靈精怪的特別強調:“還可以邀請其他的人,不過都得出份子錢啊!”

陸小草知道她什麽意思,說:“我又沒熟人,你們要邀請就邀請吧!”

其他人也開始打趣陸小草,對駱青山說:“青山,年三十和我們一起來過,好不好。”

駱青山歡快的答應了。幫她們拎了熱水上樓去,碰巧江先生出門來,看見她們個個笑嘻嘻的,問駱青山:“說什麽呢?這麽高興?”

“她們說年三十大家一起出錢拚桌過年,你也來吧。”駱青山順帶邀請江先生。

“這,合適嗎?”

“有啥不合適的,”另一個女工滿臉歡笑的說:“你還怕我們幾個女的把你欺負了不成。”引得其他女工們都嬉笑起來。江先生連忙說道:“好的,好的。”

“這麽晚了,你出去嗎?”駱青山問江先生。

“買包煙。”

夜裏駱青山翻看著江先生給他的書——《挪威的森林》,作者是一個日本作家,叫村上春樹。這是他看第二遍了,小說寫了一個叫渡邊的男人有一次在飛機上聽見他昔日戀人直子最喜歡的歌曲,便由此回憶他十八歲以後的日子裏,和他糾纏在一起的愛情悲劇,故事很吸引人。駱青山在讀的時候常常出現這樣一種感覺,他覺得十八歲的渡邊身上發生過的許多事情,也許就是自己馬上要經曆的事情。

盡管現在是冬天,但是駱青山體內青春的種子已經開始萌動,發芽也許就在下一個清晨吧。

日子過得很快,大年三十那天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早晨開始落雪,到了傍晚已經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白雪皚皚,毛澤東的那句“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成了最好的形容。那天天還沒黑呢,旅館裏的一行人便早早忙活起來,駱青山在旅館門口掛了兩個大紅燈籠,在門口貼了對聯和福字,陸小草她們去附近的菜市場買了水果蔬菜零食,還買了一些肉,蔣春花在火爐上支起鍋,煮了肉,肉的香氣蔓延到四處都是,路過的熟人聞見了都忍不住要開玩笑說:“老駱,小心肉煮得太爛沒嚼頭啊!”伴隨著一串朗朗的笑聲。

駱大年在屋子裏麵提高了嗓門說一句:“過年啦!”然後又繼續聞著香味烤火。

女人們忙著做菜,駱青山和江先生忙著布置場地,屋子裏空間太小,大家商量過後,決定擺在地下室的屋子裏,自從破了的水管修好之後就再沒用過,不過那裏地方大,駱青山燒了爐子暖屋子,和江先生把兩個大桌子從樓上搬下去,拚在一起,又在屋子裏貼了福字和彩帶,不一會兒,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便展現在眼前。

時間剛過七點,天色已經很暗了。駱大年招呼駱青山在門口放了兩串兩千響的鞭炮,濃煙頓時把整條路都淹沒了,火藥味強嗆得路人喘不過氣來,但是大家高興。

駱記旅館的大門早早就關上了。

大家忙活了半天,做了許多美味的飯菜,現在都端上了桌子,圍坐在一起。她們故意將陸小草和駱青山擠在一起,江先生坐在駱青山的對麵,在一群女工的中間,這讓他多少有些不大自然。

駱大年開口說話了,所有人都看著駱大年的表情仔細聽著。

“咱們這兒很長時間沒有這麽熱鬧過了,你們年輕人都喜歡玩,我們這些老人都跟不上你們的步子了,不過這樣也好,喜慶。我這人沒念過書,不會說話,但是今天我也說幾句新詞,那就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裏身體健康,工作順利。我也敬大家一杯。”大家一起碰杯,杯子碰撞在一起的聲音,如同一串鈴鐺。

話音剛落便引來了眾人的一片鼓掌喝彩,駱淑鼓掌鼓得最起勁,蔣春花說:“你啥時候學的能說出這樣的話了。”

駱大年高興的簡直合不攏嘴,說:“時代在進步嘛!”

於是又引來了大家的喝彩。

蘇杭接著說道:“我們也祝駱老板來年生意更加紅火,事事如意。”於是大家再次碰杯,期間又夾雜了許多吉利的話。

江先生有好幾年沒有在這樣的氛圍裏過年了,感覺該說的話都被別人說了,便沒有作聲,隻是隨著大家附和著。

蔣春花是個好脾氣的人,看話說得差不多了,就催促大家盡快動筷子,然後一頓豐盛的晚宴就開始了。駱大年吃了一會兒,玩的開心了也有了幾分飽,便和蔣春花去了樓上,讓他們年輕人一起繼續玩會兒。

女工們見駱大年走了,開始互相設法罰酒,說一些無邊無際的話,先是講一些不葷不俗的笑話,後來幾個女工集體開起了江先生的玩笑,跟他打聽許多問題,還故意捉弄江先生。雖然江先生比他們都要大,但是似乎單身的人無論多大都可以算入年輕人的行列,大家也沒有什麽忌諱,還將他和另一個單身女工扯在一起開玩笑。

這一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駱青山和陸小草的身上,捉弄的矛頭一下完全轉向了她們。

“小草,你們兩個偷偷說什麽呢?”一個女工對著陸小草擠眉弄眼的說。

“肯定是情話唄。”另一個又說道。

“沒有。”陸小草漲紅了臉。

“你們就會開玩笑。”駱青山說。

“青山,你說我們小草是不是個好姑娘?”一個女工問道。

駱青山閉口不言,他知道她們的圈套。

“是不是啊!”另一個女工追問。

駱青山隻好點點頭,此時陸小草已經把頭埋在懷裏了。

“那你喜歡她嗎?”

女人們都等著看駱青山怎麽回答,見駱青山遲遲沒有說話,便一哄而上,把駱青山和陸小草緊緊圍在一起,兩個人的肩膀擠在一起。

“我看啊,你也別說了,就認我們小草當媳婦吧。”大家都開心地笑了,駱青山把目光投向江先生,可是江先生也很無可奈何。

女人們嘰嘰喳喳的開著玩笑,陸小草和駱青山兩個人不停的辯解,但是還是無濟於事,最後駱青山索性就隨她們說了去,隻有陸小草還在做無用的掙紮,一絲也不肯放鬆。

就這樣大家說說笑笑了很長世間,大概是玩的盡興了,便停止了對他們的捉弄,開始收拾東西休息。駱青山看了看陸小草,陸小草紅著臉隻顧幹活,並沒有看他。

江先生走動駱青山跟前,坐下,笑著說:“你也該考慮一下了。”說完衝著駱青山笑了一下。

駱青山也無奈地笑了笑。

一年就這樣結束了,一年也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