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次大的降溫讓小城一下就進入了嚴冬。

駱青山早上起來的時候天微微亮,黑藍的天空還有殘存的星光,一開門,一股冷氣湧進來,整個人抖了一個哆嗦。趕忙從雜物間取了冬天掛的厚門簾,掛在門上先擋住了冷氣。

而陸小草正好在這次降溫之際生病了。駱記旅館的地下室雖然名叫地下室,但也不算真正的地下室,因為駱記旅館的台階較高,所以地下的一層有三分之一的空間在地上,是個地坑式的屋子。而且入秋後,就給屋子裏裝了火爐,燒火用的碳和柴禾是租戶們自己買的,而且駱青山也知道,好幾天前陸小草的屋子裏就冒起了煙,她怎麽就這麽不小心呢,駱青山在心裏念叨著。

工友們都去上班了,隻有陸小草一個人在屋子裏躺著,駱青山拿了條電熱毯去敲陸小草的房門,裏麵陸小草說話的聲音很輕,駱青山還沒進門的時候就聽見裏麵傳來的咳嗽聲。

屋子裏收拾的很幹淨,每個人都將被子整齊的疊放,在一麵牆上拉了一條鐵絲,上麵掛著一排顏色各異的衣服,自然還有她們紅色的內衣**,駱青山目光掃過去,臉上發熱。陸小草躺在**蓋著兩床被子,火爐距離陸小草也不遠,爐子旁邊是一袋黑炭,駱青山站在陸小草的床邊就能感受到火爐的熱量從他的小腿開始上升,使他的身體很舒服。

陸小草準備起身,駱青山看她虛弱無力的樣子,就在她胳膊上扶了一把。陸小草絨絨的睡衣格外柔軟。陸小草的臉色蒼白,平日裏她紅紅的嘴唇此刻也因為氣候幹燥生了死皮。毛絨睡衣將她裹得嚴嚴實實,但是駱青山還是感受到了她身體輕微的顫抖。

“我給你拿了個電熱毯,你鋪上,能暖和一點。”

“謝謝。”陸小草說話間又咳嗽了幾下,駱青山見狀,說:“你往床那邊挪一下,我幫你鋪上。”駱青山說著就把毯子攤開,轉過身去抖掉上麵的灰塵。

陸小草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沒有答話。駱青山又催促了一下,陸小草又小聲的說了句“謝謝。”這才吃力的移動了身體。

駱青山笑笑,無形中似乎獲得了某種成就感。

等收拾完了,駱青山又把火爐打開,扒了裏麵的死灰,把裏麵的碳火燒旺了些。然後拎了一壺熱水,給陸小草倒了一杯放在床頭櫃上,將其餘的放在床頭櫃跟前,好讓陸小草可以隨手拿到。

轉身要離開的時候陸小草再一次說了句“謝謝。”駱青山說:

“客氣什麽。”

“你......”陸小草欲言又止。

“怎麽了?還有事?”駱青山問她。

“你......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駱青山爽快的說:“什麽,你說。”

“幫我買些藥,錢在櫃子上的口袋裏。”陸小草臉上極其不好意思的表情來。

駱青山說:“你等一下。”,然後就上樓了,不一會兒就拿了藥下來,說;“這是我常備的感冒藥,還有幾頓,你先拿著吃吧。”隨後又叮囑藥該什麽時候吃,怎麽吃。陸小草便愈發的不好意思,說:

“不好意思,太麻煩你了。”

“沒事,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去樓上了。”

陸小草沒有說話,聽話的點點頭,像個小孩子一樣。

百味莊中午給員工管餐,所以陸小草的工友們中午是不回來的,也就是說陸小草一整天都是一個人。駱青山到了飯點的時候就去門口的粥店買粥和麵包帶給陸小草,這讓陸小草更加的不好意思,甚至羞怯起來,蒼白的臉上竟因為害羞而有了許多紅暈。

駱青山也感受到了陸小草的窘境,所以每次送飯進去也不停留,把東西放在床頭櫃上就走,但是陸小草還是每次都會輕輕的說一聲“謝謝”,駱青山聽著這兩個字,心裏暖暖的,心情愉悅了不少,這一天裏他獲得平日裏少有的快樂。

駱青山又聽到江先生下樓梯的聲音,他合起了書,進了裏屋。

自從那天江先生帶陌生女子回來後,駱青山就一直沒有和江先生說過話,他總是刻意的回避江先生,或者說是一種厭惡吧!

江先生下樓之前,他自己一個人在小閣樓裏待著,看著窗外的景象,除了青羊河之外,從窗戶裏還能看到師範學校的一部分校區,院看校園裏色彩斑斕,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於是決定去學校校園裏轉一轉。

江先生到樓下的時候特意往登記室裏看了一下,空無一人。自從那次事情以後,他也感受到了駱青山對他態度的轉變,卻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便默默地出了門。

外麵很冷,一派冬日風光,,風吹過來就像利刃刮得人臉疼,空氣特別幹燥,毫無水分可言,江先生不禁裹緊了皮外套。街上的人不多,除了小商販們還依舊堅守在冷風中互相攀談,再沒什麽值得描述的景象了。

這是江先生第一次走進這個校園,一進門就是一個小廣場,也許是因為天冷而沒人打掃,地上垃圾袋散落各地,小廣場雜亂停著許多自行車,少許的小汽車很顯眼。沿著那條路繼續往前走,就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景色尚好。

道路兩邊的樹大多是高大的槐樹,葉子已經落光,幹枯的枝幹醜陋而令人感到恐怖,還有幾棵泡桐,一懷抱粗的樹幹,巨大的葉子也稀稀落落,樹底下還有好多已經掉了的葉子,已經開始發黑腐爛。

再往裏麵走就是一片銀杏林,完全橙黃的一片樹林,地上也鋪上了一層黃色的柔軟地毯。樹林裏稀稀落落安放著幾個木製的凳子,江先生徑自走過去,踩在厚厚的葉子上,身旁還有不斷掉落的樹葉,這讓他感覺一種深深的悲哀。

也許關於人事,也許關於時光。

他輕輕拂去凳子上的落葉,獨自坐在那裏,忍耐不住點燃一根煙,身邊也沒有別人,自顧自的抽起來,目光迷離。江先生今年四十三歲了,也沒有成家,不是沒有合適的,但他就是不想結婚,也沒說為什麽。

有時候他會懷疑自己,懷疑自己如今要走的這條路到底對不對。自己在外人眼中有了一個作家的稱呼,沒有什麽名氣,寫的稿子也僅夠養活自己。想到這些他的眼裏竟然頓時有了淚光。他好幾天也沒刮胡子了,胡茬密密麻麻,臉上也是掩飾不住的疲憊。

在那裏待了一會兒,江先生起身走了,在不遠的地方看見有幾個學生在那裏嬉笑著,他注視著那幾個學生的模樣,看著她們歡快的樣子,心情相對好一點了。

在那幾個學生中間,她忽然發現了一個看似熟悉的臉龐,再仔細確定,沒錯,那就是林菲菲。而此時,林菲菲也注意到了江先生。雖說兩人之前僅僅在駱記旅館見過一麵,但是江先生還是遠遠地向林菲菲微笑著點頭並向她走過去。

林菲菲看見江先生朝她走過來,在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她和同學們打了招呼,迎了上去,林菲菲的同學們也好奇的看著江先生,女生們還在小聲議論。

“林菲菲?”江先生試探性的問道。

“嗯嗯。”林菲菲半帶羞澀的回答。今天的她紮起了頭發,一個漂亮的馬尾,皮膚白淨,但有些幹燥,圓臉蛋大眼睛,幾縷頭發在兩鬢散開,。穿著熒光色的羽絨服和牛仔褲,身形秀麗。

她隻和江先生見過一麵,在她心裏江先生還是有種神秘感,今天兩個人麵對麵站在一起,林菲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笑著,圓圓的臉上開著花。

“小老板告訴我的。”江先生解釋說。氣氛有些尷尬,兩個人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這樣的氣氛持續了幾秒鍾,江先生總歸是精於世故的,說“這麽冷的天氣,你們在這裏幹嘛呢?”

“哦,我們班同學在討論我們今年元旦晚會要表演什麽節目。”林菲菲說完用小指攏了一下耳邊的散發,動作十分好看。

“挺好,多才多藝啊。”

“哪裏,大家不過聚在一起玩,圖個熱鬧而已。”麵對江先生的誇獎林菲菲謙虛地說。

“那到時候我能看嗎?”江先生問著。

“當然可以啊,歡迎歡迎。”林菲菲此時已經不緊張了,說話愈加大方起來。

江先生看見不遠處林菲菲的同學們在等林菲菲,也不好繼續打擾,就同林菲菲告別,又到別處去溜達了。

“菲菲,那是誰啊?”

江先生走後,同學們急著問林菲菲,大家都還以為是林菲菲的叔叔呢,林菲菲看著江先生的背影,說:

“他是個作家。”

沒過幾天,一場大雪宣告了冬天的真正來臨。

樹上,屋頂上,一切**在外的物體表麵,都被白色覆蓋,這是北方的冬天,一眼望過去,所有的土地銀裝素裹,宛如仙境。

江先生在小閣樓裏也生了小火爐,自己一個人寫字寫累了,就把雙手靠著爐子暖一暖,喝幾口濃茶。小閣樓的窗戶玻璃上有了窗花,望出去,青羊河附近也是一片茫茫的白色,河麵並沒有凍住,所以在白色的中間有一塊深色的翡翠般顏色的小湖。在這寬闊天地裏就好象一個素衣女子配了一塊美玉。

駱青山依舊在有意的躲避江先生,似乎他身上有了某種可傳染的可怕病毒一樣。瘸腿的駱大年還是老樣子,呆在旅館的時候就躺在**,不停的吸煙,一幅舊時老地主吸鴉片的樣子,令人厭惡。

陸小草的病稍微好了些就去工作了,也漸漸的恢複了臉色,紅潤起來,受了滋潤一般。那天早上駱青山照例開門,陸小草臨上班的間隙,來敲登記室的門,等駱青山開了門,陸小草將幾張票子塞給他,還沒等駱青山明白過來,說了聲謝謝就跑去上班了。

今天又是周末,按理說林菲菲今天會來,駱青山想到此處,心裏便有了期待,不至於像平日裏那樣無聊了。他看著門外的雪越來越厚,心想:有好幾年都沒有看見這麽大的雪了。

外麵的天空陰沉,是灰白色的,這讓人不禁覺得天空就像一塊巨大的棉絮,而雪花就是那塊棉絮不斷抖落的零碎棉花。在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絨。

有孩子在外麵的雪地上玩,腳下沙沙作響,孩子們也格外愉快。駱青山想著自己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玩的,可是如今一眨眼都二十歲了。總之,看著外麵的白色世界,就像一張白紙,駱青山的腦海裏存在著一支筆,在上麵隨意的刻畫著許多東西,或者人的影子。

果然不一會兒林菲菲就來了,但是這次她並沒有給駱青山帶書。

駱青山還是熱情的招呼她,拿了小板凳讓她坐在火爐旁暖手。但是林菲菲似乎還有別的事情,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說:“我就不坐了,青山,那個怪先生在不在?”

“應該在吧,我也沒注意。”駱青山是知道江先生在閣樓的,但是對林菲菲說的話是沒有猶豫的,這句話幾乎成了一種本能。

“對了,我還不知道,他姓什麽呢?”

“姓江。”林菲菲竊喜。

林菲菲點點頭,小聲的說:“青山,那你幫我個忙。”

“什麽?”

“我們元旦晚會準備了一個小品,寫了個劇本,你幫我給那個怪先生,讓他幫忙改一改。”林菲菲欣喜的說。

駱青山的眼睛餘光看了看樓梯上方,也沒有說話,就把信接了過來,點頭表示答應。林菲菲滿心歡喜,一點也沒有察覺駱青山的不對勁,隻顧著自己高興了。

臨走的時候反複叮囑駱青山“記得早點給他。”

駱青山木訥的點頭。

林菲菲走後,駱青山將信丟在桌子上準備進屋,然後又猶豫了一下,重新拿起信,往樓上走去。

駱青山站在小閣樓的門口,並沒有敲門,而是將信放在了門口,就轉身走了。他走下樓梯的時候故意將樓梯的木板踩得很響,以引起江先生的注意,他知道江先生就在裏麵。

屋子裏的江先生也很清楚的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等外麵完全沒有了聲音,他開門,立刻就注意到了放在樓梯上的信,鼓鼓的。他撿起信,看到米黃色的信封上寫著林菲菲的名字。

拆開信,厚厚的一疊紙,是一個白色紙張的小品劇本,末了另附著一張彩色的紙,上麵寫著:

給江先生。

“江先生,你好。

我叫林菲菲,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前幾天在校園裏見過你。我知道你是個作家,今天給你寫信,主要有兩件事情要拜托你,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冒昧來信。

第一件事情是我們為元旦晚會的節目準備了一個劇本,想讓你幫我們看看,有不合適的幫忙改一改。等我們節目排成了,演出那天邀請你來觀看我們的節目。

第二件事情就是,我也喜歡文學,特別是詩歌。我最喜歡的詩人是海子,他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我都可以背誦,在他的詩歌裏還有一個詞語——‘以夢為馬’,我對這個詞語特別有感覺,你能給我講一講這個詞語嗎?你是怎麽理解的?”

江先生放下信,從櫃子上的書堆裏抽出一本厚厚的《海子詩全集》,他抹去書封頁上的塵埃,把書翻到那一頁,是海子的詩篇《祖國或以夢為馬》: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醜走在同一道路上

……

萬人都要從我刀口走過 去建築祖國的語言

我甘願一切從頭開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願將牢底坐穿

……

麵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 空有一身疲倦

……

江先生認真朗誦著這首詩,對著窗外蒼茫的天地。

他在駱青山林菲菲這樣的年紀的時候,詩人海子還活著,海子是安徽人,他在上大學的時候就聽說過海子,也讀過他的詩歌。後來他臥軌自殺。他年輕的時候,那個時期正好是詩歌的黃金時代,能賺稿費,還能吸引女孩子,所以他也寫詩,而“以夢為馬”也是當初令他著迷的字眼。後來寫著寫著,詩歌就漸漸沒落了,於是他改寫小說。那時候對文字的追逐比現在要狂野,現在已經沒有年輕時的**,隻能靠著寫些平淡文字來安慰自己。

想到這些江先生心裏就悲涼起來,連空氣都更加寒冷了。

火爐的火苗撲哧撲哧的跳動,像心跳。江先生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這火苗,一直燃燒著自己,卻一直不溫不火,才有了如今的處境。

江先生想著,對林菲菲送來的劇本沒有任何興趣,馬上提起筆給林菲菲回信,寫道: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我記得你,你是一個可愛的女孩。

作家不敢當,別無所長,隻是寫些文字糊口而已。我也喜歡海子的詩歌,年輕的時候包括現在也喜歡‘以夢為馬’這個詞語。我覺得這個詞語本身就是一個前進的概念,駿馬向前奔馳的那種動態的美,一幅能給人許多力量的畫麵。另外這個詞語他自己所背負的外界的內涵,我是這樣理解的:

第一,‘夢’是一種對‘美’的向往,‘以夢為馬’在文學上表達了一種對‘美’的追求;

第二,表達了每一個作家對‘夢’這個未知領域不斷的探索和尋求;

第三,也表明了一種對待生活的態度,他是樂觀的,即具有浪漫主義精神的。

我想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

江先生一口氣寫完,放下筆,又重新讀了一遍,確定把自己的想法都寫完了,才將那一張薄薄的紙放在桌子上。就在放下的那一瞬間,他似乎覺得遺忘了什麽尤為重要的東西,又急忙拿起筆,在信的末尾寫上自己的名字,好像生怕林菲菲不知道自己似的。

誰也想不到,在這樣一個極其普通平凡的冬日裏,竟發生了一件讓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宋老太太死了。

宋老太太是駱大年的母親,駱青山的奶奶。事情發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天已經很黑了,下過雪的天格外的冷。當時駱青山正在旅館裏看電視,然後突然聽見門外有歇斯底裏的哭喊聲,聲音像駱淑,駱青山趕忙跑出去一看,果然是駱淑,正在踉踉蹌蹌的往來走,駱青山忙跑到跟前詢問出了什麽事情,駱淑因為哭的太厲害,一時說不出話來,隻知道一個勁兒哭。駱青山這時候已經心急如焚了,屋子裏麵的駱大年拄著拐杖也一瘸一拐的走了出來,問道:“出啥事情了?”

駱淑聽見駱大年的聲音,哭的更厲害了。

駱大年把這個女兒當寶貝疙瘩,看到哭成這副模樣,已經在門口破口大罵了。

“哪個龜兒子欺負我閨女?”

這時,小駱淑說話了。

“奶奶......奶奶。”

“奶奶怎麽了?”駱青山一聽到奶奶兩個字,心裏更著擠了,眉頭幾乎都皺到一塊去了,駱大年一聽,也覺得苗頭不對,停止了叫罵,等著駱淑說下一句話。

“奶奶,奶奶摔倒了”駱淑邊哭邊說,哽咽的不成調子。

“在哪兒?快帶哥哥去。”

這下駱大年和駱青山都急了,駱大年腿腳不便利,急忙催著駱青山先去找人,他隨在後麵。

駱青山跟著駱淑去了校園,在校園一處石階下麵看見橫躺著的奶奶,駱青山也一下心慌了,從小到大他還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呢。他急忙把奶奶扶起來,大聲呼喊了幾次,但是奶奶沒有任何反應,這讓駱青山的心更慌了,又轉頭大聲喊正在遠處趕來的駱大年。

“爸——,爸——”。

駱大年一瘸一拐,兩條腿換不利索因為速度太快,好幾次幾乎自己將自己絆倒。

“送醫院,送醫院。”他也邊走邊喊著。

這時候幾個路過的學生看見了駱青山,幾個年輕人合力將宋老太放在駱青山的背上,駱青山慌亂的往學校門口的醫務室跑。

駱大年又開始追趕往回跑的駱青山。

然而得到的消息是:奶奶已經沒氣了。

聽到這個消息駱青山和駱大年整個人都軟了,駱大年扔了拐杖,在地上癱成一團。而駱青山則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邁不動步子,整個人都僵了。駱淑盡管年紀小,但是也懂人死是怎麽回事了,愈發哭的厲害,可是因為已經哭得太久,眼睛裏並無多少眼淚,嗓子也沙啞了,一個勁兒幹嚎,聽著讓人心碎。

醫務室的人也在不斷安慰,催促他們回去趕緊給老人處理,其實他們是想讓駱青山他們趕快走,畢竟一個死人躺在那裏,也怪讓人不舒服。

就這麽待了好一會兒,駱大年回過神來了,說:“青山,把你奶奶背回去吧!”

又把一旁的駱淑叫到跟前,把駱淑已經紅腫起來的眼眶擦幹,說:“乖,淑娃,去找你媽,就說奶奶沒了,讓把攤子收了回家來。”

駱淑哭著點頭。

而駱大年自己則又一瘸一拐的回了旅館,熄滅了旅館的長明燈,給靠近門口的住戶叮囑了一番,便回了自家院子。

駱青山的母親蔣春花趕在駱大年前麵回來了,她聽到婆婆死了,心裏也急,兩個人婆媳關係處得很好,宋老太本來是個善人,而蔣春花對這個家也是盡心盡力,所以老太太對兒媳就跟自己親閨女一樣,蔣春花來駱家二十多年,兩個人的感情形同母女。蔣春花將小攤東西潦草收拾了就趕了回來,院子裏漆黑一片,隻有上屋裏的燈亮著。

屋門口站著幾個鄰居,看見蔣春花來了,都默默的讓開了門口的路。屋子裏麵駱青山靠著床站著,駱淑個子矮,趴在床頭,而宋老太則安靜的躺在**,屋子裏一片寂靜,然後蔣春花一聲無比淒厲的哭聲打破了所有寧靜。

白天的時候宋老太在學校裏撿了些瓶子,數量比較多,傍晚回家的時候隻帶走了一部分,剩下的宋老太找了個隱秘的地方藏了起來,也就是她摔跤的那個台階那兒。等晚上給一家幾口人做了飯,又去拿那些瓶子。不放心將駱淑一個人留在家裏,便帶了小駱淑一起去,,當時天已經黑了況且剛下過雪,地上還有白天雪融化後又凝結在一起的冰,宋老太也知道危險,處處小心,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偏偏越是小心,小心的事情的就正好發生了。在下台階的時候,腳底一打滑,宋老太整個人後仰摔在石頭上,當場就沒了知覺。駱淑嚇壞了,也不知道怎麽辦,隻好哭著跑回去找爸爸和哥哥。

夜裏陸小草回來的時候往登記室裏瞅了一下,裏麵一個人也沒有,他本來還帶了一些吃的準備給駱青山呢,看見父子兩一個人也不在,也隻好作罷。

一直到晚上臨睡前,她出來上廁所,看見是一樓的一個住戶準備關門,便問道:“今天怎麽這麽早就關門了,老板和他兒子怎麽不在,我有事找他們呢。”

那個胖乎乎的女人極其尖銳的聲音先長長的歎了口氣,說:“家裏死人了,估計這幾天都不來這裏了。”

陸小草也怔住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駱青山來了一趟旅館,不過拿了些東西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從他浮腫的臉上可以看到他整個晚上都沒有睡過覺,而且眼睛腫的格外厲害,平日裏的大眼睛此刻變成了一條細縫。他的鞋子上也蓋了白布,這是北方的習俗。

等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宋老太去世的消息。信息在人的口中傳播的速度往往會讓人對自己產生懷疑。而在所有人中,唯一不知道宋老太死亡消息的人就是江先生了,他整天將自己關在四樓的小閣樓裏,沒事的時候是不會輕易出來了,自然也拒絕的了解身邊發生的事情的機會。

江先生一如既往的去洗手間洗漱,看見今天的衛生沒人打掃,洗漱台髒亂不堪。按平時來說,他起床的這個點駱青山早就把這裏收拾好了。不過江先生也不是有潔癖的人,並沒有介意,照例洗漱完畢。到樓下找駱青山準備將那天林菲菲給的信交給他,但是登記室沒人,江先生還以為駱青山在裏屋睡覺呢,便不停地敲登記室的窗戶玻璃。這時那個胖女人從旁邊的屋子裏出來,很不耐煩的說:“別敲了,人不在。”

江先生一臉尷尬。

“他們,出去了嗎?”

“家裏老太太死了,都回去了。”

胖女人說完就進屋了,留下江先生一個人在門口不知所措。

等到中午,江先生聽到樓下有動靜,下來一看果然是駱青山,不過整個人無比憔悴。江先生欲言又止,看到桌子上放的宋老太的遺像,他突然想起來,就是那次去閑遊校園的時候,還看見過她呢。當時她和小駱淑在學校宿舍樓下的凳子上坐著,身旁放著一個大口袋,裏麵裝的全是塑料瓶子。老太太雖說上了年紀,但是身體還不錯,他看見有人從樓上扔了塑料瓶下來,老太太動作敏捷的走過去,像撿了寶一樣撿了瓶子。誰也沒想到,幾天不見,就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

江先生還想安慰駱青山幾句,轉念一想又放棄了這個想法,默默上樓去了。這個時候,也許駱青山更需要安靜。

果然,後來的好幾天駱青山都沒出現在旅館裏。江先生和陸小草是這個旅館裏唯一惦記駱青山的人。

當她們再一次見到駱青山的時候,駱青山正在收拾旅館的衛生,他們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就單薄的駱青山整個人憔悴的不成樣子了,臉上的浮腫一直都沒有消退,身體嚴重瘦了一圈,而臉則腫了一圈,看上去一個大頭娃娃的樣子,再想想發生的事情,讓人心疼。

那天中午陸小草趁著午休的時間回來了一趟,看見駱青山在登記室裏目光無神的呆坐著,她跑回自己的房子,從裏麵拿出一個盒子來,是一小罐蜂蜜,陸小草把罐子放在登記室的桌子上,說:“這個給你,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就好好的。”

駱青山沒來得及推辭陸小草就走了。

駱大年在裏屋打了一連串高高低低的咳嗽,有意或者無意。

駱記旅館好幾天沒有營業,感覺人突然少了很多,旅館裏一直冷冷清清的,毫無生氣。

這時候,江先生的皮鞋踩踏樓梯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一聲一聲,節奏明顯。在寂靜的空氣裏,這聲音就像一株新苗在春天的時候從解凍的土壤裏破土而出,緩慢生長。

江先生並沒有走進登記室,也沒有說話,而是在火爐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動作嫻熟的點燃一根煙,繼而又緩慢的吞雲吐霧。其實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麽,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些節哀順變之類的話想必駱青山也聽過了許多,沒有要說的必要。

駱青山這次也沒有躲避江先生,或者因為出神根本沒有看見江先生。反正兩個人在一扇門的內外互相沉默著。

江先生的煙頭在煙灰缸裏越攢越多,終於他的煙盒空了。

登記室的門開著,江先生起身,靠在門口,將一大一小兩個信封丟給駱青山,也沒有說話,轉身出去買煙了。而駱青山故意沒有搭理江先生。在此之前,他對江先生的厭惡一直在心裏,所以才每次會躲避他,但是這一次,他趁著這巨大的悲傷,明麵上給江先生擺臉色。

江先生走後,駱青山空空對峙了一會兒,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兩個信封上。他看見那個小信封是給林菲菲的,鼓鼓的,裏麵應該是修改後的劇本,而那個大的,在桌麵上倒扣著,上麵是紅色的印刷體。駱青山忍不住去拿起來,看見上麵寫著:

“駱青山(收)某某雜誌社。”的字樣,心裏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拆開,裏麵是一本雜誌,還有一封短信,寫著:“駱青山先生您好,您的作品《“活著”讀後感》經我刊選用,今寄上樣刊。”

駱青山看到這個消息,急忙將雜誌翻開,看了目錄,翻到登了自己作品的那一頁。看到那個題目的那一刻,他的眼睛裏就立刻被淚水堵住了。

他將那一篇文字認認真真的讀了一遍,他覺得,有的文字簡直寫的太好了,他甚至懷疑那麽深刻的文字到底是不是出自他的手?讓他無法相信。他在那個漫長的下午將那篇文字都了無數遍,每一遍都像是一種受難,但同時又像是一次治療的過程。

這個世界上似乎就有一種奇妙的存在,一個人此刻所做的一切以及未來會發生的的一切,冥冥中一種無形的繩索將其捆綁,彼此成為一種救贖。

冬日黃昏的場麵無比壯烈,天空高而空曠,雲層很高,橘紅色的光染紅了大半的天空,雲朵開始燃燒,一幅淒美的畫卷。等到黃昏的光逐漸削減,直至夕陽從遠處的山邊落下,等到夜幕降臨的那一刻,駱青山將門口的長明燈點亮。

月亮很圓很亮,屋頂的小閣樓也很亮。

蔣春花坐在床頭安撫著熟睡的駱淑,駱大年繼續抽著煙,那條瘸了的腿搭在一旁的凳子上,而駱青山,則靠在門背上站著。

他們說話的氣氛很沉重。

駱大年對蔣春花說:“現在他奶奶走了,你就不要再出攤了,淑娃還小,需要個人帶著,一天給做飯。”

蔣春花並沒有對駱大年的安排表示抗拒,但是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她是不情願的。這種不情願當然不是不願承擔照顧女兒的責任,而是她對這個家的責任,她在這裏擺攤已經有好多年了,雖然說開這個旅館,但是也並不怎麽賺錢,所以她才一直不分寒暑的擺這個小攤子,為這個家出了不少力。

“一天給女子隻做兩頓飯,其他的時間都閑著,再做個什麽,能賺一些就算一些吧,總比沒有的強吧?”蔣春花試探性的說著。

“那做啥?”駱大年反問。

蔣春花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想把攤子擺在咱們門口,這裏也行,在門口搭個鍋,一家子的飯我就都做了,不耽擱攤子的生意。我也就不用每天給你們送飯了。你看咋樣?”

“這樣也行。”駱大年吐了一口煙,說:“青山,你媽把攤子擺在門口,你也就跟你媽學燒烤,你媽忙了你還能幫忙。”

駱青山的心思不在這裏,他還在想著自己寫的文字,桌子上還放著那本《活著》,這本書,這兩個字,現在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一種療傷的藥。當初他寫的那些文字,現在他覺得就是自己為這一刻所做的準備。

他沒聽清楚父親對他說的話,隻是應承點頭。

蔣春花覺得自己還不是個閑人,心裏很高興,臉上馬上洋溢出笑容,但是又覺得畢竟家裏剛走了老人,這樣的表情不合適,馬上將笑容憋了回去。

駱大年經過這一次的變故,整個人軟塌塌的,感覺就像是被從骨子裏抽取了一種精神,總之不像以前那麽有精神了。

“青山。”駱大年看出了他的走神,喚回了他的神。

“嗯。”駱青山轉過身子來。

“你媽也在,我們有個事兒要和你商量一下。”駱大年看了一眼蔣春花,蔣春花點點頭表示明白。

“什麽事你說吧。”

“你奶奶如今走了,我和你媽都上了年紀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一下你自己的事情了。”

“是啊,你也不小了。”蔣春花附和著。

駱青山也沒想到父母親要和他說這件事情,一時失措,臉上滿是困窘。

“爸媽,這件事情還早呢。”

“不早了。”蔣春花說。

“你看著街上走的,和你年紀都一般大。對他們來說,還早些,但是對你就不一樣啊,你現在是要撐起咱們這個家。”

駱青山沉默。

駱大年繼續說:“還有一件事情,你和那個姓林的姑娘,”駱大年停頓了一下,“就不要再來往了,爸看得出來,你們兩個不合適。”

“我們沒什麽。”駱青山辯解道。

駱大年沒有接駱青山的話,繼續說:“咱們門不當戶不對,況且讀書人家的娃娃吃不了苦,咱們還是得找一個能吃苦的兒媳婦。”

當他聽到父親說出林菲菲的時候,心裏莫名的一陣冤屈,在他的心裏,林菲菲真的就隻是朋友而已,他從來都沒想到過父母會有這樣的想法。

“爸,這件事情以後再說吧。”

“這件事情我這個做父親的今天給你算是起個頭,還是要你自己考慮呢,以後就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人家比你小的都有抱兒子的。”駱大年說。

“青山,你別不好意思,你要是看上哪家姑娘,給媽說,媽給你拾掇。”蔣春花這次毫不避諱的笑了出來。

駱青山一直低著頭,他覺得自己臉在發燙,在聽父母給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腦海中沒有浮現出任何人的身影,而是不自覺地想起那些安靜的夜裏,空氣中傳來的那些擾人心扉的聲音。聲音細小但是似乎圍繞在他的周圍,揮之不去的打擾他。

“行了,爸,媽,我去睡覺了。”駱青山要躲開他們的眼睛,似乎是怕某個秘密被其他人識破。

他轉身出門,恰逢陸小草她們下班,一行幾個女人嘰嘰喳喳的進門來。駱青山看見陸小草的臉,然後那張臉就好像刻在他的腦海裏一樣,和那些聲音混合在一起,一起困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