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個多小時後,汽車終於駛進車站。

乘客們早在到站前五分鍾就已檢查好自己的東西並且緊攥在手裏,大都半起著身子準備第一時間下車,仿佛前麵有座金山——更像是金塊,是能裝包帶走的奢侈東西,好像晚一步就就會被他人搶走似的。

文豪拿好自己的東西坐在座位上不動,等人們擠完了才下去。

下了車,陌生的空氣迅速將他包圍。周圍人頭攢動,大樓密布,文豪看著有些恍惚,不知是被陽光刺的還是被大城市給震撼的。終於到了,這座向往已久的城市!

人多的地方未必髒亂吵,但凡是中國人多的地方肯定髒亂吵。如文母所言,鄭州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亂,尤其是在火車站和汽車站,密密麻麻聚集著各種人。

街上的行人毫無秩序可言,這個大丁字口的紅綠燈不管用,交警也沒有。眾人便像脫韁的狗,拽著行李在街上任意穿梭,導致車輛無法前進,越堵越亂。人們絲毫不替他人著想,都隻顧達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惜妨礙他人。其實道路完全不必這麽擁擠的,隻要人們都互相謙讓。可惜眾人都是見縫插針、無孔不入,好不容易有個空地,汽車和行人紛紛往裏鑽,搞得都進退不得——人往往就是這麽陷入絕境的。街上不時傳來陣陣喇叭聲,還有人們的叫罵聲,國人的劣根性在這裏體驗的淋漓盡致。尼采所言極是,人就是地球的皮膚病之一。

開往中原工程大學的B12路車正好在在車站門口對麵,文豪站在路邊等著車流過去,但無奈路已堵死,甚至已有車主下來叫罵,一下子又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自己隻好不遵守交通規則亂穿馬路,要不然今天非得睡街上不可。可見有時候人是被逼著犯錯的,並非自己情願。

終於闖到馬路對麵,身後看好戲的觀眾在還是不肯散去。文豪無奈的搖了搖頭,終於知道為什麽中國人在外國不招人待見了。

由於是開學季,本來就人滿為患的車站變得更加亂,讓人深刻意識到計劃生育的重要性。

文豪在站牌前確認路線,不一會身邊就圍滿了人,皆抬頭仰望著站牌指指點點,像古人看城門外貼的通緝令。從人群裏擠出來時他已滿頭大汗,頓時心裏對鄭州沒有了多少好感。馬路沿子邊坐著一些衣衫襤褸的人,用空洞的目光看著過往的路人,一些穿著時髦的男人女人對其視而不見,反而一些身著樸素的人會上前放幾枚硬幣。隨著社會貧富差距加大,道德差距也跟著增大,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人們的道德和財富呈反比的趨勢。故而近些年來,感動社會的鮮有腰纏萬貫的人,大都是窮的隻剩下的道德的人。

文豪來之前沒少聽母親說鄭州火車站騙子多,街邊要飯的人比普通人富裕很多,千萬別上當給錢。但眼前這位從外表上看不知年齡、滿頭蓬亂白發的老人,他還是心軟了,在兜裏挑出五塊錢正要上去給,但卻被一個長發披肩的女孩搶了先。

他在不遠處看著,女孩彎下腰,如煤炭般黝黑堅韌的頭發畫著弧線絲絲垂下,白皙的麵龐顯得更加雪白;目光柔和,纖長的手指把錢放到老人麵前的飯缸裏,白居易《箏》中“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簡直就是為眼前這個女孩所寫的。女孩放下錢朝老人微微一笑——那是比陽光還要溫暖的笑,文豪不禁看呆了,一瞬間也明白了什麽叫一笑傾城。心中暗歎此女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

女孩直起身,轉身朝文豪這邊走來,漂亮的麵容還掛著那暖人的笑。不經意間兩人對視了一眼,文豪心跳立刻如萬馬奔騰,似突發強震。他也沾了那未消散笑容的光,好像是對自己笑的。白朗寧夫人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集》中那句“他望了她一眼,她對他回眸一笑,生命突然蘇醒”突然跳到腦海中,心中仿佛一下亮堂了起來。

待女孩和自己擦肩而過,他才反應過來,紊亂的空氣中還有淡淡的香水味,攪得他心猿意馬。他扭過頭看著那女孩的倩影,直到消失人海。頓時心中又是一陣惋惜:偶遇也許就一次,如果無法再見,老天又何必讓自己遇見?甩了甩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下,轉身給老者五塊錢搭車去了。

B12路車靠站。

文豪擠上車,這車仿佛是從“大躍進”時期來的,乘客竟塞滿了整個車廂。車載電視在不厭其煩地播放著鄭州的城市宣傳片,但車上沒一個人看。大家都知道畫麵裏的人物都在作秀,什麽“鄭州精神”,什麽博大、開放,恰恰是鄭州所沒有的。從行為心理學上講,人所無數次強調的,正是自己所缺乏的。現在的宣傳片都會用到孩子以博人好感,片中的孩子們原本天真無邪的笑容此刻卻顯得格外虛假做作,讓人看了反感。城市為了給自己添彩,不惜利用祖國花朵,實在惹人嫌。

原本十五分鍾的車程花了將近四十分鍾才到站。文豪根據地圖上的指示,下了車向南走一百米,就是目的地。

逐漸靠近老師家長口中的“天堂”是如此的近,文豪心髒都快跳到嗓子眼兒,每走一步腿就抖一下。抖到學校門口,已是五分鍾後了。

文豪站在校門口,看著學校的牌匾已經生鏽,自動門僅打開一個僅容一輛車通過的口子,顯得極其小氣。校門口甚至還有小廣告沒撕徹底的痕跡。心不甘心的回到了原處,接著湧出一絲失望。學校名叫堂堂的“中原工程大學”,這三個名詞中隨便單獨拎出來一個,哪個不是名震四方如雷貫耳?但萬萬沒想到校門竟然比秀才的家門還樸素。

進去學校,看到人來人往,各種歡迎標語掛在牆上,人們的笑聲也不絕於耳,文豪整個人都振奮了。不遠正對著自己的是一棟八層的電教圖書館,文豪這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當初報考學校時看到的宏偉圖書樓根本不在這個校區。

其實的確如此,這個校區雖然是三個校區中最小的,但地理位置卻是最優越的,因為離市委沒多遠,可見其繁華程度。

盡管有些失望,但還不至於影響他來到大學的心情。

廣播裏適時傳來女主播甜美地聲音:

歡迎新生來到中原工程大學,在這裏你們會結識新的朋友;這裏會有你的美好回憶;這裏也會成為你實現夢想的樂園!祝大家的大學生活自由愉快!

接著放起了楊培安的《我相信》:

想飛上天和太陽肩並肩,

世界等著我去改變,

拋開煩惱勇敢的大步向前,

我就站在舞台中間;

我相信我就是我,

我相信明天,

我相信青春沒有地平線,

在日落的海邊,

在熱鬧的大街,

都是我心中最美的樂園!

I do believe

……

文豪順著指示牌找到報到處。中國人不愛排隊,一群人圍著幾張桌子,七嘴八舌的問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被問的急了,朝一學生扯大嗓門喊著保持秩序。那人背了一群人的黑鍋,心中自然不爽,繼而說對方態度不好。那名工作人員也替其他人扛了罪,兩人鬧得不歡而散。

文豪坐在不遠處花壇邊給母親打電話報了平安,然後等人少了一點後才去報到,工作人員給了一張宿舍入住表讓他自己去找宿舍。文豪強壓住激動的心情,在腦海中演習著待會見到其他人改怎麽從容地打招呼。宿舍在六號樓,很近,就在圖書館旁邊。路旁有一塊草坪,中間立著一塊石碑,上麵還有半截石像。文豪認不得,隻看見石碑上七個字:傑出校友楊靖宇。文豪吃了一驚,不曾想楊靖宇當年竟然會從藝術學院畢業。其實楊靖宇當年待的是幾十年前中原工程大學合並前一個學校,硬扯才和現在的學校扯上了一星半點關係。想來也許是現代學校裏沒有出過什麽如雷貫耳的人物,所以隻好往近代史上翻了。在中國人一旦出名,會有各種人來攀關係,分榮譽,盡管本人都不知道和那些人是什麽關係。

六號宿舍樓六層,文豪的宿舍在二層的229,上了樓梯正對著就是,位置極好。一來出入快捷,二來遇到地震之類的災害可以迅速逃離。

推門進去,裏麵隻有一個人在鋪床。那人帶著金絲眼鏡,板寸頭,一臉的理科生氣息,臉上不少青春痘,儼然一副元素周期表背多的樣子。

文豪剛才在腦海中的演習一瞬間全忘了,倉促地對其微笑示意一下,那人報以微笑,繼續鋪床。

文豪挑了一個靠窗的上鋪,不到十分鍾就鋪好了。下麵那個“理科生”還在專心做**作業。床單鋪的平平整整,見床單上有一個褶皺就趕緊抻平,不容有一點不和諧的地方出現。被子也疊的方方正正,然後規規矩矩放到床尾。一切結束後,“理科生”直起腰板喘了幾口粗氣,如釋重負般跌倒在**。

文豪不禁想起一本書中說過的話:一個人對事仔仔細細,要麽大氣豪邁,要麽錙銖必較。眼前這位仁兄剛見不久,不知是哪種人。

場麵靜下來,反而比剛才更加尷尬。兩人都隻好默契地把玩著手機。對於學生而言,和別人見麵而產生尷尬莫過於兩種情況:一是初次見麵,二是廁所遇見。

這時門外傳來一片嘈雜聲,接著門打開進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文豪和那理科生看蒙了,暗想學校招生層麵竟然如此豐富。

那群人中為首的一位長著一顆圓腦袋,一對招風耳,皮膚黝黑,操著一口正宗河南話對身後的人不耐煩地說:“行了吧,這總算送到了吧!”

身後一個婦女道:“你這孩子!送你來學校那麽不耐煩弄啥!”

“行行行,我不耐煩,我現在不是已經到了,恁們趕緊回家吧。”

“知道了,一會就走。衣服在這個箱子裏,洗漱用品和衛生紙還有一些雜物在這邊這個箱子裏……”一邊說著一邊把箱子拎出來,不一會兒麵前就擺了四五個大包小箱。準備之齊全,讓人咋舌,應該一下子將幾年用的東西全帶來了。

“知道了!都放那吧,我跟俺宿舍的人聊會天!”言下已給對方下了逐客令,盡管這“客”是自己一大家子人。

那婦女輕歎一口氣說:“那你們聊,我走了,有啥事給我打電話。”

“知道啦!真囉嗦!”

等人走後,那君拽過來一個凳子坐下來緩口氣,然後對“理科生”和文豪報以一笑,用普通話說:“剛才那是我媽還有我大姑二舅們,非要送我來學校。”

見有人打破這尷尬地這沉默,文豪趕緊接話,笑著可以理解。好像再不說話自己語言功能就退化了。然後他又開玩笑地說:“你是我見過來學校準備東西最多最齊全的。”

那“理科生”也隨聲附和道:“是啊是啊。”

“我是家裏的獨子,都被我媽寵壞了。唉——你們叫什麽?”

“文豪。”

“周凱。”

他點點頭說:“哦,我叫婁坤堤。”

文豪還是第一次聽有姓“婁”的名字,所以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一個字上麵,後麵沒聽清楚,忙問:“婁什麽?”

“坤堤——坤,乾坤的坤;堤,堤壩的堤。我小時候老生病,我爺找算卦的給我算,說我五行缺土,就用了‘堤’字,堤是土堆的嘛。然後又怕這‘堤’太小,土不夠,前麵就又加了個‘坤’字兒,這下土就夠用了。”婁坤堤解釋說。

文豪不僅第一次見姓婁的人,也是第一次聽見這麽怪的名字,不得不佩服他爺爺的思維。名中三個毫無關係的字竟可以有機的組合在一起,一聽就知道裏麵有故事。不過這名字讀起來給人一種很別扭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光著膀子卻打著領帶,穿著西褲卻腳夾人字拖……

想著想著文豪“噗嗤”一聲笑了,怕對方誤會這笑是嘲笑,趕緊又說道:“嗯,老一代的人都多多少少信點迷信。”

交談一會,氣氛也緩和的差不多了,婁坤堤才開始要鋪床。文豪和周凱看見趕緊上去幫忙,生怕氣氛再僵硬了。一時間三人齊忙,倒也融洽。

鋪完床婁坤堤提議說轉轉學校,兩人欣然同意。

出了宿舍三人朝操場走去,先穿過一片籃球場,走到跑道旁邊。跑道大約不到十米寬,上麵鋪滿了爐渣,走在上麵吱吱作響,還有些膈腳。內圈是廢棄的足球場,稀稀拉拉長著一些雜草,有大片的黃土暴露在外麵,感覺像黃種人得了“綠皮癬”,風稍大一點還會有迷你沙塵暴產生。對麵是看台,顏色保持原始色——水泥色,並且上麵還有大片因裂縫而修補的痕跡。最北邊上是一棟五層家屬樓,牆上粉刷的灰所剩無幾,幸存下來的也都變成了灰黑色,鏽到掉渣的防盜網讓人懷疑其防盜功能還在否。樓脆弱的仿佛刮點大風就能吹倒,不知道注重城市麵貌的政府為什麽不給它扣上“影響市容”的罪名將它拆掉。達到拆除標準的不拆,完好如初的卻拆不停。政府的思維模式往往讓人民難以捉摸。

麵對這情景,眾人誰也沒說話,就那麽待在原地。

婁坤堤首先被迷你沙塵暴吹醒:“我操!這是操場?咱們這是大學?”

其餘倆人心裏也是同樣的疑問,眼前的景象就跟鬧著玩兒似的。

周凱一臉土色:“走吧走吧,看看別的地方。”

三人又返回原路,那裏隻有三條路可走,南邊一條路,北邊一條路,往西走是回宿舍的路。三人挑了往南的路走,路邊一排一米高的冬青樹,二十米遠處是第二食堂。文豪不禁起了批判之心,說道:“咱學校的領導是七十年代思維吧?人家的學校管吃飯的地方叫餐廳,咱們學校叫食堂,這麽土!咱學校教學水平估計——肯定不咋樣!”

婁坤堤和周凱兩人還沉浸在對學校深深的失望中,堅持“兩個凡是”:凡是讚美一律反對,凡是批評一概肯定。兩人不假思索就點頭同意,也不管學校食堂名字和教學質量之間有沒有什麽關係。

文豪自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諷刺都能博得在場所有人的同意,心中暗誇自己有批判的好,看來自己確實有這方麵的天賦。事情往往就是這個樣子,促成一個人或一件事發生本質性改變的,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件,而是微不足道的小細節,像蝴蝶效應一樣。

再向前走二十米,東邊是其他宿舍和水房所在,右邊是第一食堂和活動中心,也是學校唯一的大禮堂所在地,一共三層。這樓給人的第一感覺也是有故事,因為現在它的名字成了“動中心”,“活”字沒了,略顯淒涼。這棟樓的大禮堂是全校室內容納人數最多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晚會都是在這裏舉辦。然後近些年學校也難得有什麽活動,領導也不在此樓開會,這就導致這棟樓的硬件設備維持在彼時一流,此時三流的地步。

如今,它在無情無聲地批判著社會中一個殘忍的現象:一個人能否出頭,靠自身奮鬥;一個人能走多遠,看領導需求。其象征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實際存在的價值。

三人興致缺缺,從宿舍走到學校最南端也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婁坤堤在這短短的幾十步裏罵了不知多少遍“他媽的”,真可謂是一步一個“他媽的”。

就這樣從南端開始往北走,不過百步,前麵一個小院的結構,裏麵還有幾棟六層建築。三人好奇地往裏走,到門口時才瞧見拐角放一牌子:女生宿舍。

三人縮著腦袋一路小跑回宿舍,算下來,時間不過才二十分鍾。回到宿舍的時候見一人在鋪床,三人見其宛如親人,忙上去搭手。那人想不到宿舍的人會如此熱情,一時間倒有些不知所措。

不一會兒功夫床便鋪好,那人拿出煙來分給三人,劉婁兩人不抽故而沒要,文豪雖也不抽,但還是接過來。因為以前聽狐朋狗友說陌生人遞煙得接,這是禮數,要不然對方難以打開話匣子。中國自古規矩和禮數奇多,文豪沒工夫去逐個了解,心中雖不懂,但不敢亂懷疑,隻好寧可信其有。

煙其實是人際交往過程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因為中國人注重禮數愛送禮。送禮時隻送貴的,不送對的。而煙草不貴又方便攜帶,見人給一支既不勞民又不傷財,很容易使人坐下來抽幾口煙閑聊一會兒,這樣自然而然就熟絡了。

果然,那人見文豪接了煙,問文豪:“怎麽稱呼?”

“文豪,你呢?”

“馮春建。”

白話文有時候表達意思略顯冗長枯燥,所以有人將話中幾個主要的字精簡出來組成一個短語來表達。現在文豪聽見這個名字,在心裏叨念了幾遍後,瞬間想到了這三個字縮短前的原句:馮春建,馮春建,每逢(馮)春天就犯賤(建)。

想完他自己啞然失笑,同時慶幸上帝造人時沒有給人能看透別人內心想法的本領,不然自己剛來大學苦心經營的兩份友誼就成泡影了。

“我焦作的,你是哪的?”文豪問。

“洛陽的,你們呢?”馮春建說完看向劉婁兩人。

“我平頂山的,叫周凱。”

“婁坤堤,南街村的。”

馮春建聽後眼皮往上一翹,帶著懷疑問道:“你是南街村的?”

婁坤堤像是聽慣了這種帶有驚訝和質疑的問話,淡淡地說:“是啊。”

文豪天真地問:“南街村怎麽了?”他沒聽說過南街村,不知道這個和自己村名隻差一個字的村子有什麽好讓人驚訝的,

沒等婁坤堤回答,馮春建反問道:“你不知道南街村?”

文豪茫然地說不知,婁坤堤一臉輕蔑地說:“你竟然連南街村都不知道,唉……”言下好像不知道南街村的人都犯了不可饒恕之罪。

由於關係不熟,文豪不便發作,板著臉沒說話。

婁坤堤無視他的表情,接著說道:“中國有十大名村你知道嗎?南街村就是其中之一。”

周凱一聽來了興趣,忙問:“那你們村是不是很有錢啊?”

“那肯定的,要不然怎麽會是名村呢!”說完他一臉的自豪,好像南街村是在他婁某人的帶領下躋身到名村之列的。

“但我們村實施的是低工資高福利製度,我媽是國家二級工程師,一個工資隻有兩百五十塊,但是逢年過節單位和村裏會發很多福利,上大學村裏報銷。這還不算,更狠的是男的結婚送房子,女的嫁人給家電。基本上人這一輩子需要花大錢的地方村子裏都管了。還有,我們南街村還是國家四A級景區——不過都是用錢砸出來的,現在有錢啥不能辦?”婁坤堤深知想證明一個人特別有錢,不需說他賺了多少,隻需說他浪費多少就足夠了,“反麵證明法”要比“正麵說明法”更具說服力。

“哇!這麽好?我搬你們村吧!”周凱忍不住說道。

婁坤堤一下子從南街村代言人變成南街村村長,大手一揮說:“不行。外來戶不能把戶口遷到我們村,要想把戶口弄到這兒,家裏沒點本事是不可能的。”

三人除了感歎再沒有別的詞語來表達羨慕,隻能後悔當初怎麽沒有出生在南街村。

宿舍是六人間的,還有兩個人沒來。幾人在宿舍閑的發慌,都低著頭玩著手機。文豪伸個懶腰說:“沒意思,我上床看會兒書去。”

婁坤堤接道;“我這有《柯南》你看嗎?”

文豪對漫畫書不感興趣,搖頭說不愛看這個。

“那你看這本吧,喏——”,說完遞給文豪一本書。他接過來,看著書名一字一頓的念道:“假,麵,飯,店。川,端,康,成,著。日本的?”

婁坤堤一聽兩條眉毛擠到一起問:“川端康成你不知道?”

文豪又誠實地搖搖頭。

“川端康成都不知道你還看書呢!拿來吧拿來吧——你都對不起你這名字!”說完將書從文豪手中抽走扔到**,聽語氣比剛才不知道南街村的罪名還大。

文豪被連嗆兩次,含怒躺倒**,心裏不願生氣,但口頭上不甘心作罷,不屑地說:“我看書有原則,日本人的書堅決不看!”說完他在心裏為自己拍手叫好,既掩蓋了自己的窘態,又彰顯了自己的愛國情懷,可謂一舉兩得。

婁坤堤不以為然的“切”了一聲表示更不屑,然後化身實用主義者又說:“庸俗!抵製日貨的人都庸俗,技不如人還嘲笑人家。”

文豪也不抵製日貨,但剛才說出的那句話將自己劃分到了抵製範圍裏,不好再反駁。索性不再和他拌嘴,一心一意休息,不知不覺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文豪感覺到有人在推自己,夢中自己也在無緣無故地搖晃,迷離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婁坤堤一整張大臉。

“醒醒,咱宿舍人來齊了,下來玩撲克吧。”婁坤堤說。

文豪看到又有兩副陌生的麵孔,強烈的新鮮感讓他高興,欣喜的忘記了睡前的和婁坤堤的不愉快,起來歡迎那兩個新人。骨瘦如柴的那個叫白立偉,正常點的叫楊丹陽,正反叫都一個樣。

直到晚上快八點,眾人肚子紛紛抗議才戀戀不舍地去食堂吃飯。

一行人去了第二食堂,到一個大窗口買飯,周凱不動聲色地去另一個小窗口買。文豪這邊幾人搶著付錢,一個個拿著錢伸到工作人員臉前。工作人員對這樣的場麵早已司空見慣,於是快開斬亂麻,從麵前的手中隨便拿走了文豪的錢開始找零,眾人再喊也不抬頭。這種做法無疑是最好的,不然以中國人的客套方式付錢的話,非得打一架才行。

文豪接過找零,赫然發現背麵用紅筆圖文並茂的寫著一句話:XXX,我愛你!願我們能白頭偕老直到永遠!文豪心裏暗笑,想現如今人們示愛方式真多——準確的說是現在的青少年們,那些有一定年齡和社會積澱的人反而不會如此狹隘的浪漫,也隻有處在熱戀期、心智不全的年輕人才會辦這樣幼稚的事。愛情讓人盲目也好,變傻也罷,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為愛做了傻事,還沾沾自喜。

不過話說回來,把情話寫在錢上無疑也是正確的。如果刻在牆上,費力不說,動作還不雅。況且現在建設新中國的步伐在加快,指不定哪天那牆就會被拆掉,這“愛的宣言”自然也就屍骨無存了;如果刻在桌上,那也行不通。現在大多公共桌椅經過曆代前輩們的刻畫,別說桌麵平整,想讓桌椅不殘疾都難。要是執意刻畫,說不定會刻壞,還得自己背一群未知人的黑鍋,得不償失。但寫在錢上就厲害的多了,現在人們都懂得鈔票的重要性。人們會破壞任何東西,但唯獨不會破壞鈔票,即使這錢本身再髒再破,但麵值不會減小。這薄薄一張紙,絕對要比那厚厚一麵牆存世的時間要長。

不僅如此,現如今情話比謊話還廉價,換伴侶比換**還勤快。把情話和承諾寫錢上,既可以借錢幣的流通來傳播愛情,又能在愛情無疾而終時,借錢幣的流通讓曾經糟糕的承諾趕緊從自己眼前消失滾蛋,以免影響自己開展下一段愛情。

這頓飯吃的非常融洽,由於大家都不熟悉,隨便說一個笑話都能博得大家陪笑。初次相識者都是如此,等到以後熟識了才會不以為然沒人捧場。所以納蘭性德寫出了“人生若隻如初見”的詞句,側麵就反應了人情世故交的越深,就越孤單。

眾人回到宿舍依舊無事可做,現在大家的任務就是等時間過兩天召開班級會議,期間自己找事。現在的學生是最幸福的,不必考慮生計問題,每天能做想做的事,見想見的人,有形形色色的人充實生活並且不必看誰臉色,有大把的選擇權在手裏——當然,高中生就不行了,要等到十八歲以後才有這種權力。

幾人憋的發慌,就胡亂找話聊,上到天文地理政治外交,下到平頭百姓鄰家姑娘。男性在一起聊天莫不過兩個話題:政治和女人。談後者顯得太俗,畢竟都不熟,不敢碰觸這個話題,以免讓別人誤會自己低俗,所以就聊起了政治——殊不知聊政治才是最俗的。

眾人紛紛對如今的國際形勢發表的看法,並談論中日美俄四方關係。婁坤堤連續發表幾條看法,並對自己想法相違背的一一展開反駁。每一句話都以“其實你錯了”開頭,語氣裏也滿是肯定,好像目前四國之間的關係是他一手操縱的,隻有他知道個中原因。

馮春建先和他鬥嘴,無奈婁坤堤嘴皮子利索,不管歪理真理說的有條有理,馮春建無從反擊,敗下陣來,看著他和白立偉鬥。

哪知白立偉的話就像他的身材一樣瘦弱,兩個回合下來也步了馮春建的後塵。文豪他有個臭毛病,就是做事執著甚至極端,眼看幾人和婁坤堤對戰連連失利,自己立馬站了出來。

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婁坤堤自己反對別人時的開頭語來反駁他,讓他嚐嚐他自己炮彈的威力,就像越南用中國施舍給他的炮彈打中國一樣,即使沒什麽殺傷力,也能氣一氣對方。沒想到自己才開火,便迎麵遭到對方一連串反擊,末了還丟了句“你沒話說了吧”,然後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發出一長串的大笑。文豪想做最後的掙紮,但話都被淹沒在對方的大笑中。

婁坤堤笑完後說:“我給你們說,別看我成績不咋樣,但是我對政治可是深有研究的。你們說的那些都是初中和高中課本裏教的東西,那都是過家家的玩意兒!我看的都是權威版的世界近代史,知道的比你們多了去了,我過的奈何橋都比你們走的彎路還多!”

這話讓眾人都是一愣,見過不自謙的,沒見過這麽不自謙的,中國“自謙”的傳統美德在他身上得不到一點體現。婁坤堤見眾人沒反應,一臉認真的說:“我知道你們不相信,真理一般在初期時都難以被大眾接受,時間會證明的。”

眾人還是無一應答,生怕說錯了話就正中下懷被他嘲笑一番。《三重門》中說人對話的時候最難受的莫過於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什麽,其實最難受是明知自己被他人嘲弄了,但自己卻說不過人家。

一時間宿舍鴉雀無聲,婁坤堤很滿意這種效果,感覺自己就是秦朝的商鞅,以一人之力駁倒眾人,很有征服感。他極力在眾人麵前賣弄自己的才能,就是為了讓大家承認他是一個像亞裏士多德一樣百科全書式的人物。百科全書式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像亞裏士多德或達芬奇那樣的大家,另一種就是像婁坤堤這樣的雜家。雖一字之差,但是境界卻大不相同。

婁坤堤享受過征服的喜悅後說:“算了算了,說點別的吧。唉,你多大了?”說完指了指文豪。

文豪還在剛才失敗的陰影中,本不想搭理,但又怕被他說肚量小,簡潔地回答道:“屬雞的。”

“哦,那你沒我大,我屬猴的,你們呢?”

馮春建說:“我也屬雞的。”

周凱不需知曉所有人的年齡,看著眾人說:“都別說了,你們都沒我大。”

婁坤堤一愣,說:“我不信。”

“我89年的。”

一瞬間眾人都跟看怪物似的看周凱。

“89年的怎麽會跟我們一屆呢?”文豪驚訝地問。

周凱略帶靦腆地說:“留級了嘛。光高三我就上複讀了兩次。”周凱漫不經心地說。“都怪教育!第一年差一分,第二年報考被刷下來,第三年忍不了了,就來這了。”

婁坤堤終於敗北,服輸道:“好好好,你最大你最大,我們以後都叫你老大好了。”

周凱把話題引到教育上,眾人都打開了話匣子。文豪對教育最有意見,作為雙過線的卻上了專科的“本科生”,他有十足的理由埋怨教育,憤怒道:“現在的教育真是……差!沒有最差隻有更差!高考拚錢拚家底,報考學校也一樣,簡直就跟賭博一樣!”

大家對他的話深表讚同,馮春建繼續揭發:“就是,我有個同學,他爸是勞動局局長,考的分還沒我高,人家去浙江上了個二本,唉……”

白立偉再接再厲道:“我們班原來一個女生,整塗油擦粉打扮的跟妖精似的,整天跟校外的人鬼混,上課都是化妝,沒見翻過書,結果高考人家考了將近五百分!一打聽才知道,人家爸是監考老師,期間送答案了。媽的!”眾人在激烈地痛斥著教育,隻聽婁坤堤嗤笑一聲,一臉的輕蔑。那笑聲雖輕,但卻異常突兀。就像一個人穿著鮮豔的衣裳參加葬禮,讓人不注意都難。

眾人不明白這一笑是何用意,婁坤堤繼續賣著關子隻笑不語。

文豪是個急性子,最討厭故作高人的人,沒好氣地問:“你笑什麽?”

婁坤堤直言不諱地說:“你們太幼稚——這都什麽年代了還罵教育,別人再怎麽用手段,那人家也有用這種手段的本事。你們就是不肯承認自己不行。”

這話像一把刀正中文豪的肋骨,自己上專科一部分原因是教育製度問題,但更多的問題是自己的分數過線不多才導致的。一瞬間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害臊。

婁坤堤又道:“你們就像現在社會上那些罵官的人一樣,沒實力當不了官,又見不得當官的有好日子過,隻能去亂抱怨。”

文豪嘲笑他:“你不罵官不是也當不了官嗎?”

“切,給我官我都不當!我這樣多好,想幹什麽幹什麽,沒有上級管,多逍遙自在。你們不知道,當官其實很痛苦的,上班喝茶,下班喝酒,你們光看到他們快活的樣子了,但每個人的苦隻有自己知道。要當就當個氣象局局長或是地震局局長什麽的,那是個不操心的閑差事。”婁坤堤分析的像是他在官場裏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似的。

眾人又頻頻點頭,文豪心裏有氣,暗罵其他人沒主見牆頭草沒立場。自己隻能裝聾作啞不作回答,心裏想以後盡量不和他說話,總愛滅別人銳氣來長自己的威風,自己已經好幾次被他當踏板使了。

剛聊起的話題被婁坤堤無情截斷,瞬間宿舍又冷清了。馮春建看場麵不活躍,就說玩撲克,一群人也找不到其他的娛樂方式,紛紛參與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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