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認罪
“寧可錯放也不可錯判……南華市公安局對616江國柱案件持續保持低調。但今天上午我們得到相關消息,在南華三洲發現南華醫院心理醫生胡棑的屍體。據了解,此人同616江國柱關聯案中南華醫院婦產科前護士長楊婧為同事,且兩人關係尋常。此次胡棑的死是否與楊婧有關?是否與616案件相關?對於南華公安局前期給予的‘已捉拿凶手,秉著寧可錯放也不可錯判的原則,待最終確認近期就會給公眾一個真相的說辭’,如今南華市公安局又將給予公眾怎樣的解釋?……”
而此時南華公安局裏猶如一鍋沸騰的水。
“餘剛,你看這……如何處理是好啊?”小任桌子上的電話鈴聲從他回到局裏一直沒有停過。來自電視台、報社、自媒體公號及群眾的谘詢問題,讓他們根本無力招架。
除此之外,局裏其他隊的同事也同樣接到了相同的詢問。前台女警小新已經將公安局前廳大門關閉,陸續有人等候在了門口。
“我哪知道怎麽辦?”餘剛將手機關了機,抓著頭發,“這……許局長不出來給大家一個交代,我也不敢亂說話啊。”
小任將桌上的電話提起又掛上,瞪了餘剛一眼,“餘剛你這話說得我不同意,許局長作為專項領導不能事事出來交代,我們作為組員的要先為領導想出解決辦法,請領導決策才對。”
“哼,你說得倒輕巧,這麽大個事都鬧成全國事件了,誰敢出主意?”餘剛說完,跟隨他的幾個小隊員也附和著。
畢竟大家還年輕,工作這些年來從沒遇到過被圍堵的情況,心裏都有些害怕,生怕自己說錯了話,影響了案件,也影響了其他。
“要不……我們一起上樓請許局長出來應對吧。”不知哪個人突然冒出了這話,一些人倒是像齊了心連聲說好。
女警小新擋住了樓梯,“你們一群大老爺們別這麽慫,我們是人民警察,正義、勇敢、有擔當是隨便說的嗎?這時候許局長比我們更煩心,你們以為他樓上的電話沒人打嗎?省裏的領導、省裏的媒體工作者恐怕早把他的電話打爆了!可是作為一名警察,他絕不會如你們一般手機、電話都不敢接!”
小新的這番話說完,確實撼動了幾位年輕警察的心。小任第一個站出來讚同,“小新說的對,大家同心應對,所有來電谘詢案件情況,我們統一回複為‘案情特殊,進展情況暫時無可奉告,如何’?”
他的方法得到了認可,幾番電話接下來,大家煩躁的心情也慢慢平複。小新給他倒了杯水,輕輕誇了句,“幹得不錯。”
小任低頭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這還不是跟唐隊學的,如果他在的話……”
吃了閉門羹後電話谘詢的人少了許多,電話鈴聲開始斷斷續續的出現。大家本以為形勢要好起來,不曾想聚集在公安局外的人越來越多。
有幾個媒體工作者來勢洶洶,一進公安大門後,便直衝到辦公廳門前,用力拍打著門,叫嚷著:“對於616案件,請公安局給群眾一個合理解釋!”
“對不起,因為案情特殊暫時無可奉告。”警員進行了統一回複。
但這幾個媒體人並不罷休,“什麽叫案情特殊?是不是指今天上午在三洲發現的屍體也與616案情相關?”
“你們不要亂說,此案還沒找到有力證據,不能下定論。”
“請問你們說的有力證據指的是什麽?是指與616案情關聯的證據?”
“請你們不要下定論!”
“那請問最終得到的定論,是指與616案相關,所以才需要認真收集證據才能證實嗎?”
“你們怎麽聽不懂我說的話?相不相關也要查清楚的。”
“好的謝謝。看來今天上午的案情確實與616案件相關。”
警員急的差點跺腳。小任上前拉他到了身後,“對不起各位,請不要向公眾傳播不實新聞,案情進展我們無可奉告。”
“您好警官,既然不能向公眾傳播不實新聞,還請你們給公眾一個公證、真實、合理的解釋。”
眼看幾人即將招架不住,媒體中突然有人叫道,“是許道華局長!”
局裏眾人回頭一看,見許道華雙手背後,腰背挺立地站在樓梯台階上,爾後緩緩走下來對大家點了點頭,“辛苦大家!”
大家見許局現身,心裏不由鬆了口氣,不料他卻徑直走到門廳,雙手用力拉開大門:“現在,我就給大家一個真相……”
此時,整個公安局異常安靜,大家等待許久的真相即將出世,人們已經迫不及待,屏住呼吸。
“我就是凶手。”
“唐隊,這到底怎麽回事?我們許局怎麽會去自首?”伴隨著“滴嗚、滴嗚、滴嗚”的警笛聲,王翰的車速已經達到120碼。
唐立再次深鎖眉頭,“我們又遲了一步。”
到達警局的時候辦公室裏隻剩下小任和小新兩人。看唐隊的出現,兩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唐隊,你可回來了!出大事了!”
“許局現在在哪兒?”唐立快速進入主題。
“他……他突然向媒體自首,然後省裏來電話……讓餘剛給帶到省局去了。”
“唐隊長,許局長不會是凶手。”小新眼睛通紅,看起來剛剛哭過,“他的為人,就算我們相處的短不明白,唐隊你還不清楚嗎?許局怎麽會是凶手!是不是壓力太大,為了盡快破案才……”
“別想太多,我和王翰馬上趕去省局。你們先回去休息,折騰了一天也夠嗆了。有進展會通知你們。”
聽著讓他倆回去,頓時不樂意,“不行。唐隊要跟著你一起去。不管如何,我們身為警員都要有將實情查到底的義務。”
王翰剛想勸說,唐立擺手,“隻是讓你們先養足精神,又不是讓你們休假,急什麽?我和王翰去省局,你們留在這裏接應,另外……有任務要執行,照顧陳霖和尋找郭鬆。”
兩人相視,點頭敬禮。
車子一路向北。炎夏酷熱的車內王翰遞與唐立礦泉水。唐立扭開瓶蓋,眼神一邊盯著車窗外的某處一邊將水倒入口中。
“唐隊,你還好嗎?”
“馬上就要到了,再堅持一會。”唐立答非所問,車內再次安靜。
進入省局時,他們的車子被攔下。“我們是市公安局的,為何不讓我們進去?”
門口的警員禮貌敬禮,“對不起接到通知,禁止一切外單位車輛、人員進入。”
“什麽叫外單位,我們是市局的。”好脾氣的王翰有些抓狂。
唐立開門下車,禮貌回禮,“兄弟你好,我是市公安局刑事三組隊長唐立。我知道許道華局長現被扣留在省局,作為他的專項組員也應該接受調查與自我批評。”
這種充滿諄諄教導式的口吻不免讓人盲從,門口警員臉上的表情鬆動了一些。唐立繼續道:“兄弟,省裏領導必定會對許道華局長進行審問,但從旁取證也是非常關鍵的審案過程。我跟隨許局長有些年,對他的生活和工作很了解,相信省裏領導馬上會傳喚我來問話。”
“這……”警員見唐立臉上盡是誠意,“沒接到命令……”
“王翰你開車先行離開,我一人進去就好,省裏對案情非常重視,我們低調處理。”
王翰點頭開車離去。唐立聲音輕柔,“命令馬上就到。”
“行,就你一個,進去吧。”
省局辦公廳裏早已人滿為患。輿論的熱點給“616江國柱”案件帶來了致命一刀,媒體工作者將會客廳擠滿,其中不乏一些關心實事的群眾,他們互相交流,猜測案情,似乎有些爭論,但都算心平氣和的理論,像是料到答案即將揭曉,也不必多加爭吵。
“出來了出來了!”哪個眼尖的人叫著,與在市公安廳看見許道華出來的聲音一致。
大家蜂擁而上,擋住了前行的唐立。他有些不解,隨手拉了一人,“兄弟,什麽情況?”
那人心急趕上前,頭也不回地答著:“許道華局長要公開自首了。”
唐立心裏一驚,怎麽會這樣?省局不應該將許局長扣留,私下審問才是?如此這陣勢就算今後許局長被查出沒有犯錯,也是要毀了一生的。
許道華出來的時候仍然腰背挺直,身後有兩個警員一左一右。若以前這樣看來是貼身保護,如今卻是被看守,不免令人心痛。
許道華站在發言台上,臉上沒有任表情,眼神遠視著前方,無論下方提出怎樣的問題,他似乎都沒有聽見。
直到下方安靜,他才收回思緒,緩緩說了幾個字,“我就是凶手。”
“你作為南華公安局長怎麽能徇私枉法!”台下突然有人叫囂。
許道華看了他一眼,不作聲。直到下方再次安靜,沒人再敢開口說話,許道華緩緩而道。
1988年我敬重的父親離世,女兒剛出生被宣布死亡。我心裏雖痛,但作為一名國家公務員,總歸是要放棄小我。但涉及父親的案件,我並未放棄。
台下的媒體工作者們也知道,我父親的離世並非自然死亡,而是由於一場車禍所致。而那場車禍在當時被判定為普通事件,肇事者逃逸。有媒體對此事件報道並譴責肇事者,但所有的事情總會不了了之,被時間漫不經心的抹去。可是生而為人,孝若涓塵不能忘記。
父親並非莽夫,為人謹言慎行,處事臨危不懼。三十幾年前的案件我因工作之便仔細查看過,那日天氣甚好,案發路段偏僻車輛人員稀疏,因一股道路正在修葺,暫時隻能允許一個方向行駛,且有紅綠燈控製,是事故少發地帶。
如此,若確是父親闖了紅燈或車主闖了紅燈,應未能減速將其撞倒,那人應該睡躺在車頭的前方幾米距離之間,根據當時車速不同距離會不同,且道路上也會有緊急刹車的痕跡。可是我手中的這張黑白照片,雖已老舊,隱約看到並非我所說的樣子。
此時許道華舉起了手中照片,台下安靜。
照片上父親躺下的位置卻位於紅綠燈的後方,也就是車輛紅停的位置還稍後幾米。如此情況可分析,一是有車輛反向違規行駛;二是父親站在了車輛紅停的位置。
第一種情況經調查,四周行人、車主都表示沒有發現過違規行駛的車輛經過。第二種情況有個疑問,謹言慎行的父親為何站在了紅燈暫停的車輛旁邊?是看見了熟人還是發現了重要情況讓他一定要上前查看?
父親在醫院治療病危時,曾用僅存的意識叮囑我:救人。經此我斷定當年事件的肇事者不僅僅肇事逃逸那麽簡單,或許犯了更大的錯誤。因被父親發現,兩人在糾纏中對方用車將父親撞倒,且故意連續撞擊致其重傷,蓄意謀殺。
台下一片嘩然。許道華停頓片刻,喉嚨動了動,似乎有些激動,很快恢複了平靜。
因是推測沒有證據,所以我一直苦苦查詢。直到……接到的一起孩童失蹤案件。那位母親日日到公安局詢問是否有她的孩子的消息,得到的答案都是無望。
看著她失望的樣子,我決定私下為其打探,一路追查卻發現南華醫院、南華福利院都有一夥人的動向。我便私下到兩處打聽這夥人的信息,卻無人知曉他們真名。偶然中獲知這夥人有個小團隊有男有女,在父親遇事那天,他們從福利院帶走了一名幼小的孩童,開著車離開。路線也正是父親經過路段,若無錯的話,這輛車裏的人便是想要蓄意謀害我父親的凶手。
之後,我便常去南華福利院,慢慢發現院長並不是知情人,唯一熟悉他們樣子的是一個有病的孩子。而這個孩子曾被他們帶走,因發現有病被退了回來。
於是,我偷偷帶走了這個孩子,利用他的病培養他成為我找到凶手的工具,待他成年後為我父親報了仇。
這便是我犯罪的動機與過程,至於這個孩子大家也猜到了是誰,就是秦小華。
台下又一次嘩然。大家似乎沒想到會有如此故事,一時大家竟忘記了舉手提問。
站在人群裏的唐立,身體裏的血液像是要倒流了一般,眼睛死死地盯著許道華,他的心裏在呐喊:你為何如此?他不能同意自己的領導、恩師將一切罪過攬到自己身上。
真相和正義哪個才更重要?台下的媒體並不愚鈍,有人似乎輕輕問了句,許局長的孩子出生時是死在了南華醫院嗎?
唐立向前挺身,像是做出鼓勵的姿態。台上的許道華並無慌亂,神情淡然,眼神對上唐立時也隻是一掃而過。
唐立心裏一驚,許道華的這種表現他最熟悉不過,每每對質凶手露出此番神情,必定是胸有成竹,早已做好了打算。
果然,在那位記者舉手提問時,秦小華突然被警員從大廳後麵帶到前台,閃光燈瞬間覆蓋掉了那人的問題。所有人提問重點都放在了秦小華身上。
“你承認自己是616江國柱案件的凶手嗎?”
“你是受到脅迫的嗎?”
“你是有精神病嗎?”
……
提問絡繹不絕,秦小華一直低頭沉默,直到——
“許道華是控製你幾起犯案的真凶嗎?”
秦小華突然抬頭,對著所有人開口,“是。”
唐立脫口而出“不”字,但周圍的人並未在意他的否定。打字、拍照、上傳、直播的程序一項都不能少,每個人都在盡力描述616案件的真實性,每個人都在抒發自我的觀點,以此來得到大眾的認可或反對。
也有人提出真凶自首可信度的專題。可人們參與專題的討論真正關心的是人民公仆究竟為何淪為罪犯?所有的辯論都是自我臆想的比拚,更像是一場智力大考驗的遊戲。
留在省局的唐立直到人散,他才去請求允許與許道華的見麵。警員一直拒絕,甚至幾度將他趕出省局的大門。直到他看到那日年約60歲清瘦高個,穿著舊栗色夾克與西裝褲皮鞋的長官。
他不顧一切地衝上前,攔在了前麵,“長官,我要見許道華局長。”
周圍的警員立即上前阻攔,長官揮揮手,雙手背後,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力道,“有證據嗎?”
唐立退後,看著他的眼睛,“我會找到的。”
長官未說話,從他的身邊走過,卻又停住,用著隻有他們倆人聽得到的聲音,“父愛如山。”
待唐立從省局走出,王翰開車在他身邊停下,“唐隊,上車吧。”
車子一路向南,尋著來時的路,快速回到了市公安局裏。早已等候焦急的小任與小新二個警員剛想詢問,王翰上前對著兩人搖頭,見唐立神色有異,猜到結果不好,兩人自覺退開,留給唐立獨立的思想空間。
證據?如今陳霖昏迷不醒、郭鬆突然失蹤該如何提供證據?難道就這樣讓許道華白白認罪,犧牲自我?
唐立覺得這是他從警以來最無力的一次,將整個臉深陷在雙手中。
“孩子是樹,父母是根。”不知何時回到市局的餘剛留給唐立這句話。
唐立抬頭,先是不理解,突然站起問道,“許局說的?”
餘剛帶著怒氣,“是啊,許局把你當孩子看待!”
“是的,孩子!孩子!還有父愛,父愛如山!”唐立並未理會餘剛的態度,毫無頭緒地來回走動。
餘剛搖搖頭,自己真是命苦以為拍對了馬屁跟對了領導,終於有機會升職,結果卻跟錯了人,今後恐怕自己升職無望了。最可氣的是到了最後,他跟著他那麽盡職盡力,聽話順從!領導還把別人當寶貝當孩子。一想至此,他看著唐立怒氣再升,轉身離開。
餘剛離開後,再次剩下唐立獨自一人在辦公室。他向四周瞧了瞧,拿出手機,找到江美琳的名字,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他還未來得及說話,王翰、小任、小新三人急忽忽地從門口衝進來。
“唐隊,大事不好!”
兩個男人臉色蒼白,小新的眼睛通紅,眼淚止不住似地往外湧出。
唐立也不知不覺地緊張起來,手心裏全是汗。他將雙手放進褲子口袋,表情生硬地問道:“什麽事?”
“616江國柱案——宣布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