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胡棑之死
三洲位於南華市的西北角,是一個盡覽長江風貌恢宏氣勢的理想之地。近幾年有國家的大力扶持,發展非常迅速,短短兩年已形成了一個農業、旅遊業的示範基地。
位於三洲的大壩村,臨近江邊,因地理位置偏僻,土壤水分過多不宜種植幾近荒廢,村裏大半有勞動力的人跑去城鎮上為新進的生態公園做工,大壩村平日裏冷清枯寂的很,像今天這般層層人海,實在少見。
“大家都讓一讓,不要圍在這裏。”周邊的警察正在不斷地驅趕著向上擁擠的人群,可依然有人不顧警告的向前跨步,甚至舉起手機拍攝。
“讓你們離開,不要再拍了,不要影響警務人員工作!”執行的警員有些氣惱,實在不明白人死了為何還要拍照。
幾個正在河邊搜索的警員也未前來幫忙阻擋,像是見怪不怪。幾人在河邊隨意走著,時不時地低語:“哎,你說這案子邪不邪門,又死了一個人。”
那人向周邊看了看,捂住嘴小聲道:“是啊,而且咱們唐隊又被撤換,陳霖又……”
“都在那裏嘰嘰咕咕什麽呢?哪有這麽多話,仔細給我搜查。”王翰沿著江邊大步走來,朝周遭吼了一聲,“都給我回去,別在這裏拍照,所有未經同意發布的內容,我們有權進行處理。”與王翰平日裏低調沉默的作風不同,倒是把大家震懾住了。人群裏開始三三兩兩的離開,跟風的通病在這裏給警員們幫了個忙。
“幹得不錯。”從人群裏走進來的唐立拍了拍王翰的肩膀,蹲在了地上,緩緩掀開白布,唐立深吸了口氣,“死因確認了嗎?”
“那個唐隊……你都被撤,不,是休假了……”立在旁邊的警員小任話說一半,被王翰打斷,“哪裏來的廢話,如實回答。”
“是、是。目前初步判定為溺水身亡。”
“死亡時間?”
“這個……”
唐立抬頭,左右看了看,“郭鬆為何沒到?”
小任一聽,連連抱怨,“唐隊長,我們早早來了就給郭法醫打電話,結果他電話一直打不通啊!你說人都死了,法醫還沒到,這怎麽成啊!”
“我給郭鬆打了電話,沒人接。”王翰補充了一句。
唐立起身,掏出手機給郭鬆電話,手機裏傳來了已關機的提示。怎麽回事?郭鬆明明已經……
另一邊突然叫道:“法醫來了。”
回頭一看,是剛剛在江邊搜索的警員餘剛,他臉帶笑容的走在前麵,後麵跟著一位身穿白色大褂的人。
“唐隊長,警隊不是隻有郭鬆一個法醫,你看關鍵時刻還是需要有人到場的。”
不置可否。唐立點點頭,側身退後。餘剛上揚了嘴角,帶著白衣大褂擠上前,“孫法醫,您來看看。”
從側麵看去,孫法醫一副老派作風。三七分的頭發上抹了點發膠梳理的整整齊齊沒有一些亂發,鼻梁上掛著個四方黑框眼鏡,時不時用食指推著眼鏡向上。透過白色大褂看到他腰間80年代銀色金屬扣的皮帶將上身黑色襯衫係在格子褲子裏。
“從死者的麵部水腫、眼充血、口鼻有血性泡沫等症狀來看,死者應該是淹溺後進入喉**期,呼吸困難,長時間窒息性缺氧,導致意識障礙,呼吸衰竭、心力衰竭,以至瞳孔散大,呼吸心跳停止幾個階段。死亡時間初步確認為24小時之內。”孫法醫說話字正腔圓,有點說書的味道。
“那……意思就是溺水,能排除他殺嗎?”餘剛小聲地追問。
“嗯,初步來看可以排除他殺。”
“不可能。”唐立與王翰異口同聲道。
孫法醫皺眉,“死者身上無明顯打鬥的傷痕,身體完好。且我剛剛詢問了下搜索的警員,現場也無任何犯罪現象,無憑無據請不要置疑一個專業法醫的結論。”
“對不起孫法醫,你再仔細檢查一下,建議做屍檢。死者沒理由主動溺水。”唐立緩和了下態度,蹲下想要觸碰屍體自行檢查。
“不許碰。非專業法醫請不要觸碰屍體以免影響檢查結果,對於死者的動機,這是你們警員去查明的工作,我也是以事實說話。另外,我認為作為一個警員,要公正客觀,你們剛剛的說辭明顯帶著個人主觀意見,建議你們撤離此案。”
王翰想要辯解,被唐立攔住。“謝謝孫法醫的建議,那我們先走一步。”
待他們離開,餘剛豎起大拇指,“孫法醫不愧為專業法醫,比起其他人,他們真是太業餘了。”
孫法醫並未回應餘剛的吹捧,低頭看著發白的屍體,“這人是誰?”
“喲,他叫胡棑,是南華醫院的心理醫生。”
唐立、王翰二人並未走遠,而是來到了大壩村裏。“唐隊,你要找的人在前麵。”
原來,早在唐立接到王翰電話的時候,便已做了安排。報案人如今已被警員們帶回公安局裏,想要詢問口供,他一個休假之人縱是利用關係,也是會給同事為難。
所以接到電話後,他第一句詢問的便是,“現場除了報案人,還有沒有其他目擊證人?”
王翰為人憨厚,經曆幾番事件後,倒也聰明起來,“平日冷清的地方,出了這麽大的事,定是少不了圍觀群眾。”
此刻他們倆見的便是這個群眾。此人正坐在自家門前的長板凳上抽煙,見王翰走來,他快速扔掉煙頭,雙手在衣褲上擦了幾下伸出手,嘿嘿笑著,“警官好!”
這雙手枯黃而粗燥,一看便是長期吸煙熏染且常以苦力為生。唐立伸出手握了上去,“謝謝你配合警察的工作。”說完從身上拿出根煙,對方以為是遞與他的,伸了手來接,不想唐立徑直放進自己嘴裏,點火吸了口煙,笑道,“說吧,看到了什麽。”
對方也不惱,雙手收回來在褲子上擦擦,又掏了掏鼻子,眼睛左右看了看也不說話。
“小羅哥是吧?聽說在生態穀裏做技術管理?”王翰提了話題。
“哎喲警察同誌,我們這些農民哪裏懂什麽管理,就是幫個工,混口飯吃。”
“平常生態穀裏挺忙的吧?現在暑假期間,帶著孩子親子遊的應該挺多,怎麽,這兩天還跑回村裏?”
“這不是天熱,也想回家裏看看,老人也得照顧是不?”小羅說完往屋子裏瞧了瞧。
“老人可好啊?”唐立接了話。
“嗯……老人好著呢,我回來她別提多高興了。”
唐立往前走上幾步,像是要去敲門,小羅一步跨前擋了道,“哎警察同誌,這不是來問我問題嗎,別打擾老太太休息。”
“喲,那你看到了什麽?”唐立一笑。
“嘿嘿,我平常裏都是在生態穀裏工作,這幾天天熱,回來看看老太太生活。昨天晚上熱的睡不著,想著到江裏去遊個泳涼快涼快,剛走了幾步,就聽見江邊上有人叫嚷著說出事了,有人死了。我一聽是死人啊,多要緊的事,萬一還有救?所以腳步一溜就奔過去了。結果一到,已經有幾個人圍起來。”小羅一頓,“可我上前一看啊……不對,這人……應該死了有一天。”
唐立煙一丟,踩了兩腿,“喲,怎麽看出來死了一天。”
“我們是江邊上的人,小時候沒錢餓了就尋找岸上的死魚回家弄著吃。活做久了就知道哪些魚活做出來還新鮮,哪些魚死的時間長變質了,做出來難吃。一般死魚的眼睛會發白、渾濁,這不是最關鍵的,魚鰓如果發白,魚身上又軟又鬆浮的,這魚肯定壞久了。另外這氣味也能……”
“得了,你把人當成魚來看?”王翰適時地打斷,這人談起魚來收不住話題。
“這叫……憶苦思甜?嘿嘿,村裏人沒文化,不過這人死了和動物有什麽區別?一樣啊。”小羅摸了摸右臉,“警官,我知道的都說了,這能走了吧?鎮上還有工要做遲了要罰錢的啊。”
王翰看了看唐立,隻見他不發話,繞著小羅家的門前來回轉了轉,看了看四周,還伸手抹了下門上的灰塵。
小羅上前擋住自家大門,“隊長啊?您別老在我家裏口晃**,晃地人心亂。我都說完了,你該走了吧。”
“嗬,你小子還挺直接,怎麽?家裏不是有老母親嗎?你為我們提供了口供,我們也該道謝。”
小羅立即擺手,“不用不用,我家老太太不愛說話,喜歡清靜。”
“開門。”唐立語氣強硬。“不開門,我就去找你們村委會……”
“哎呀,領導……”小羅不情願地打開了家門,一股子尿騷味從門內傳出,“哎喲,老太太又……警員同誌你們還是先回吧。”
呼啦一下,唐立用力推開門。房間不足30平米,昏暗潮濕。臨門的開關一按,昏黃的亮光淡淡暈染在四周,眼睛並無不適,但能見度依然很低。對著門的地方躺著個老太太,身上隻著單薄的被子,靠近些才感覺到微弱的呼吸。
“這怎麽回事?常來照料老人,家裏還髒亂的和垃圾場一樣?”王翰平日裏最看不慣不孝之人。
唐立不語,轉頭離開,“去和他們村委匯報下情況,再找局裏人過來……”
“領導!這……警察家事也管啊?”小羅並未有悔悟之心。
“《憲法》第四十九條第3款:禁止虐待老人、婦女和兒童。《刑法》第二百六十條:虐待家庭成員,情節惡劣的,處二年以上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製。”
小羅撲通跪地,“我保證改正,我發誓會好好照顧我母親!領導,放過我。”
倒還算識時務。小羅連跪帶爬地將家裏東西收拾,又給老太太換了衣物,見唐立二人還立在門口等著,又去做了些湯飯喂老太太喝下去。
走出門的時候,唐立遞給他一根煙,“再說說吧。”
向唐立借了個火,小羅歎了口氣,“什麽都瞞不住領導您啊。”
小羅原名羅曉胖,人不如其名骨瘦如柴。6歲時父親帶著別的女人跑了,留下母親帶著他過日子。村裏本就貧困,母子二人又沒什麽手藝,隻能靠鄰裏借濟度日。但臨著江母子倆偶爾能吃上幾頓味美的鮮肉。待他十幾歲便和村裏幾個小夥子一起上城鎮上打工,剛開始還算安穩,不知何時開始染上煙癮和賭博,打工的那些錢再夠不上生活。
羅曉胖本性還算不壞,小偷小摸偶爾一兩次被羅母發現後,教育一翻就收斂了。好在人聰明靈活,能吃苦,在城鎮上又做了幾份苦工。後來羅母年紀漸老,體弱多病的躺**後,久病床前無孝子,他照顧的也少了。
三日前,他在鎮裏和工人打牌,尿急出門找了個地方隨地解決。不巧一輛車子經過,燈光一照,亮得他趕緊提褲子,回頭一看是輛豪車!此時大概晚上22點,羅曉胖心裏琢磨著是怎麽會有外麵車子來八洲,心思一轉肯定有事。
本想著跟著瞧瞧,結果車太快夜又晚,跟丟了。他想想算了就回去了。當晚夜裏村裏突然來人傳話,說他母親快不行了,讓他趕緊回去看下。他嚇得立即收拾東西回家,結果到家門口時,江邊隱隱閃著光亮。
難道是剛才豪車的車燈?羅曉胖好奇心犯了,悄悄往江邊上走,不遠處就聽到兩個男人的爭吵聲。
“她是不是你殺的?不,就是你殺的,剛才我對你催眠,你分明已承認。”其中一人情緒激動。
“胡醫生,你鬧了一天也該休息下了,我都解釋好幾遍,剛剛是我太累了,被你一催眠胡亂說的話。來,看看這江邊的風景多美?人生難得輕鬆,要活的對得起自己。怎麽?不是楊護士陪著,你就沒興致了?”
“別給我說花腔……剛才我已經錄……”
啪啦一聲,有東西掉落的聲音,那兩人說話的聲音停下。羅曉胖嚇地額頭上冷汗直冒,他的手機掉在了地上。
估摸著兩人沒發現,他才敢抬頭,見那兩男人走遠了些,說話聲音隱隱約約的,他也聽不清楚,正準備往前悄悄挪個步子,結果那兩人突然扭打在了一起。
其中一人身材比另一人高出半個腦袋,下手便往對方的腦袋上敲打,眼看兩人滾落在地越打越激烈。羅曉胖心想趁機找到自己的手機,結果天太黑他怎麽也找不到,看那兩人往他的方向翻滾過來,嚇得他趕緊跑往家回,跑的時候身後突然轟地一聲巨響,嚇得他連家也敢回,直接逃回了城鎮。
“就這麽多?那兩人你看見了?是不是這個死者。”
“警察同誌,天那麽黑,人臉肯定沒看清楚,但從身高上看……和死的那人非常像。”
“另一個人的樣貌能分辨出來嗎?”王翰期待能從羅曉胖這裏得到答案。
可是……“天太黑,我真沒看清。”
唐立從身上拿出手機,打開照片,遞與羅曉胖麵前,“瞧瞧,是不是身高差不多?”
羅曉胖左右看了看,咬了咬唇,“差不多,八九不離十。”
“哎你……”王翰還想追問,被唐立打斷,“好了,謝謝你。就問這麽多,後麵好好照顧老太太,被我們發現,等著進局子吧。”
羅曉胖連連稱是,進了屋子。
等與唐立走遠後,王翰問道:“唐隊,你懷疑凶手是他?”
“不是懷疑,是確認。”
“可是……你怎麽知道羅曉胖說的是實話。”
唐立也不隱藏,從口袋裏掏出另一款手機,某米的老款,觸屏設了密碼,但屏保上確實羅曉胖本人。
“唐隊,你找到了羅曉胖的手機?”
唐立點頭,“來的時候我在距離屍體的周圍做了搜查,好在餘剛他們心不在焉,給我碰巧找到。之後你帶我去看目擊證人,正好就是手機的本人。我想著,此人一定知道些內情,再加上他那麽心虛害怕我們進屋子,心裏肯定有事,這一心理戰打下去,定是真話。”
“真若如此,他的證據恐怕不好找。畢竟隻有一個目擊證人,天黑也沒看清楚他的臉,很難成為證供。不過……唐隊,你是不是有辦法了?”
唐立嗬了一聲,“喲,現在懂得心理學了?還看懂我了?”
王翰摸摸頭,“唐隊你又笑話我,陳霖在肯定要拿這說事……”提到陳霖,王翰突然收住話,再看唐立,臉色未變。
“王翰,胡棑……死得值得。”沒等王翰發問,他繼續道:“江國柱的案子我們已經走到了死胡同,局勢不容樂觀。而胡棑的死正好是個導火線,馬上……她就要覺醒了。”
王翰聽得半懂不懂,但又覺得聽出點什麽意思。再見唐立的眉頭終於舒展,他一直懸著的心也稍稍往下放了放。
“走,我們去南華地產。”唐立坐上車,對著王翰難得一笑。
有種未來明朗可見的喜悅。王翰發動了車子,往南華地產駛去,途中他突來了興致,打開廣播想聽首歌。
“……一直往南方開,不會太久,讓我再聽一遍,最美的那一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
主持人的聲音剛柔並濟,緩緩而道:“每每聽他的歌,都感覺到歌詞中淡淡的憂傷,低沉喑啞的嗓音訴說著人世間瑣碎的往事,可是我們應該滿懷期待,就如全市人民關注的616江國柱案件,於今日終於真相大白。南華市公安局局長許道華於今日發表聲明自首……”
主持人後麵的話,車裏兩人再無心聆聽。車輪突然用力轉向,嘩的一聲駛向另一個地方,留在空氣裏的是:
“所以你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