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許道華的過往
穿過一片雜草的空地,沿著石灰水泥地邊緣一直往前走,能看到少了個寶蓋點的“安”字與少了最後一捺的“康”字。再往前湊近,才能看清楚“安康醫院”四個大字。
許道華放緩步子沿著水泥地向左邊拐去。在“安康醫院”的左邊有個擺放水果的小攤子,攤主是個中年男人,身形枯瘦,黝黑的臉上布滿皺紋。許道華走近的時候,他隻是抬頭看了看,又繼續低下頭,臉上毫無表情,像是在打著瞌睡。
“又來看望你父親啊。”
“是啊王叔。”
這個被叫王叔的中年男人頭也未抬,雙手卻很麻利地拿幾個蘋果和梨子往紅色塑料袋裏一放,上下掂量了一下,“老價,2塊錢。”
許道華付了錢接過袋子,說了聲“謝謝”,徑直走進醫院,推門而入,空氣中頓時多些消毒藥水的氣味。走廊上空無一人,許是正午,正值午休,並沒有人在意許道華的來訪。
放輕了腳步。許道華來道一扇披著厚重門簾的病房,門的右邊貼著103的牌子。門未關,掀開門簾,幾個老人躺在**。床對麵有個櫃子,上麵有台9寸黑白電視機,畫麵上一男一女模糊不清聽不到說些什麽,卻突然從畫麵中出現“紅顏報知己,大盜有道,絕色女賊風月無邊”幾個字。
“好了,這次是真的結束咯,各位叔叔要好好休息。”
“蔡醫生,這不還有畫麵嘛,給我們再看一會吧?”躺在1床的老人試圖以大家的期望來說服醫生,可其他床的老人並未附和,倒是望著走進來的許道華。
“許家小子,那個撞到你爸爸的人,找到啦?”3床的老人問了一聲。
許道華笑了笑未說話,望著病房裏幾張**的老人。除了1床和3床,另外兩個像是沉睡已久。2床的老人臉側在床沿,發出呼呼的聲音,過一會中斷了,喉嚨嗯哼兩聲又繼續。往裏走,4床的老人被子蓋在胸口,眼睛緊閉,四周有一股大小便失禁的氣味。
許道華來到4床將手中的水果放在床邊的床頭櫃子上,“蔡醫生辛苦了。”
剛剛還嚷著要繼續看電視的1床老人,突然變了口風,“許家小子,我們蔡醫生天天在你老子的床邊照顧,跟你媳婦一樣,我看你們合適。”
這次倒是有人附和,“就是啊!”“兩人多般配!”
像是聽多了似的,兩人也未留出什麽害羞的表情,外麵正好有人叫道:“蔡靜,出來一下。”
等蔡靜離開,1床的老人偷偷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將蔡靜離開時關掉的電視繼續打開。
“張叔,好好躺著吧,一會護士長要來查房,這要是被發現,晚上可又沒飯吃了。”
1床被叫張叔的老人癟著嘴一臉的不高興,“我就是想知道那程慈航到底有沒有抓那個李麗蘭啊!”
許道華未答話,看著躺在**的父親,沒有一點生機,哪怕他握著他的手,用力地揉搓,對方也一動不動,似乎不需要旁人的照顧,也不需要很多的空氣。
“許家小子,你這樣也不是辦法。派出所怎麽連個撞人的都找不到?要不帶著許老回家養著吧,反正……”
“張叔謝謝你的好意,我爸的事不勞煩你操心了。”
“哎……我這也是為了……”
“喲,阿華來啦?”病房的簾子再次掀開,帶著護士帽,胸前別著護士長字樣的李媛走進病房。
1床與3床不約而同地躺下。許道華抿嘴笑著,“李護士長。”
李媛隻是在1—3床前走了一圈,便來到4床許道森的病床前,堆著笑,“許叔叔……最近恢複得很好呢。阿華你看,許叔叔的臉色是不是紅潤了,來,你摸下。”
許道華任由李媛抓著他的手,任由對方火熱的眼神掃遍他的全身,臉上帶著微笑。
整個病房裏的空氣像是停滯了一般。
許道華剛出醫院,有人在背後叫了一聲:“道華。”他回頭一看,是蔡靜。並未停步,他繼續向前,隻是腳步放緩了些。
直到雜草的空地,許道華停下背對著,“什麽事?”
“你決定放棄出國的機會,是嗎?”
見許道華未說話,蔡靜靠著他近了些,“我可以幫你。”
許道華回頭看著蔡靜,“謝謝你。”
“可是……我有條件。”蔡靜再向許道華靠近了些,鼻尖對著鼻尖,呼吸對著呼吸,“結婚。”
許道華倒是笑了,低下頭,剛想說話,卻被蔡靜搶了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南華大學的才子,心比天高。若不是為了叔叔,你怎麽會看上我們一眼。但是如今叔叔的情況,隻怕日後一輩子躺在**形同植物人。你的母親……又早早離世,家裏自是需要一個女人的照料。”
“蔡醫生,你今天累了,快回去休息吧。”許道華退後了一步,拉遠了些距離,轉身走了。
蔡靜也不再呼喚,也不氣惱。今天的結果她早已想到,正中她的心意。若是馬上答應了她的要求,這個男人她倒是要重新考慮是不是足夠配得上她。
幾天後,許道華在醫院再次遇到蔡靜的時候,她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般,點頭與他微笑,輕輕擦肩而過未說一語。
交納下個月醫療費用的時候,他看到櫃麵白牆上貼著張招募海報:南華市派出所招募民警同誌。
許道華撕下海報,“師傅,這是誰貼的?”
收費處的師傅抬眼看了下,“這個啊?是小蔡姑娘貼的。平常見著沉穩嫻靜的姑娘,也不知道今兒個怎麽了,非要在我這裏貼上這個。你說我們派出所招民警同誌,是隨隨便便的人都能要的嗎?再說了,來咱們醫院的都是些什麽……喲,我是說民警工作是國家的重中之重,需要慎重。”
許道華捏緊手裏的海報,轉身離開。途徑護士站的時候,李媛突然從走廊上衝出來,撞進許道華的懷裏。
“道華,你怎麽?”李媛害羞極了,把頭縮進李道華的懷裏。走廊上來往的醫護及病人開始小聲議論著,“李護士長的夫婿是他啊?……聽說他父親被人撞了,找不到肇事者……哎,家裏條件本來挺好,但為了治病花了不少錢……要不是靠著李護士長是院長女兒估摸著早被趕回家了吧……”
許道華捏著紙的手掌已握成了拳頭。蔡靜站在走廊的最遠處,嘴角微挑,一步一步地朝著兩人走過去。她的腳步聲咚咚地在走廊裏回響,身影被走廊上的電燈打在發黃的牆壁上拉得很長,長到已經覆蓋到站在中間相擁的兩個人。
李媛似有感覺,回頭見著蔡靜臉上表露著厭惡的神情,“蔡醫生,這個時候不在查房,來走廊做什麽?”說完像是有所悟,又繼續解釋,“我和道華正在……”
啪。蔡靜藏在袖子裏的手指輕輕一打,動作很輕很快很自然。以至於並未有人在意到她藏於袖口裏的動作。
李媛卻突然閉嘴,從許道華的懷上退下去,隔了些距離,眼神有點恍惚,“對不起許道華,我不該強迫你和我好。”
周圍響起唏噓聲。許道華卻看著蔡靜,慢慢向她走去,兩人眼神對視著。在旁人的眼中,像是兩對深情對望的情侶互訴著無聲的愛意。
輿論的導向開始轉變。“哎呀,原來蔡醫生和他才是一對戀人啊……李護士長肯定是仗著自己是院長女兒,逼迫人家小情侶分開……多般配的一對兒啊!”
開春的陽光將103病房裏鋪滿了溫暖。黑白電視機裏又響起“紅顏報知己,大盜有道……”1床的張叔抹著眼淚,“沒想到給蔡醫生說對了,最後程慈航最終為了國家為了人民犧牲了自己。果真是曇花一現,黃粱一夢。”
“咦,你們聽說了嗎?許家小子和蔡醫生結婚啦,許家小子還去了派出所做了個小民警,兩口子日子過得挺不錯的,老許在家也就算……也是心安了喲。”
“是啊,老許也算有福氣的喲。”
蔡靜望著臥室裏毫無生機的許道森。今日早上他為他擦洗了身體,還為他換上了一件幹淨的白襯衣,藏青色褲子。臨走前還為他的頭發做了修剪。若是個女的,是不是還要為他抹一抹口紅呢?蔡靜雖是如此的想,但也隻能放在心裏。
自從與許道華結婚以來,她每天和他相處的時間竟還沒有一個躺在**不需要空氣的人多。她的心再怎麽柔軟也沒有辦法原諒這個男人在傷害她的自尊。
不甘心。蔡靜慢慢走近臥室,站在許道森的床前,“許叔叔,我是蔡靜,還記得我的聲音嗎?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你的身邊照顧你,陪你說話,如今我嫁給了你的兒子,不僅照顧你還在照顧他。可是……結婚至今他都不肯來咱們的房間,怕你夜裏醒了沒人答應。他是愛你勝過我啊……若是把他對你的愛分一些給我……若是你不在了……也許還會有個小孫子呢!小孫子多可愛,肯定和道華長得一樣帥氣。”
躺在床的許道森眼珠似乎轉了一下。蔡靜彎腰拿起他的手,為十個手掌做了按摩,“對,許叔,就是這樣。乖乖的,眼珠動一動,手指翹一下,乖,隻要今晚聽到我的響指,你就這樣做。過不了多久,家裏就會有小孫子啦。”
自從安康醫院事件,許道華便為父親辦了出院手續帶回了家裏。起初留在家裏照顧了幾日,迫於生活,尤其是用來維持父親生命的藥水,他不得不去工作貼補家用。
兩天後蔡靜找到了家裏,主動提出照顧許道森,沒有提出任何條件。剛開始隻是白天在家,待許道華回來她自覺的離開。兩個月後的一個傍晚,許道華到家裏,發現飯桌上已經放了幾盤菜和兩碗飯。
蔡靜見到他的時候,招呼了一聲,“快吃飯吧,飯菜都要涼了。”
許道華未出聲,進屋先去看了下父親,出來的時候就蔡靜站在飯桌前看著他,“派出所的事都辦妥了吧。”
就這麽一句話,許道華不得不承認,蔡靜是最合適當作老婆的人選。然而,他的心裏莫名有種抗拒,這個女人總是步步為營,不聲不響的猜到別人心思,知道別人想要的東西。這讓他覺得有壓力,甚至有害怕的念頭。
可是他又能如何選擇,家裏的父親如此,總是需要個女人,如果能照顧好父親,他個人的感情又算什麽。
“我給不了你什麽,結婚也隻能領個證。”
蔡靜隻是為他拉開椅子,說了句:“吃飯吧。”
第二天一早,蔡靜拿著戶口本站在門外等著許道華,兩人一起去了民證局登記,之後的生活還如往常一般,蔡靜白天照料許道森,晚上換許道華,不同的是蔡靜睡進了臥室裏。
今天也不是特別特殊的日子,至少在蔡靜心裏不算。她嫁給許道華的三年,除了許道森的生日,他們會一起在家小聚,共同為許道森慶祝生日,其他日子就像朋友一般彬彬有禮。
半年時間,不長也不短,她要停止等待。
晚上許道華到家的時候,如往常一樣,蔡靜已將飯菜做好,放在桌上,唯一不同的是蔡靜坐在許道森的臥室裏哭。
許道華下意識的跑進屋,推開蔡靜,連叫三聲:“爸!爸!爸!”手指顫抖著放在許道森的鼻子下麵試探,可是……
他轉頭看著被推倒的蔡靜,“對不起……”
蔡靜抹著眼淚,站直身體,“爸有意識了,我隻是開心。”
“對……”許道華還想道歉,被蔡靜製止,“不怪你,以孝為先,這幾年來我都是自願。”
許道華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好在蔡靜本就是個聰明的女子,“今天我照常和爸爸聊家常,聊著聊著發現爸的眼珠子轉了一下,可再叫幾聲也沒反應。後來把和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結果他又動了,我想了想這句話裏可能有爸想聽的字,又著重說了幾次,沒想到……爸竟然連手指都動了。”
許道華一聽急忙抓住蔡靜的雙肩拉向自己,激動之情難以壓抑,“真的?真的手指都動了?你說了什麽?”
“我……”蔡靜臉色突然一紅,低下頭。
“你快說啊!”
“我說……他的孫子一定長得像你,又可愛又帥氣。”
許道華一聽,抓著蔡靜的雙手立即放下,卻見蔡靜叫道:“快看,爸又動了。”
果然許道森又有了反應。許道華又驚又喜,又連聲叫著:“爸、爸”。蔡靜微笑著慢慢退出房間,從飯廳的椅子上拿了個圓形盒子。
“道華,來吹蠟燭吧,滿足爸爸的心願。”
之後的幾個月兩人的關係似乎親密了一些,尤其是一說到孫子兩字許道森的反應更是增加了兩人之間的肌膚之親,幸福雖然來得晚,倒也算是來的巧了。
然而,同年蔡靜終於懷上孩子的那日,他們把好消息告訴給了許道森,沒想到一周後,許道森突然沒了呼吸,人說走就走了。
許道華悲從中來,幾乎不與蔡靜說話,可是當蔡靜拿著他的手放在肚子上,感受著一個新生命開始的時候,他放棄了抵抗,這是他的孩子,他沒有辦法放棄。所以,他終於放棄了以前的心比天高,成為了真正的平凡的許道華。
蔡靜懷孕的幾個月裏,許道華待她也是很好。每天提前下班回家給她做飯,晚上還會在床邊對著蔡靜的肚子講故事,惹得蔡靜傻笑,問他孩子能聽懂嗎?他倒是認真的回答,聽不懂也沒關係,爸爸愛他。有時蔡靜會跟在後麵追問,爸爸愛他,也愛媽媽嗎?許道華總是答非所問,繼續和肚子裏的孩子說話。如此,蔡靜也不再追問。
懷孕快七個月的時候,許道華照例和孩子說話,蔡靜又問了句,爸爸愛媽媽嗎?
“蔡靜,最近派出所有樁案子很重要,這段時間要辛苦你,自己跑醫院了。”
“和爸有關嗎?”
許道華不說話,站起身走了,這一走有一個月都是在派出所裏度過。
蔡靜心裏的愛漸漸被怨恨填滿。終究她都沒有進入過許道華的心裏嗎?生活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對他縱是百般的好,也敵不過許道森的案子。她不明白,人都已經死了,為何還要追究?難道活生生的人不重要嗎?
派出所裏的日子,許道華過的腳踏實地。雖是南華大學的才子生,卻不是專業對口,若不是丟下臉麵找了老師、同學關係的周旋,他怕是不能了卻心願。
若說心願,他本來有保送出國的機會,若是回國以後也許就是仕途。然而,父親許道森被撞,意識臨近模糊時,他分明聽到父親叮囑他的兩個字:救人。
然而他連撞人的肇事者都找不到,還談什麽救人?回頭細想,也許父親被撞這件事並不簡單,若想仔細調查隻有進入派出所。哪怕從一開始的小幹事做起,他也絕對不讓自己站在最後。
所以一年裏,他認真、拚命全身心的投入,有危險有困難的地方便有他的身影。勞模、先進工作者、優秀黨員同誌……
如今好不容易追查到當年肇事車輛,他怎能放棄?可是查詢之路並不順利。他本想這一生不再牽涉他人,獨自完成父親的遺願,卻不想有了蔡靜,還有了自己親生的骨肉。
蔡靜接近臨盆的一兩周,許道華從其他區的派出所收到消息,說是車子找到了,誰知人剛到現場,車主像是提前得到了風聲,先行逃跑,許道華在追趕途中受了傷,在派出所裏待了兩天才去了醫院,誰知剛進了病房就聽到蔡靜的哭聲。
他從未見過蔡靜傷心的樣子,即使結婚以來她受到他的冷落也未曾放開過自己。
婦產科的楊姓護士在許道華的麵前,還未說話淚先流下來,“對不起許先生,您的孩子在生產過程因呼吸不暢……孩子夭折了。”
蔡靜發了瘋似的大叫,“你們是騙子,我孩子還活著,你們還我的孩子!”
許道華的頭上像是閃了一道雷電,有種五雷轟頂的痛楚。但看著悲傷欲絕的蔡靜,他隻能安慰著,“還會有孩子。”
蔡靜哪裏聽得進這樣的安慰,發了狂似的捶打著許道華,罵他心裏根本沒有她,也沒有孩子。
一連這樣鬧騰了七天,蔡靜突然安靜了。她和許道華說要回家,許道華不放心在家裏陪伴了她幾天。這幾天蔡靜也不再折騰,隻是安安靜靜地躺在**,一聲不吭,每日三餐倒是正常。
第三天許道華要去派出所處理事務的早上,蔡靜突然問道:“你相信孩子還活著嗎?”
“夠了蔡靜,這還是你嗎?聰明沉穩冷靜都丟到哪裏去了?”
“哈哈哈哈……”蔡靜大笑,“終有一日你會後悔的。”
許道華並未理會蔡靜的意思,下班回來後,家裏空無一人,隻有桌上留下了一張紙條:二十年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