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身世

“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中醒著,一個在光明中睡著。”——紀伯倫

離開養老院的三人坐在車裏一言不發,唐立抽出根煙快要點燃的時候,陳霖從前座回頭也索要了一根。江美琳將車窗搖下,看著外麵出神。

對麵的養老院大廳坐著三個老太太,幾個人很是熟悉,像是常常聚在一起談天玩耍。其中一個是秦麗君,另外兩人年齡稍微長她幾歲,她們拿著撲克將牌洗了幾次,然後分成兩疊,有一人將其中一半牌放在另一半的上麵。

三個老太太抽完牌後,並沒有立即出現第一個打出紅桃3的人,而是各自將手中相像的牌抽出來棄掉,最後三人手中的牌越來越少,直到抽完為止,牌少的抽取牌多的,以此類推。每當有人抽到與手中相同的牌,那人的臉上都會不自覺的出現笑容,若是連續抽到,便會有些自鳴得意。

就比如現在秦麗君已經幾次沒抽中相同的撲克,手中的牌越積越多。相反其他兩位老太太越來越少,自然也就覺得勝利在望,不免興奮地在坐椅上仰靠起來。

不知為何當兩人手中各隻剩下一至兩張撲克後,反倒幾次都未抽中相同,居後的秦麗君追趕而上,手裏也隻剩餘一張牌。

兩個老太太緊張起來,坐直了身體,手中的撲克也抓緊了些。輪到秦麗君抽牌時,足足抽了一分鍾,才將對方手裏的牌拿下,結果……相同。她贏了。

“小時候我也特別喜歡和父母玩抽烏龜的紙牌遊戲。”江美琳歎了口氣,“十歲之前真是美好的記憶。生活雖然不富裕,可從不缺歡聲笑語。”

“我對童年沒有什麽回憶。”唐立按下窗戶吐了口煙,看著陳霖一副吃驚的表情,笑笑,“怎麽?好奇我從來沒說過自己的家事?”

陳霖點點頭,看了看江美琳,“我今天是不是討了別人的福氣,所以才能聽到唐隊你的家族秘史。”

“少貧嘴。來到養老院多少都會讓人心生感觸。對麵那三個算是能夠自娛自樂的老人,在養老院裏還能快樂幾年。等年齡再大一些或者不能自由行動之後,若沒有兒女看望陪伴與他們話話家常,怕是要在大量的沉睡中度過最後的餘生。”唐立將手上的煙摁滅,拍了拍陳霖示意他將煙蒂放在車前的煙盒裏。

“嗯,說起來我也有幾個月沒有給父母打電話。就怕他們問起梅林的事,我沒法交代。”陳霖將手裏的煙直接摁在煙盒上,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放在副駕駛椅子上,“還是將手機放在這裏吧,如果郭鬆來電話,我們能夠同時知道。”

後座上的兩人微微點頭。這也是他們離開養老院後一直未離開的原因。與秦麗君詢問完,江美琳第一個提出打電話給郭鬆詢問DNA的對比情況。

電話裏郭鬆像是剛剛睡醒,連陳霖的問話還未聽完就把手機掛了。連續回撥了幾次,唐立忍無可忍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郭鬆的電話,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話,郭鬆立即清醒並在電話裏保證一個小時後給他們回電告知結果。

於是便有了現在的情況,幾人坐在車子裏圍著一部手機,或許是為了分散注意力,各自因為養老院的經曆發起了感慨。

“唐立,你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江美琳低著頭雙手正在擺弄自己的長裙,整個注意力都在她長裙下端的一根露頭的線條上,像是想要將它撥出來,又怕裙子因此而被損壞。

陳霖彎腰打開車子抽屜,不知找什麽,把裏外翻了個遍,嘴裏嘀咕著:“在哪兒呢?”

“我父母都是很嚴格的人,尤其在學業上對我更是高要求。在我的記憶裏,童年時期每到閑暇時候,沒有玩耍寵愛,大多時光都是在無數的試卷與補習班裏度過,唯一的放鬆便是與家人坐在沙發上看書。

以至於到了中學,被束縛太久的我非常叛逆。常常逃課與其他班的同學去遊戲廳打遊戲。結果被學校通報批評,還被請了家長。那天我記得我父母把我打得很慘,拖把棒子都要被敲斷了。”

“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唐隊!不過,中學時期這樣的事情很正常,我從小就被打啊。”陳霖一隻手仍抓著抽屜把手,回頭插嘴。

唐立看了他一眼,笑笑,“嗯,對於其他孩子來說挨打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對我來說卻不是。家人除了對我嚴格,對自己也非常嚴格,隻增學問,不增武力。並且反對武力解決一切事情,相信這個世上隻有講道理,才是處理一切矛盾的辦法。”

這話一說不光陳霖滿臉的不可置信,一旁的江美琳也忍不住的多嘴問道:“光憑講道理真能處理一切問題?”

“你說呢?”不等江美琳的回答,唐立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所以啊,為了和他們徹底反著來,高中的時候毅然決然的報考了公安大學,結果就是這些年來,我與他們幾乎沒有往來。”

此時的陳霖已經將身體轉向後座,雙手扶在椅背上,“唐隊,原來你報公安大學根本不是‘為人民服務’這樣的宏願啊!我一直以為你有多高尚呢。”像是尋找到了某種共通,他的表情輕鬆許多,語氣也更隨意了些,“哎唐隊,那你以後都不準備回家了?”

唐立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抱於胸前,眼睛望向仍在養老院大廳裏打牌的老太太,“不。等這個案子結束,我會回家一趟看望我的父母,盡可能與他們和解。我會告訴他們解決一切矛盾的方式可以有很多,但最關鍵的是自己的心態與對事情多角度的看法。無論他們是否理解與接納,我會慢慢地向他們解釋,直到他們了解並認同我的選擇。畢竟每過一日,我與他們相處的時間就少一日,除了珍惜,便是希望往後的日子大家都能夠相安無事。”

可能是他說話的語氣太過認真,車內的幾人再一次的沉默。陳霖點頭,看了眼窗外,“我也想他們了。”

“至少,你們還有訴說的對象。而我此時卻不知是該抱著期待還是絕望的心情。”

“你別多想,事情不管是個怎樣的結果,總歸是要麵對,而現在你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們。”

江美琳望著唐立,眼裏透著感激與其他情愫,本想開口說些什麽。副駕駛座上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手機上的來電信息顯示是郭鬆,他們沒有立即接通,而是各自互望,直到第五遍的鈴聲響起,唐立微微起身,拿過手機,按下了通話鍵。

唐立隻是“嗯、嗯,好的我知道了。”回了三句,便掛斷了電話。陳霖攀著頭望向他,等待著結果。

他吸了口氣,慢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話,“DNA比對確認江美琳與江國柱有99.9%的親子關係。”

江美琳俯身向前,抱住了唐立,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了句“謝謝”,又快速放開他,重新坐回原處。

“是不是弄錯了?我要給郭鬆打電話。”陳霖伸手想要奪回唐立手中的手機,被他擋下後吼道:“把手機給我!”

唐立拉開車門,從後座走向駕駛座上的陳霖,大力一拉,將他從座椅上拽到車外,“發什麽瘋,給我站好。”

或許是車外有風,陳霖乖乖地站直身體,低著頭。

“給我站出軍人的姿勢!”

江美琳跟著兩人一起下了車,轉過車身,站在他們身後,“唐立,把手機給陳霖,我不怕任何結果。”

陳霖抬頭看著江美琳,一時竟覺得她與姚菊的身影重疊起來,理智漸漸回歸,對著江美琳再次低頭,“對不起。”

似乎接受了這句話。唐立側過身體靠在車身上,從口袋裏拿出煙,同時拿了一根遞給陳霖。兩人緩緩吸了兩下,忽然都笑了。

“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脾氣。”

“唐隊你這是誇我還是誇我?”

“嗯,我確實是誇你。果然風雨讓人成長。”

“可是……若是成長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我情願保持原樣。”

“姚菊……”從知道江島村一失幾命的這些天來,唐立一直未提起此事,甚至連江島村的名字都不曾說起。他在給陳霖自我恢複的時間,但這個時間終究是要結束。

“沒事了,唐隊,我可以麵對。”陳霖吐出一口煙,眼神隨著煙圈飄忽的方向而動,很自然的又深吸了一口。這些天來,他刻意保持冷靜,越努力想忘記越是記憶深刻。

姚菊最後望向天空的那一抹笑容,總是午夜夢中出現在他的麵前。原本他以為這是充滿遺憾的表情,所以他一直心急,想要破案,找到案件最初的原因。

當他聽到馬清提供的線索,心中的期待與喜悅不自覺的體現在了行動上。急躁、衝動、自以為是。尤其是當秦麗君說出楊姓護士的刹那,他已經自動將案件的整個過程做了自我推導,並給出了非理性的結論。

直到郭鬆的電話給了他一潑冷水。案件又回到了最初,他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

“越是看起來複雜的案子,越是要心靜。才能看得出其中隱藏的深意。”唐立拍著他肩膀,“小時候最怕的就是將一團揉亂的線解開,後來才知道解開秘決很簡單:慢慢來。”

陳霖扔了煙頭,歪頭看著江美琳,“江小姐,我們唐隊真對得起他這個姓。”

突然被提及的江美琳不明所以,但再次回味陳霖的話後,噗哧一下笑了出來,“別叫江小姐了,難聽。叫我江美琳吧。”

“我說你小子正經事不懂,竟會說些讓人聽不明白的冷笑話。”唐立舉起手作勢要打陳霖,被他靈活地躲避開,兩人推推打打之間,唐立的手機再次響起。

郭鬆的電話。三人表情立即嚴肅起來,唐立接通了電話,“發生了什麽事?”

“好事說完,就要說壞事。”電話裏的郭鬆依然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說話的語氣懶懶散散。

“快說。”

“許局被調職了。如果你們能在半小時內趕回來,還能見到他一麵。”

不等郭鬆說完,唐立掛斷電話,對著陳霖一吼,“快開車回局裏,許道華被調職,務必半小時之內趕回去。”

陳霖不敢耽擱,拿出車裏的報警鈴燈,對著後座叮囑一句,“都坐穩了。”

車子疾馳而去。

終於駛進公安大院,隻聽車輪與地麵呲啦一聲的碰撞,車子還未停穩當,三人急匆匆地從車上下來,衝進大廳,“許局在哪?”

“他的辦公室。”前台實習的女警員還未明白情況,站起身看了眼院子,衝著已經往樓上跑的幾人叫道:“趕緊把車停好,否則我要開罰單啦。”

“小林妹妹就是有職業操守,哪像他們不守紀律。以身犯錯。”郭鬆不知何時已站在前台,推了推眼鏡,“我建議開雙倍的罰單。”

得到讚美的小林女警正氣十足,重重地點頭,隨即在台子上找到單子,隻見手中的筆刷刷幾下,單子上就多出現了“違規停車”四個字,待她抬頭想要再詢問郭鬆,給隊長開單子是不是有效時,發現他人已不在,一時拿著單子有些猶豫不決。

衝至樓上的三人在寫有“局長辦公室”的門口停住,喘著粗氣。原本最為焦急的陳霖不知為何往後退了退,雙手在身上擦了擦,臉上似乎由於思慮過後扭曲難看,“唐隊,我們這就進去嗎?”

事實上,對於即將與許道華的麵對麵對質,他們都還沒有思慮清楚。如今他們與他一門之隔,再細細回想幾起案件的過程及涉及到許道華方麵的線索,似乎太過衝動。

“你們,真的懷疑許局長嗎?”江美琳從一開始便堅信許道華不會做出違法的事情。這個從她十歲開始就從旁照顧她的警察,盡管兩人從沒有直接的情感交集,但她確認他是個好人。

每每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人的大腦才會急速運轉,並能從多方麵的分析給予最合理的結論。就如現在,幾個人的心思都已經翻滾了幾遍,越是如此如是猶豫不決。

“都在門口傻站著幹嘛呢?還不進來?”從門內突然傳來許道華的聲音,幾人都是一愣,腳步更是鈍重。

還是唐立抓起了門把手,哢嚓一聲,開了門。

許道華端坐在辦公桌前,正在低頭看文件,聽見幾人開門進入,沒有立即抬頭,直到幾人立於他的桌前,他才歎了口氣,“都站著幹什麽?坐下。”

不過三人並未動作,而是沉默應對。料想過許道華會有多種回應,卻意外地聽到他輕聲發笑,話裏伴著玩笑的語氣,“真是人走茶涼,剛被調離我的命令就沒人聽啦。”

“許局……”唐立剛想解釋,被許道華打斷。

“好啦,我知道你們著急問我關於‘小華’的線索。對於這件事確實是我的失職。我沒想到這孩子長大後竟然與小時候完全變了模樣。

第一次看見他的照片,我是有些熟悉感,但為了考慮周全,一直未向大家說出來,這是我的錯,你們可以向上級匯報。之後的幾起案件對於他的描述越是詳細,越是讓我確認到他的身份。

不過,這事我私下進行了調查,本想著等結果出來再告訴你們,沒想到你們這麽快就獲得了我與他熟知的線索,既然如此,我就先將一些情況和你們說說吧。”

這或許是除了開會,陳霖第一聽到許道華說出這麽多的話。在他的印象裏許道華永遠都是一副沉默睿智的樣子。

“許局……”陳霖此刻對自己先前的判斷徹底反悔,他竟然在之前對許道華產生了懷疑,甚至幾乎認為他可能是此案的幕後黑手。到底是被憤怒蒙蔽了雙眼還是心智,他心生歉疚。

“好了,不用多說。”許道華對他們擺擺手,“我完全理解你們的想法。關於秦小華現在的去向,我還未查出最終結果。不過當年他是為了尋找那隻狗而從福利院走失。我曾經常去福利院看望江美琳……”

說到此,許道華看了看江美琳,眼神落在她的臉上,像是在回憶,爾後繼續說道:“那隻狗曾經也有跑出去尋食。在離福利院五百米處有一戶人家,那裏有位獨居的老人,常常將一些剩下的飯菜倒在院子裏,提供給附近流浪的貓狗覓食。李院長給你們看的那張照片,便是因為那條狗被我找到,還給秦小華,他心生感激,終於放下戒心露出孩童的表情。”

“所以秦小華最後去的地方正是那位獨居老人的家?”唐立馬上說出要點,並想著讓人立即前去詢問。

“不錯。我已經派人去周圍查詢過,很多年前這位老人就已去世。據旁邊鄰居的表述,多年前老人的家裏確實多了一個孩子,但是沒多久那孩子再次失蹤。”

“再次失蹤?難道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線索不會又中斷了吧?”陳霖叫嚷起來,為何每每他們得到了希望卻總是破滅?

許道華抓起桌上的文件,遞給他們,“看看。”

唐立迅速接過資料,上麵的內容讓他不禁抬頭看向江美琳,而一旁同看的陳霖也將目光對向她,驚詫不已。

從他們手上豎立起來的資料上顯示著:秦小華在一個周日的下午,因為老狗被一女子突然抱走,他追隨而走,之後再未回去。根據當時目擊者描述,此女子中等身材,年齡大約30歲,長發及肩,穿著白色軟底鞋,嘴角上有顆小痣,綜合比對疑似楊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