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福利院

另一隊從江島村回歸的陳霖、王翰回到局裏,向許道華匯報了江島村上的情況,許是這些時日群眾對這幾起案件的關注,上麵領導的催促,嫌疑人的猖狂、無辜生命的消失……他無力再說些什麽,依然淡淡的回應,揮手讓他們繼續調查。

陳霖回到辦公桌前,看見桌上放著嫌疑人檔案袋,覺得有些奇怪,這不是給了另一區的警員了嗎?正疑惑著,另一區的小肖從門外與人說著話進來,看見陳霖笑著打了個招呼。

“真是巧,聽他們說你也是剛回歸。”

“這袋子是什麽意思?”陳霖晃了晃手中的檔案袋。

“喲,上次我拿回去後,發現裏麵夾著一份類似口供的記錄,一直想打電話給你們說一聲,這不是忙著調查嫌疑人嘛,就給忘了。真是抱歉啊。”小肖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陳霖打開袋子,從裏麵抽出一份筆錄,上麵的字跡小巧、柔順,可以用娟秀來稱讚。裏麵的內容是上次江美琳來局裏所說的內容,關於十幾年前她母親被害當晚前的回憶。

他細細看遍,原來所謂的江美琳承認自己是凶手,無非是童言無忌,在那天晚上,她將母親有外遇的事實確認給了父親,兩夫妻在正常溝通無果的情況下,父親跑到廚房拿了刀將母親殺害了。之後的內容與當年江國柱的作案口供一致,並無特別。

想到此,陳霖覺得還是給唐立說一下這個事情,畢竟他總是因此對人家姑娘有意見。說到唐立,今天並未看到他的人。

“你知道唐隊去哪兒了嗎?”

“楊婧死了。”正從門口進來的郭鬆,拍了拍陳霖的肩膀,“剛才碰到王翰,你們的情況我也大概清楚。”

陳霖苦笑,“好在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在最後的時間裏掌握到嫌疑人的一些信息。”

站在一旁的小肖突然拍著大腿叫道:“哎呀,看我這記性。我這次除了歸還你們的口供,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據你們提供的嫌疑人相片,我們一直搜索無果。所以決定反向思維調查,也就是將嫌疑人現在樣子還原成小時候的樣子,再進行數據庫比對,果然被我們查到了線索。”

“南華市福利院。”陳霖此時的臉色想必極為難看,怔忡恍惚之間,竟突然發覺已不知是什麽推動自己繼續深查下去,然而腦中驀然閃現出的記憶斷斷續續,使其陷入無能為力的絕境。

小肖一臉驚訝,想要詢問,被郭鬆搖頭製止,他在他耳邊低語,聲音放的很輕,“你先走吧。”

接到陳霖的電話,唐立本想多了解一些江島村的情況,誰知電話那頭的陳霖默不作聲,漸漸地隱隱有哽咽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卻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當得知江島村一失四命的消息,他還是極為震驚,尤其是得知凶手竟然是姚菊。這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觀,是不是太低估了人性?人性具有自我毀滅的能力,當一切希望化為烏有,絕望與黑暗替代所有。

那麽,一定也具有自我修複的能力吧?他看向江美琳,如今的她頹廢而消極,無心任何事物,甚至包括自己的容顏。

“陳霖來電話說發現了嫌疑人的線索,你和我一起去吧。”

江美琳感到意外,眼圈紅了,輕輕點了點頭,發現自己的衣衫不整,還有一臉的憔悴,這才意識到要先梳理一下自己。

等到陳霖的車停在樓下的時候,唐立發現車裏還有郭鬆。不等唐立發問,郭鬆指了指開車的陳霖,“王翰被許局放了假,我得看著這家夥。不過,她又是怎麽回事?”他指著已經坐進車廂後排的江美琳。

“和你一樣。”

陳霖不作聲,從駕駛台上拿了檔案袋遞給唐立,“裏麵是江小姐之前的口供,她自己寫好放進了檔案袋,不巧被小肖拿走了。”

接過袋子唐立低頭去拿裏麵的記錄,餘光卻在觀察著江美琳,想著是不是自己先道歉。當他拿出記錄放於腿上,江美琳卻啊的一聲叫起來。

還未等他詢問,江美琳拿起他腿上的照片,兩張反複對比之後,激動地抓住唐立的手,“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唐立本想鬆開她的手,卻被她握地更緊,從掌心裏傳來的微涼觸感,給他帶來了夏日裏清爽的、舒服的感覺。他小心地握著不敢用力。

“他以前是我們福利院的孩子,我見過幾次。”江美琳拿著一張孩童的照片,緊接著拿起另一張,“這個人,也就是之前你們給我辨認過的嫌疑人。原本我說不認識,確實是不認識,但我想起來,六、七年前,我和媽媽去度假的時候,他一直跟在我們的身後,還翻過我們的房間。對,就是放在書桌上的照片裏的那次出遊,而且當年他還趁我不在襲擊了我媽媽。”

“你在福利院和他很熟嗎?得罪過他嗎?”陳霖從前排接著詢問,“你認識江島村嗎?他和你提過姚蘭、姚菊?”

江美琳看看唐立,她不知道怎麽回答,還有陳霖的語氣似乎不是很友好。

“你問這麽多,人家江小姐怎麽回答?”郭鬆在前排懶懶的插話,又推了推眼鏡。

“他們叫他醜八怪。他來福利院的時候我待在那裏大概有幾年了吧,不過依然誰都不相熟,因為進進出出,總是被遠方的親戚送回,而且我年齡也大了,自己能夠獨立,那些調皮的孩子也不會招惹我。”江美琳歎了口氣,整個人慢慢靠向椅背,身體因陷入了回憶而漸漸舒展開來。

“不過他到福利的時候,應該才5、6歲吧。身體小小的、瘦瘦的整個臉都像糾纏在了一起,而且滿身都是傷痕。小朋友們看見了都害怕,不和他玩。我記得被親戚送回後,是我養母接我走的,從院長室出來,聽見前麵玩耍的空地上孩子們在吵鬧,好奇便走了過去。

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差不多10歲左右,將他圍在中間,踮著腳尖指著說他是個醜八怪,不會有人願意收養他。我看他小小的瘦弱的身子挺得筆直,滿臉的倔強,不哭也不說話,突然就想到了自己。

所以忍不住上前嗬斥了那群小孩子。沒想到他隻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後來,我和養母回來看過院長幾次,與他有過幾次照麵,但都是擦肩而過完全沒有交集。而且長大以後的他完全和小時候不一樣,我根本認不出他,也不曾傷害過他,他為什麽後來會跟著我,害死我媽媽?”

唐立觸碰著她的手指尖,拍了拍陳霖,“到了福利院再說。”

一路上四人各懷心事,並未有過多的交談。由於福利院地理位置遠離市中心,車子行駛不久,郭鬆便歪頭靠著椅背睡著了。陳霖從後視鏡裏望去,唐立和江美琳之間隔著不到一個人的距離,兩人都望向窗外,從窗戶上顯現出來兩張迷茫的側臉,似乎對即將獲取到的信息充滿了不確定性。

他收回視線,直視前方,握緊了方向盤。而在他未留意的地方,是唐立依然輕握著江美琳的手。

到達福利院後,院長李紅聽說江美琳來了,親自跑出來迎接,見到她之後,拉著她的手,眼裏滿是慈祥,嘴上卻嗔怪道:“你這孩子還知道回來看我們?”

江美琳嘟著嘴,“是我錯了,以後會常回來看你們。”

“哎喲我們的美琳這是怎麽啦?幾年沒見竟然學會撒嬌了?是有男朋友了?”李紅看了看站在江美琳身旁的三個男子,視線在幾個人身上流轉,最終停在了唐立身上。

被說的難為情的江美琳臉上有些發燙,“陳院長,別瞎說。這幾位是南華市公安局的警察,來院裏調查情況。”

三個男人一同向李紅點頭,陳霖直接將照片舉起來,“不好意思李院長,我們時間緊迫,您認識這個人嗎?”

李紅看著照片,搖搖頭,“不認識。”待陳霖將另一張孩童的照片舉起,她拿過照片放在眼前仔細地看了幾遍,最終點頭,“是小華,沒錯。”

幾個人對視了一下,懸著的心暫時可以放下。唐立抬頭看了看福利院的門頭,這是很多年前用鐵皮製成的門牌字樣。經過這麽多年的風吹雨打,已經鏽跡斑斑,尤其是“福”字上的一橫,更是早已脫落,看起來殘缺不全,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心中一涼,“我們都進去說吧。”

待大家坐定,李紅從檔案櫃裏終於找到了“小華”的記錄:2005年3月被人丟在福利院門,矮小瘦弱,蜷縮在角落,不哭不鬧,身上唯一能證明身份的是他手裏握著的紙條,寫著一個“華”字。福利院為孩子進行了身體檢查診斷得到:全身35處傷痕,且四肢骨骼錯位缺失,反轉斷裂。在院期間從不與其他孩童玩耍,疑患有自閉症。2008年突然失蹤。

“失蹤?”

“這麽多傷?”

陳霖與唐立的關注點並不一樣。李紅看了看兩人,先轉向了唐立,“是啊,這孩子挺不容易的,被發現的時候才幾歲大,那麽多傷痕啊!看的真讓人心疼。我們的醫護人員幫他處理傷口的時候,他硬是咬著牙,也不吭叫一聲,眼淚水在眼眶裏晃啊晃的也被逼了回去。唉,也不知道他父母怎麽想的。既然為人父母首先要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不管家境是貧寒還是富有,都應該給予孩子最基本的安全感,要不離不棄。”

李紅說的有些動容,可能觸及到這幾十年來那麽多被父母各種原因遺棄的孩子的遭遇,心緒難平。江美琳頭倚靠在她的肩膀上,兩人頭靠著頭,彼此安慰與溫暖。

“那……”陳霖並不想打斷,可是他的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催促他,快點再快點,不能再慢了。

“小華犯了什麽錯?”李紅忍不住問道。

“故意殺人罪。”

李紅坐直了身體,睜大雙眼望向陳霖,“不可能。那孩子雖然默不作聲,但心地不壞,肯定不會殺人。”

“人是會變的。陳院長你不知道他的經曆,自然不明白他為什麽改變。他已經變到非常可怕的地步。江美琳的媽媽已經死了,他就是作案嫌疑人,不僅如此,他還涉及另外一起或者幾起案件。”陳霖越解釋,越顯激憤。

李紅看向江美琳,想從她的臉上得到確認。但,許是因為重回故地,再次見到親人,一直強忍的痛苦記憶重被提及,江美琳再也抑製不住,抱住李紅放聲大哭,像是要把這些年來受到的所有坎坷遭遇及委屈全部釋放。

此時此刻誰也不想打擾,讓她盡情地發泄,希望從此以後再無禍事,可是誰又知道以後呢?

“小華這孩子不愛和人交流,卻唯獨喜歡親近院子裏的一條看門狗。那條小狗是我在路邊撿回來的,右腿瘸了。他看見了也不害怕,經常將自己吃的東西讓給它。有年冬天的早上我開院門,發現他依著院門抱著那條狗睡著了。”

“唉。”李紅歎了口氣,拍了拍江美琳的後背,也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淚,繼續說道:“我相信這孩子本性不壞,一定是被人利用了。至於為何失蹤,也是和那隻狗有關。因為院裏的孩子怕那隻狗,所以經常欺負它,可是有小華的保護,他們也不敢怎樣。後來趁他不注意,有個年齡稍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將那隻狗趕走尋不到,小華跑出去尋找,再也沒有回來。”

如此聽來,對於小華的線索也將無任何決定性的意義,幾個人麵露倦色,這個人失蹤以後去了哪裏?那麽小的人怎麽生活?是和誰在了一起,還是一個人?難道就地蒸發了嗎?就算掘地三尺,也沒辦法查到關於他的任何信息?

“不過,我記得他與一個人相處地很好。”李紅話讓三個人頓時打起了精神,等待著她的下文。

“那個人江美琳應該最熟悉。”

“我?”江美琳不由地抬頭,臉上的淚水還未擦幹。

“對啊。要不是他幫忙,你家的那些舊親戚哪能那麽容易放棄騷擾你啊。”

“許局?!”幾個人為之一震,都不知道如何發問。

“對,是姓許。當年還是個隊長,如今都升局長了啊。”李紅似乎有些羨慕,並未發現幾個人的神色異常。

“能說說具體情況嗎?”

李紅站起來,再次在檔案櫃子裏翻了翻,從最裏層抽出了一個大袋子,打開封口拿出一張照片,照片裏是一個年輕男子半蹲在地上,含笑伸手摸著麵前男孩子的頭發,樣子十分親昵。也許是偷拍,角度是從側麵開始,但從僅有的側麵五官也能看出那個男子便是許道華,而那個孩子就是小華。

“這是我趁他們不注意拍下來的。實在是很有愛呢,難得看到這孩子露出一點表情,太難得了。”

陳霖詢問了李紅的意見,要了這張照片,起身提前告辭。唐立明白他的心思,是想親自向許道華對質,可是就憑一張照片,就想要去審問一個上司,顯然是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那我們也不打擾李院長了,案情緊急,我們必須早點回去處理。如果您還想到關於他的其他事情,請隨時和我們聯係。我把號碼寫給你。”唐立將號碼寫在李紅的辦公桌上的便簽紙上,幾個人再次說了些客套話,便急忙離去。

直到坐回車裏,郭鬆先是開口了,“江美琳,你與許局長到底什麽關係?”

這話問到了大家的心裏,江美琳並未立即回答,似是想了想,“我與許局長應該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吧。因我父母的案子結識而成為了‘親人’。卻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我被送往福利院的日子,許局長一直定期來看我,起初我也是很封閉,害怕與人相處。他並不勉強我與他說話,隻是常常陪在我身邊。我做我的事,他做他的事,時而唱歌,時而講故事,時而說一些笑話,總是自說自畫,因為好奇怎麽會有總是自說自畫也如此開心便被吸引,漸漸地我們有說些話。關係雖不特別親密,卻總能在關鍵時候得到他的相助。”

“嗬,沒想到。”郭鬆寥寥幾個字後不再說話,閉目養神。

“即便憑一張照片,也不能說明什麽,你覺得呢?”她喃喃低語,眼睛卻是看著唐立。

唐立沒有當即回答,然後才費力地搖搖頭,“我還沒能把這個想清楚。也許可以今天回去親自問問許局,但我們不能立即下結論。”

可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是個謊言。他從一開始就對許道華與江美琳的關係產生了興趣,而今似乎驗證了某些信息,雖然不完整,但他的心裏像是有了些模模糊糊的答案。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謊言僅僅在於他的掩飾,他試圖隱藏起自己的猜測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