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舊案

“江國柱曾經是我親手送進監獄的。”許道華閉著雙眼,似乎在自言自語,車內的另三個人卻坐直了身體,眼神聚焦,沉默不語。

這樣的情景猶如小時候孩子們聽大人說故事時的模樣:後來呢?

2002年9月,正是收獲的季節。江國柱在一家幼兒園當門衛,工作還算清閑。幼兒園平常在11點左右喂孩子們吃午飯,13點之前照顧孩子們進行午睡,直到15點老師才會叫醒孩子們起床,安排一些小活動,16點家長陸續將孩子們接回家。

每天的13點到15點兩個小時,一般很少有家長來幼兒園,江國柱都會騎車回家為自家養的“金翅”鳥兒洗澡。

園長有幾次發現他擅自離崗,對他進行了批評教育。雖然江國柱口頭上都是虛心認錯,但仍然不知悔改。後來得知他是個“鳥癡”,從小愛鳥,而這隻“金翅”又是他女兒江美琳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於是江國柱更加看重,生怕這隻鳥有任何閃失。

另外他的住處離幼兒園隻有10分鍾路程,不在崗的時候,也會在門衛窗戶玻璃上留下聯係方式,隨叫隨到。園長索性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9月18日周三下午1點,江國柱如往常一樣騎車回家,路上經過一家小店,他進去買了兩瓶二鍋頭。

到家的時候妻子朱慧萍正在廚房裏做紅燒肉,見到江國柱,她吆喝了一聲,“國柱,趕緊洗手,飯菜都好了啊。”

江國柱喝了口酒笑嗬嗬來到廚房,一把抱住朱慧萍,粗糙的雙手在她豐滿的臀部捏了又捏,“慧萍啊,還是你最好啊,結婚這麽多年就你記得我的生日。”

朱慧萍拍開江國柱的雙手,推著他回客廳,翻了個白眼笑罵著:“別老不正經的,這大白天的要是被人看見怎麽辦,趕緊坐好吃飯,留點時間陪你寶貝‘金翅’。”

幾杯酒下肚的江國柱心情特別好,吃了口紅燒肉,將椅子拉近朱慧萍,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今天賺了筆小錢。”

“什麽錢,趕緊給我交出來啊,不準留私房錢。”朱慧萍順勢揪住江國柱的耳朵,一隻手在他上下口袋裏亂翻。

這一通亂翻錢是沒有找到,倒是在江國柱的心裏抓了個癢。借著微微酒勁兒,江國柱一把將朱慧萍摟在懷裏,滿是酒氣的嘴往她的嘴上親去。

“呸、呸……臭死了。”朱慧萍雙手用力將江國柱推倒在地,手背抹擦著自己的嘴唇,還跑到廚房用水漱了口。

看見自己老婆一臉嫌棄的樣子,江國柱來了脾氣,從地上站起來吼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嫌棄我髒?老子是你男人,親你的嘴是天經地義。”

這一吼讓朱慧萍害怕了起來:江國柱平常裏是個老實人,雖性格固執了點,也不發脾氣。可如果是酒喝多了,發起酒瘋來真是六親不認,事後還完全不記得,找他說不上理。

“哎呀國柱生什麽氣?今天你生日都聽你的。”朱慧萍坐回江國柱的身邊,給他夾了幾塊紅燒肉,珠圓玉潤的身體貼在了他的身上,溫柔地撫摸他的後背。

江國柱閉著眼睛一臉的享受,抓住朱慧萍的手摸著說:“慧萍啊,這幾年我虧待你了,沒有本事賺錢,身體上也……今天喝了點酒,感覺有東西在心裏癢癢,我們試試,我保證行!”

朱慧萍又給江國柱倒了杯酒,送到他的嘴邊:“來,多喝點。”

就這樣又是幾杯酒下肚的江國柱歪歪斜斜的從椅子上站起來,腿一哆嗦差點將桌子撞翻,嘴裏含糊地叫著:“慧萍、慧萍……”

正在念南華小學六年級的江美琳每周三下午是一節體育課,由於沒有穿運動校服及運動鞋,江美琳隻好偷跑回家更換。她到家的時候看見門口擺放著兩雙鞋子,於是大聲叫了兩聲:“爸、媽?”可是沒人應她。

臥室裏傳來哼哼啊啊的聲音,江美琳有些好奇,踮起腳尖,小手緊緊捏著自己短裙的裙擺,一步一步地朝臥室走去,在微微開啟的門縫裏,她看見自己的爸爸正圧在媽媽身上,用力拍打著母親。

這樣的場景讓江美琳害怕又好奇,在她7歲的時候似乎也見到過一次,那時的她哭著推門進去,叫嚷著讓他們不要打架,她的爸媽卻笑的前俯後仰,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這是爸爸疼愛媽媽的方式。

“那爸爸也會這樣疼愛我嗎?我不要,我怕疼。”

“傻孩子,那是爸爸對媽媽才會用的愛的方式。”

大概在半年前也就是3月份樣子,江國柱養成了個習慣,晚上要吃夜宵,確切點說是吃烤肉串。這個習慣緣於朱慧萍那天在超市值晚班,下班回來的路上帶了十個肉串。

家裏三個人每人隻吃了三串,最後一串自然給了江美琳。江國柱總覺得肚子裏就差那麽一點,就圓滿了,於是念叨著讓朱慧萍第二天繼續帶十串回來。

起初朱慧萍隻是值晚班的時候才會帶肉串回家,後來見不得江國柱晚上蹲在窗戶口,到處嗅味道的樣子,主動出門給他買了回來。

之後的每天晚上9點,朱慧萍會準點出門,起先隻是穿著居家睡衣拖鞋,慢慢地換成幹淨整齊的上衣鞋子,然後是裙子和高跟鞋,再後來還會塗上點鮮紅色的口紅。

有天晚上江國柱見朱慧萍塗口紅,隨口問了句:“給我買個肉串塗口紅給誰看?”

沒想到朱慧萍突然像炸了毛的貓,叫嚷著:“我每晚辛苦給你買吃的,你還懷疑我?這真是天天肉都給狗吃了?”

“我這不是隨口說說,你看你突然發這麽大脾氣,把孩子都嚇到了。”江國柱討好般地從口袋裏掏出20元錢遞給朱慧萍,“你說我們家美琳怎麽了,最近變地悶悶的,也不愛說話了,一回家就往自己房間跑,以前還常陪我和‘金翅’玩兒,現在連話都不和我說了,你當媽的是不是問問?”

聽到此話,朱慧萍正在撥鞋跟的手頓了一下,轉頭望向江美琳緊閉房間的大門,歎了口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馬上小升初,學習壓力大了。”

“可這也不能……”江國柱話未說完,江美琳房間的門突然開了。

“媽,我和你一起去買肉串吧。”

通往燒烤店的路上,母女倆一前一後各有所思。

燒烤店的老板大約三十來歲,身高一米七八,身材寬厚,**著的上身胸口有一隻老鷹的刺青。他嘴裏叼著根煙,手上的肉串上下翻轉,油滴在煤炭上,呲啦作響。看見朱慧萍時,他嘴裏的煙呸地吐了出去,歪著嘴笑道,“到裏麵去選好肉?”

朱慧萍臉色泛紅雙手揉了揉裙角,轉頭看向身後的江美琳,咬了咬嘴唇,剛想開口。

“媽,你進去選肉,我在外麵等著。”

背光而站的江美琳讓朱慧萍看不清她的臉,她那平靜而冷清地聲音讓朱慧萍平生出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回到家的時候,江國柱接過肉串,立即躺臥在客廳的黑色仿皮沙發上,拿起茶幾上的二鍋頭喝了小口,嘴裏不知是肉還是酒的詢問:“怎麽這麽長時間啊?”

“買的人多,排隊。”江美琳脫下鞋子看也不看她的父親,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

同年12月中旬,天氣比往年寒冷,已經下了一天一夜的雪雨。

江國柱給“金翅”喂完食後,早早就上了床。朱慧萍仍然穿起秋款黑色連衣裙、肉色打底襪,外麵罩了件紅色腈綸棉大衣,大衣的袖口和口袋邊角已經起了些毛球,正準備開門。

“今天就別去了吧,天氣這麽冷。”江國柱叫住朱慧萍,起身套了件灰色毛衣來到她的麵前,打量了一番道:“再說,肉串我好像吃膩了,以後晚上都不要出去了。”

正握著門把手的朱慧萍回頭看了眼江國柱,將大衣裹緊,“你這人就是自私,你吃膩了我們還沒吃膩呢。”說完就要開門。

江國柱用力一扯將朱慧萍拉回身,指著她的鼻子吼道:“你別當我是傻子啊,你天天穿成這樣怕是吃的肉比我還多吧?”

朱慧萍拍掉他的手指,抬腳將身邊的簡易塑料鞋櫃踢翻,幾隻破舊的老式皮鞋、小白球鞋、塑料拖鞋滾落在一邊。

“你今天把話說清楚,老娘每天辛苦工作賺錢補貼家用,回到家還要打掃衛生、洗衣服、做飯,平日裏連買個像樣的衣服都舍不得。你一個四十幾歲的大男人賺不到錢就算了,卻舍得給你那隻寶貝鳥兒買籠子、食缸、鳥食。現在竟然還說這種傷人心的話,江國柱你說你還有沒有良心?”

看著滿臉淚水哽咽不止的朱慧萍,江國柱的心軟了。他確實如她所說是個沒用的男人,他沒有資格數落她。

可是……他蹲下將散落在地的鞋子一一拾起,低著頭輕輕說道:“慧萍,你最近摸起來瘦多了……”

“爸,我要吃肉串。”江美琳不知從何時起站在了客廳裏,她身上隻著單件睡裙,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江國柱丟下鞋子,拽下自己的毛衣外套快速將她裹緊,一臉擔憂地問:“怎麽穿成這樣就出來了?要吃肉串,在房裏喊一聲,爸給你買去。”

江美琳往後退了一步,點點頭,裹著毛衣回到自己房內,嘣的一聲將門關上,在門內又說了句:“爸,讓媽去買吧,你在家陪我。”

晚上11點40分左右,江國柱家裏傳來撕心裂肺的叫聲,周圍的鄰居都被驚醒,紛紛穿起外套跑過來探看究竟。

屋裏的燈是亮的,門未上鎖,從外麵輕輕一推,門喀拉一聲就開了。鄰居們看見屋內散亂著的幾雙鞋子;碎落著的粗糙花瓶、絨毛玩偶、福字掛件;打翻著的玻璃茶幾,以及碎裂成片的二鍋頭酒瓶。

粉碎的酒瓶旁邊不是白色的**,而是鮮紅色的,一滴兩滴三滴……漸漸延伸擴散到臥室。

穿著紅色大衣,黑色連衣裙的朱慧萍滿身是血的躺在臥室中間,肉色的打底襪已被染成紅色,胸口似乎還在流著血。

江國柱跌坐在旁邊,身上沾滿血跡,表情木訥眼神渙散,手裏拿著水果刀垂在地上。

靠近門的一邊,穿著單件睡裙的江美琳蜷縮在牆角,臉色蒼白眼睛紅腫,嘴唇已被咬破,全身瑟瑟發抖。

“所以說,江美琳的媽媽在十幾年前被她爸爸殺了?十幾年後,為了給媽媽報仇,她就把爸爸殺了?”

陳霖的插話瞬間將大家的思緒帶回到現實中的車裏。

“那麽,她就是真凶,你去逮捕她。”

陳霖一腳將刹車踩到底,車內的人猛地向前晃了一晃,“唐隊,你說真的?可是,我們還沒有證據啊!”

郭鬆忍不住哈哈大笑,許道華仍然麵無表情,嘴角卻在微微上揚。

唐立傾身向前,呱嗒一聲在陳霖的後腦勺上敲了一下,“算你還有基本工作守則。”轉頭問道:“許局,那麽十幾年前江美琳就是朱慧萍案中的唯一證人,是她……配合幫助破案的?”

許道華轉頭朝窗外看了看,伸出兩根手指夾住。陳霖趕緊在身上摸了摸,又去翻車內的抽屜,找到一包紅塔山,抽出一根並未立即給他,“許局你不是戒煙了?”

“點上。”許道華接過煙,深深吸了一口,在緩緩吐出的煙霧中繼續說道:“江美琳確實是朱慧萍案的唯一證人,可是她當時說的是……”

“警察叔叔,媽媽是我殺的。”瘦小的江美琳坐在警察局室內的椅子上,安安靜靜。

許道華就坐在她的對麵,手裏的筆放在記錄本上,空白的頁麵上隻有一行字:孩子殺了媽媽?

“許隊,法醫已經確認死者死亡時間是12月16日晚上22點到23點之間。凶器是銳利的刀刃,和現場刀刃比對,正是江國柱手裏的水果刀並且指紋吻合,現場未有其他指紋出現。死者胸口有六處傷口,一刀正中心髒導致最終死亡。另外,江國柱本人已經親口承認,朱慧萍是他所殺,動機是感情不和,言語衝撞之下,怒而生怨,起了殺心。”

聽完同事小六的報告,許道華站起身,來到江美琳的麵前蹲下,伸手想為她額前發絲捊到耳後,卻被江美琳避開。他不好意思地雙手交疊,聲音盡量柔和:“叔叔叫你美琳可以嗎?我們已經查證清楚殺你媽媽的凶手。現在告訴我你還有什麽親人,叔叔送你過去。”

“我要見爸爸。”江美琳直視著許道華,讓他沒法拒絕。

審訊室內江國柱與江美琳無聲對視。直到許道華開門進來,江美琳突然開口:“‘金翅’鳥兒很聰明,每次給它食缸倒滿後,它都會用嘴銜著食物將籠子外麵灑幾顆。起初隻是引來一些小麻雀來吃食,後來其它鳥兒也來,籠柱上已經有了裂痕。”

江國柱點點頭,待江美琳站起身,說了句,“放了它吧。”

……

就這樣?完了?

許道華將煙頭彈出車窗外,陳霖想為他再點上一支,被他一口拒絕,“戒煙了。”

車子再次啟動,車內的三人不再說話閉著眼睛休息,唯有陳霖透過後視鏡看著他們想要說些什麽,可他們的臉部線條緊繃,表情嚴肅的樣子,明顯表露出“請勿擾”。

他還是忍不住問道:“許局,朱慧萍案子裏那個賣肉串的男人就沒盤問?”

“該走的程序我們都走過了。江國柱工作的幼兒園,朱慧萍工作的超市,江美琳所在的南華小學,每晚必去的燒烤店……”許道華睜開雙眼,直視著陳霖:“法律隻講證據。”

“為何江美琳與她父親最後的談話內容是那隻鳥?”唐立從腋下將書拿出,放於膝蓋上。

許道華用餘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據說這隻鳥是江美琳放學途中幫助了別人,作為感謝別人要送她禮物。於是江美琳便要了隻鳥送給當時正要過生日的江國柱。”

“為何要隻鳥啊?真是奇怪。”陳霖又忍不住插嘴。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沒心眼?他爸爸是鳥癡,又遇下崗無作為,正需要一些心靈寄托,也不知道梅林……”唐立順嘴回道,卻在說到梅林時停住。

坐在前排副駕的郭鬆回頭看了眼唐立,若有所思,“許局累了。”

原想接唐立話的陳霖聽郭鬆這麽一說,隻得將話咽下,看著前方專心開車。

車子緩緩開進了南華公安局,四人從車內出來,此時正值正午,雨過天晴的太陽有些刺目。

郭鬆第一個推門而入,詢問前台小警員:“江國柱的屍體拖回來了沒有?”

“還有10分鍾就到。”

郭鬆朝其他三人點點頭快步向法醫室走去。

許道華雙手背後,望著郭鬆的背影,“市裏還有個會,我先走了。”

隻剩下唐立與陳霖站在公安大院裏,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同事腳步匆匆,有的眉頭緊鎖,有的喜笑顏開。

唐立將身上的藍色長袖襯衫再次撫平,尤其是袖口拍了幾拍,將腋下的書重新拿回手裏,對陳霖說道:“現在給我辦兩件事情:1、查清案發現場可疑男子的來曆;2、收集朱慧萍的案件檔案。兩個都要詳細內容,明天向我匯報。”

陳霖說了句,“收到。”卻見唐立大步向公安局大門口走去,他哎哎地叫著:“唐隊,辦公室在這邊,你去哪啊?”

唐立頭也不回,手臂高高舉起搖搖手中的書,“繼續我的約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