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網友

約見網友的決定,是從看見梅林對著手機,露出不可自控的笑容開始的。

待唐立走出公安大門,他停下腳步身體站在白牆之下,將手裏的書繼續放回腋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隻見他手指滑動打開一個社交軟件,熟練地點開一張黑白色調的頭像。

看著手機中名為‘唐澤雪穗’的頭像,唐立承認,關注她的原因多半是被她圈子裏發表的文字所吸引。從文字內容唐立判斷此人是名女性,年齡在30歲以下,24歲以上。對文學、攝影、人生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

如同她的頭像,竟是1933年日本新興攝影巔峰時期小石清的作品“初夏神經”。而這個作品當時所賦予的含義是“自己凝視,緊迫而來之物”,也被她一度拿來作為了個性說說。

不得不承認,如此般年紀的女性對19世紀作品能夠認識者寥寥無幾,而後她竟為此寫上一段評論:“強勢推進的曆史變革,並沒有考慮到被卷入其中的藝術家之心情也未能考慮普通看客的感受,因而付出了巨額代價後才會視眼前之物產生緊迫感。”

唐立曾不由自主的與其回複:“曆史的變革是個必然。巧妙的評論時政並不是明智之舉。”

她立即回複:“日記作家劉大鵬並不是寫得好,而是堅持幾十年如一日的寫日記,因而出了名。”

這段與上文不相幹的回複,讓唐立摸不著頭腦,他靈機一動,回複:“他的價值就是寫日記。”

過了數分鍾後,她再次回複:“對很多人來說,生活的確變好了,而對另一些人來說,生活仍然糟糕。”

唐立又一次迷糊,卻能機智的回應著:“時間仍然是我們的,創造也是。”

這幾段來來回回的互動讓很多人不知所雲,卻從此後讓唐立成了她圈友裏“重點關注對象”。

因為‘唐澤雪穗’的圈子人很多,評論也很多,可她幾乎不互動,更喜歡自言自語。而那天,她與他的互動評論到最後還發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所以自那天之後,時不時有人對他冷嘲熱諷,偶爾也有人為他說幾句好話,但更是表達自己中立的角度。他覺得好笑,人言可畏大抵如此。

而這個叫‘唐澤雪穗’的網友對此並不在乎,一周一至兩次的說說或評論,仍然隻與少數人互動。

“哲學更像是一種性冷淡學,而生活學更像是一種玩笑學。極端看來,我沒有,也不想擁有人際關係——正如森山大道所言,任何時候,最重要的是擁有一個人靜靜發呆的時間。”某日,唐立看到‘唐澤雪穗’發了這段說說。

自認警局裏心理分析能力數一數二的唐立,立即感受到對方在向傾聽者發出試探的邀請。他的心一揪,職業警覺性在這刻提起。

唐立下意識的點上她頭像下“私聊”的按鈕,手指猶豫著,終於點開。

“願意傾聽。”寥寥四字像是重錘在‘唐澤雪穗’的心裏敲打著。雞湯裏常說“若是快樂分享錯了人就成了顯擺,心思傾訴錯了人就成了矯情”。

雖然她從不信雞湯文字,卻在做選擇的時候想到了此句,如此是不是女人心思的表現?

手上明明想要打出地是“沒事”二字,手指卻不受控製地打出“你真的想知道?”

看著“已發送”字樣,‘唐澤雪穗’有些坐立不安,拿著麵前的空水杯喝了幾次。

可是對於唐立而言,‘唐澤雪穗’的回複無疑確認了他的猜疑,這有可能又是一個網絡詐騙案件。隻是此次的嫌疑人較之前的作案人相比,手法高明許多。

通過獨特的個人文字魅力吸引一大批追隨者,又以“饑餓營銷”的手法,讓追隨她的圈友們為之瘋狂,最後拋出悲情身世博取憐愛,以此獲得利益。

既然如此他倒是想要聽聽這個網絡高手有什麽樣的故事?

“我是個凶手。”

唐立倒吸口冷氣,沒想到對方的直接,他靜等了幾秒回道:“去自首。”

對方向他一個吐舌頭的表情,像是一個調皮的孩子,“我逃了十幾年,沒勇氣自首。”

“那你殺了誰……?”

對方未回複,像是在掙紮著回憶。而唐立的心此時也不平靜,一股焦躁莫名而至,擾得他不得不在房間內來回走動。

嘀嗒的聲音響起。唐立快速停住腳步拿起手機,手機屏幕裏密密的幾行字,沒有他要的答案,卻讓他鬆了口氣。

“與你開了個玩笑。我原本以為幸福生活並不會因金錢左右。隻要相處在一起的人能夠彼此包容、理解,遇到再大的困難都能共同解決。是我那時太小,什麽都不懂,以為隱瞞著悲傷快樂終將而至,希望也將會實現。”

“你的童年不幸福?”唐立試探性的詢問。

‘唐澤雪穗’發來一個笑臉,“不,幸福。你說,人除了可以對人有感情,也可以對沒有情感的生物投入嗎?”

“當然可以,地球是個圓圈包容著一切。自然也包容著特殊愛好者們。”

“喲,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不過你說的對,世界是包容的,人心是小的。所以凡是美好的東西,大都來自自由的生命。看著它,他便想著自己,明明有雙翅膀卻怎麽也飛不出去。”

“他愛的是鳥兒?”

對方沉默著。過了一會再次發出信息提問:“我們,可以愛上幾個人嗎?”

“這是在暗示嗎?”唐立心裏琢磨著,這個‘唐澤雪穗’思維很是跳躍,說話上下無法銜接。如此,要不將計就計讓對方以為自己已經陷入她的魅力之中?

“你隻能愛一個。”唐立回複。

對方發來一個露著牙齒的笑臉表情,“說對了一半。愛著一個人的時候,也可以愛上幾個人。看起來是愛上了幾個人,實際上感情的天秤會慢慢偏到一個人的身上,聚集給這個人,而對其他人,再說愛,也不過是種敷衍。”

“這個幸運的人是我嗎?”唐立故意調戲著,緊張的情緒不知不覺浮了上來。

“不是幸運,是噩夢。”

“終於……這是要引我上套了嗎?”唐立心想著,歎了口氣,“你之砒霜,我之蜜糖。”

誰知對方發來一個發火的表情,“口蜜腹劍。”隨之突然又轉換了話題,“小孩子能撒謊嗎?”

如若‘唐澤雪穗’真是個作案嫌疑人,唐立自認在心理建設上,他並沒有把握能控製住對方。

“謊言有時也會是善意的,和年齡無關。”這是唐立想出來最好的回答方式。也許對方想用自責的方式來博取他的同情,隻是……與其如此,以愛的名義設下陷阱豈不更快?

“以愛的名義,會失去一切嗎?”

果然,對方還是認為以愛為切入口,更容易。“得到一定會比失去的多。”

可是,當他回複之後,‘唐澤雪穗’再無消息,他試著發去一個問號的表情,但對方的頭像灰暗著,像是將他關在了黑暗的房間裏。

連隔幾日‘唐澤雪穗’的圈子都無更新。唐立甚是奇怪,他翻著與她的聊天記錄,細細分析著每句回複的話語,基本無漏洞,是一個文藝男網友對女網友存著愛慕與心思的對話,曖昧又甜蜜。

即便對方不是豆蔻年華,成熟女性也會被感染,從而選擇下手作案。可是……對方卻在這時停止了一切行動,難道是欲擒故縱?看來他唐立遇到了高高手。

又隔了幾日‘唐澤雪穗’終於在圈子裏寫著:“價值觀是容易過時的,我們有很強的接受力。這就是現實,早已被所有人洞察一切。”

他立即留言:“我不會變。”這樣直接的暗示是唐立想了幾日的辦法。與其跟著對方的腳步繞彎,不知方向,不如直接出擊。

也許有效。‘唐澤雪穗’回了,“誰還會像我,用假麵與你交談。”

感到又被對方擊倒了。唐立有了點沮喪,久違的鬥誌卻被燃起,這次換作他沉默,他要好好考慮如何與她的作戰。

所以那幾日他一直待在辦公室裏將辦公桌上的心理學專業書籍重溫了一遍。

隻是同辦公室的陳霖不斷讓他分心。作為隊長助理的陳霖似乎沒有一點情商,智商也好像缺上那麽點兒。

“喂梅林,我好想你,你想我嗎?今天我又要處理案件資料,不能去接你……別生氣啦,要不下班你來接我啊?”陳霖拿著手機臉上堆起的笑容能夾死個害蟲。

唐立低頭搖了搖,“這陳霖一個大男人說情話也不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也不燥的慌……關鍵還讓女朋友來接自己……也真是難為了梅林。”

好在唐立對梅林也算熟悉。幾年前陳霖剛被調來南華公安局時,他竟是帶著女朋友一起來報道。說起來也算是本局裏奇事之一。

不過為何要讓陳霖作為隊長助理,也是奇事之二。不光別人問過唐立,陳霖也常常問道,是因為他聰明嗎?

唐立從未回答過。他隻記得陳霖報道那天牽著梅林的手,兩人像是蹦跳著進入了局裏,身後自帶著一大片陽光。

而當陳霖在知道誰是隊長的情況下,竟然先將梅林安置好坐的地方,倒好水之後,然後才去給唐立敬禮報道。

有人在旁笑話,他跟著一起笑,笑的讓唐立心裏的煩悶一掃而光。有這樣的人時刻在身邊,每天都會非常有趣吧?

當然麻煩也不少。除了為他解決工作上帶來的失誤,還要解決他生活上的煩惱。

“唐隊,你說梅林最近是不是生我的氣啊?接我電話的時間越來越長,信息也回的好慢,怎麽辦?”陳霖掛完電話,轉頭問向唐立。

唐立並不想回答,隻想安心看書。不過陳霖不想放過他,重複問著。

唐立吸了口氣,將書一放,“一會梅林來接你,你自己問她。”

“我問過她好幾次啦,她說我想多了。”陳霖見唐立說話,趕緊跑到他的麵前坐下,托著下巴。

每每這時唐立都覺得頭疼,懷疑當初他選擇陳霖的時候是不是正在發高燒。

“就是你想多了。”唐立將書拿起。

被陳霖伸手擋住,“可是唐隊,我看見過梅林對著手機發笑啊。”

“這沒什麽?”唐立心想嘀咕著:“你陳霖對著手機發笑的時候還少嗎?”

“真沒什麽,你想想,你每次想到梅林的某個時候,是不是也會不自覺的發笑?”

“嗯,也對。”陳霖跳起來,很開心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繼續處理資料。

可是還沒安靜十分鍾,陳霖突然站起來,叫道:“唐隊!梅林給我信息說不能來局裏接我了,怎麽辦?”

唐立按著太陽穴,努力壓住火氣,“肯定是有事才會不來。一天不見也沒事。”

陳霖拉著一副快要世界末日的臉,又一次來到唐立麵前,“可是,她這個月已經有五次說不能我這了。”

唐立的青筋差點爆出,好在法醫郭鬆的出現,阻止了一起即將出現的流血事件。

“小陳霖,你女人關唐立什麽事?”不知為何,局裏的人都對郭鬆敬而遠之,包括一根筋的陳霖。這也是局裏奇事之三。

一看是郭鬆半倚靠著門,推著眼鏡,陳霖就覺得一陣陰氣逼來,頓時讓他熱火的心涼了半截,說話也沒了底氣,“沒有……我就是想問問唐隊的意見……”

“唐立有女朋友?”

陳霖搖頭。

“問他有何用?”

“唐隊是心理學專家!”陳霖鼓足了氣回道。

“喲……我是法醫,把梅林交給我吧。”

“啊?為……為什麽?”陳霖摸不清郭鬆的心思。

唐立腦子一轉樂了,這郭鬆,真是陰險!

隻見郭鬆慢慢從門框邊起身,走向陳霖,與他麵對麵,笑著:“我幫你把梅林的腦袋切開,看看裏麵想什麽。”

陳霖嚇得連連擺手後退,拿著手機繞過郭鬆就往外跑。待聽到陳霖在大院裏喘著粗氣給梅林打電話,提醒不要來公司局裏……

辦公室裏的唐立終於忍不住大笑,“就你損。”

郭鬆也不回話,摸摸眼鏡轉身離開。

陳霖進來的時候仍是滿臉惶恐,猶豫著說道:“唐隊,我不放心梅林,你能不能幫我去她公司樓下看看,暗中跟著就好……不用正大光明的送她回家。”

唐立無語,也不想與陳霖廢話,隻好應付著同意。拿著書回家途中又覺放心不下,轉頭還是去了梅林的公司。

巧的是梅林剛從公司大門出來,對著手機打著字,臉上的笑容很是甜蜜。唐立心想著陳霖這小子說是加班處理資料,卻還在玩手機,被逮著現了吧?

於是他立即給陳霖打了個電話,“喂,你小子在幹嘛?”

“唐隊,見著梅林了嗎?她還好嗎?我剛給她發消息,打電話都沒回,正擔心著呢。”

唐立心裏咯噔一下,“喲,剛看她回家,估計在梳洗。專心整理資料,我掛了。”

這就怪了。梅林一直在與手機對話,這時候已經不在打字,是語音……整個人明顯是嬌羞狀態。

如此,與梅林信息、語音的另有其人?

帶著疑惑唐立收起手機,走的離梅林近了一些。本就入夜,行人又少,梅林的語音內容多少落入到唐立的耳朵裏。

“這麽晚怎麽還不睡?我已經下班了,不用擔心的。”梅林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柔,帶著初戀少女的清甜味。

“不用擔心,我已經到了家門口……不用你來接我……真的不用……”

“對了,那筆錢……嗯,謝謝。”

梅林已經進入家門,聽到關門聲後,唐立從樓梯的陰影處走出來,抬頭看到梅林家的燈亮起,隱約看著她拿著手機站在窗邊手指跳動。

往回走的路,唐立竟沒了方向,兜兜轉轉竟又回到了局裏。此時陳霖正收拾好資料,雙臂直起,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看見唐立,有些吃驚,打著哈欠問道:“唐隊你怎麽又回來?是不是梅林出事了?”

唐立愣了一下,搖頭,“她好著呢,不是和你說安全到家。”

陳霖一聽樂嗬起來,拍著腦門,“就是,我家梅子福氣大著呢。哎喲好想她,好幾天沒見著她了,她也肯定想死我了。”

“明天就去接她。”唐立接道。

“真的?可是我資料還差一點……”

“放你休息。”

陳霖差點要將唐立抱住,被唐立擋了。或許想著明天就能見到梅林,腳步歡快許多,很快離開了局裏。

唐立坐下,打開了桌上最裏麵的一本書,頁麵的文字是:“如果兩個人都是吃不飽的狀態,也不是兩人的情感需求長期得不到滿足。此時,這個男人或者這個女人就會去外麵找食,尋求滿足。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出軌的本質就是我餓了,我要吃飽,饑餓感比道德比規則要強烈很多,情感需要必須要滿足……對於女人的出軌,更多的時候體驗到了一種失去的感覺……”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唐立無力搖頭,卻靈機一動,拿手機翻開梅林的圈子。若不是陳霖堅持,讓唐立加梅林為好友,說是為了讓梅林對他放心,他才不要加隊友的女人為好友。

如今倒成了調查的方法。果然憑著唐立警察的職業敏感度,他很快從梅林微陌圈裏發現有個圈友對梅林很特別。

簡單幾個字,卻字字入人心。噓寒問暖也總是恰到好處,不打擾,不放棄。偶爾還能開幾句小情調的笑話,惹人愉悅。

就單說在圈子裏,陳霖已經完敗。永遠是不合時宜的表決心。但是這樣的人太過於美好,往往不存於現實中,而在網絡上明知對方有男友,還獻上殷勤……難道和梅林常在圈子裏曬富有關?

其實陳霖曾告訴過他,梅林的那些奢侈品都是公司同事的,她就是有點虛榮心。

這會不會是那個網友接近梅林的目的?唐立越往下看,越覺得相熟,此網友的文字表達方式竟與‘唐澤雪穗’有相近之處。

難道是巧合?還是一起網絡詐騙團夥?

唐立不由地點開‘唐澤雪穗’的圈子,按下私聊。

我來了,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