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悲喜和尚(二)

天剛亮。

白鷺客棧便已開始營業。

這家客棧隨著“飛雲城”的發展而擴建,數十年仍然是飛雲城裏最令人信服的客棧,這種信服也可以說一種幸福,“幸福感,就到這兒了,回家了”,“賓至如歸”是其屹立不倒的標準。

這裏的一切都是剛剛裝潢過的,充滿著新鮮木漆的芬芳味,每一個夥計的心情都如同這裏清晨熱鍋上的鮮肉包子一樣蒸蒸日上,美妙無方,他們很享受這裏,不管是待物還是待人他們都無所埋怨,畢竟他們都已在客棧裏許多年,他們知道一個人的得失放在整個客棧裏便不再是得失。難能可貴的逆來順受是否也是這個時代最好的寫照?

跑堂的阿祥已從酒窖裏捧出一壇陳年女兒紅放在了聶星辰與盜金光的桌前。他並沒有嫌棄這兩個如山野村夫一般的汙穢漢子。

“一看二位風塵仆仆的樣子就是趕路途經此地的,二位今天算是碰上好日子了,不但酒錢折半,飯錢也是折半,二位不妨開懷暢飲!” 阿祥熱情地道。

盜金光一直埋頭虎咽,就沒看見他抬頭的時候。

聶星辰喝著酒,道:“莫非東主有喜?”

阿祥從懷中摸出一張紅色帖子,遞給聶星辰,笑著道:“武林中的一代劍神顧滄浪今日午時三刻嫁女兒了,如此大喜事,我們酒樓自然也想沾些喜氣,故特價款待來客。二位可以去湊湊熱鬧,地點就在城的中心‘蝶莊’。”

鮮紅的宣紙上寫著金色的大字,“十一月初八,天下大吉,三生有幸,緣定今世,不求同生,隻盼同槨,鳳凰歸巢,百年好合。”帖子的右下角還淡淡畫了一柄長劍,長劍周圍飄著蝴蝶。樣式簡單的喜帖,卻恬淡入微。

聶星辰看著落款,上麵寫著:顧騷騷,莫小歌。

當他看到落款的時候,他就衝了出去。

就像離弦的箭。

飛出去的時候又飛了回來,他抓住盜金光的手一起飛了出去,銀兩已隨著手力落在了桌子上。

盜金光的嘴裏還留著雞腿的味道。

“你個狼崽子,是你女人偷漢子了?跑的這麽快!”

坐落於崇山峻嶺之間的“飛雲城”是這一帶的明珠。城裏極大,街道極寬,街道兩邊的房屋魚鱗狀錯落有致地排列著。一眼望去頗為規範而奇特。家家戶戶的門前都種有樹木,樹木的光華經過春夏兩季的綻放後已經不起秋風的擺弄。

落葉雖從枯木裏凋落,卻不覺得衰敗,落葉在風中垂落的時候,也是暖暖的,它隻是長大了,是離開家的時候了,就算風中冷漠,就算大地刻薄,它們也欣然接受。這是它們的成長。是必須要經曆的過程。

即便是劍神的女兒也要出嫁,她自然不會嫁給一柄劍。

他呢?

終於受不了孤獨想有個家了?

城的中心確實有一座莊園。

聶星辰遠遠就看見莊園光亮如新的朱漆大門上“蝶莊”兩個清雅字跡。

莊前一派火紅的婚宴氛圍。

大門上貼著巨大“囍”字,門前也種滿了各色豔麗的花卉。什麽花都有,讓人仿佛有種置身在春日裏,秋天還沒來臨的錯覺。

蝴蝶遊走於繁花之中,戲舞翩翩,煞是可愛。

連門前一對石獅子也穿上了喜慶的紅衣。

兩個青衣小童在紅花中分外醒目。

他們在掃著落葉。

“落葉歸根,時至晚秋。”原來還是在秋景裏。

卯時,離婚宴還有三個時辰。

盜金光道:“婚宴午時才進行,難道你想早點過來搶了新郎的飯碗。”

聶星辰沒有理會這句話,他徑直走向兩個青衣小童身前,低身問道:“敢問這裏可是一代劍神顧滄浪的宅院?”

兩個小童同時停止了動作,一齊打量著聶星辰。

其中一個小童擦著鼻子,眼睛裏盡是慵懶與倦意,他放下掃帚,雙手抱拳,道:“這裏確是老爺的宅院之一,不過老爺雲遊四海並不在此處。少俠如果要挑戰老爺,可否先過了今日再將挑戰書奉上?今日是老爺的獨生女兒婚嫁之日,不宜動武。”

聶星辰也抱拳回禮,道:“我不是來挑戰劍神的,我也沒那個資格,我隻是想找一個人。”

兩個小童點點頭,微微笑著同時道:“請說。”

聶星辰道:“敢問新郎倌可是叫做莫小歌?”

兩個小童點點頭。

聶星辰喜道:“他是不是那個想事情的時候總喜歡摸耳朵,平時喜歡唱歌,不笑的時候很冰冷,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

兩個小童麵麵相覷,笑著點點頭。其中一個小童道:“少俠與我們新郎倌是朋友?”

聶星辰哈哈笑了,朝天吐了口大氣,道:“好個莫大芋頭!我總算找到你了!”

聶星辰離開了,天空裏還傳響著他的笑聲。

盜金光不知所以,搖了搖頭。

南街有一個最大的珠寶行。

“百寶齋”。

盜金光摸著腦袋,道:“你該不會是要買賀禮吧?”

聶星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總算聰明了一次。”

百寶齋已開門營業,遠遠看見門內一個老人喝著茶,正享受著清晨的一縷清風。

聶星辰突然拉著盜金光到一巷子裏邊,悄聲道:“你身上有沒有錢?”

盜金光道:“自然有。”

聶星辰囁嚅著,道:“借我。”

盜金光笑道:“借多少?”

聶星辰沉吟道:“一萬兩。”

盜金光眨了眨眼睛,道:“一萬兩說多不多,卻也不少,我可不喜歡賒賬,你要怎麽還?”

聶星辰咬著牙,笑道:“送你去官府,我就可以領到一萬兩,到時候我再還你,我絕不賒賬。”

盜金光苦笑著,從懷裏隨手摸出一張銀票,道:“我也不知道是哪輩子欠你的。”

長孫齡是百寶齋裏專門做珠寶手藝的一位老師傅,他已在這一行裏做了二十年,技藝非凡,且名傳天下。

京城的“五星齋”與“珠光閣樓”都以重金聘請他前往,都被他婉拒,理由是:“京城太喧囂,我乃山野之人,清淨慣了。”

他樂於行走於四海天地之間,吸取天地靈氣的同時也可以覓得珍貴原石。他善於掌握這些石頭的習性與脾氣,經過他打造的珠寶玉器,造型與品相都是絕品。長孫齡的手藝與劍神顧滄浪的別院、白鷺客棧的服務一起並列為“飛雲城”裏的三大金字招牌。

長孫齡此刻還在閉著眼睛愜意地品著茗茶,生命有時候都濃縮在這杯茶裏,可以選擇緩緩地細啜,也可以選擇一口氣喝幹,看著杯底剩下的茶葉其實也好比往昔的回憶,苦苦的味道、雋永的香氣。

長孫齡一睜眼,就看見了聶星辰。

那是個帶著狼一般野性氣息的男子,周身雖然被各種汙濁遮身,可是依然擋不住他渾然天成的罕見氣魄。特別是他的那雙眼睛,明亮得就像是打磨後兩顆璀璨奪目的寶珠。

聶星辰雙手抱拳,微笑著道:“長孫前輩,我要打一件玩意兒。”

長孫齡放下茶杯,對於懂禮貌的年輕人他一向很喜歡,笑著道:“少俠且說。”

聶星辰從懷裏摸出一塊巴掌大的黑得發亮的石頭,笑道:“用這塊石頭打造一匹狼的模樣,不過我有條件,狼不是孤苦天涯齜牙咧嘴的凶狼,而是一匹找到了母狼的帶著欣慰笑容的歸家之狼。”

長孫齡雙手接過這塊沉重的黑石頭的一瞬間,他的臉就紅了,興奮的紅,激動的紅,眼睛似乎也紅潤了,他聲音顫抖著道:“這可是天狼石!屬於玄鐵的一種,我二十多年來走遍千山萬水,別說這麽大一塊,就是它的碎末我也不曾見過,你從何處得到?”

聶星辰笑道:“天狼石本就不在人間,它屬於天外。剛才我說的條件應該沒問題吧?我要的很急。”

長孫齡笑著一拍桌子,茶杯裏的水濺了出來,他道:“什麽時候要貨?”

聶星辰道:“午時之前可以嗎?”

長孫齡已起身,道:“巳時三刻來取貨,工本費一萬兩不得少,切割下來的天狼星碎片恕不奉還。”

聶星辰笑道:“沒問題。”

“請先付定金一千兩,老朽馬上就開工。”

聶星辰走出百寶齋,盜金光還在門檻處坐著,笑著道:“老家夥看上你的石頭了。”

聶星辰道:“天狼石本來就稀少,一個愛石如命的人自然會喜歡,隻要他能夠按時交貨就可以了。”

盜金光望著聶星辰明亮的雙眼,道:“你就是一顆天狼石。”

聶星辰道:“哦?”

盜金光道:“稀有,獨一,就像是天外之人。”

聶星辰哈哈一笑,大踏步走向長街。

長街遠處,已陸續有來客攜禮向“蝶莊”而去。

江湖人士講究排場,喜歡湊熱鬧,送禮的賓客結成長隊密密麻麻地從遠處而來,就像是一縷風煙。

在這些人中絕大多數都是衝著劍神來的,與劍神結下良好關係自然是這個時代每一個江湖人衷心的願望。

劍神顧滄浪是這個時代的傳奇人物之一,劍法巔峰已不需多言,他是個極有雅趣詩意之人。很多個城鎮裏都有他的宅院,他隻要覺得這個地方好,就會在這個地方駐足下來。他獨具匠心,每一座宅院裏的名字和設計都是出自他手,但是“飛雲城”的“蝶莊”卻並非他有感而發所建,這座宅院的意義很重,這是他在三十二歲時迎娶“百花娘子”俞念詩時修築的婚宅。婚宴之時,天下英雄齊聚,盛況空前,比武林大會還要熱鬧!此次婚宴的主婚人是天下書生的領袖“忘憂生”,忘憂生不僅主婚,還自費為劍神的婚宅修築了一個書齋,書齋名字為“一書一煙塵”,他將“忘憂閣樓”裏珍藏的經典都送入其中,連他的心血《最江湖》都在其列,看來“逍遙神仙”一般的忘憂生也被二人的魅力傾倒。顧滄浪與俞念詩是一對令全天下都羨慕的神仙眷侶,自然也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可惜好景不長,沒到一年俞念詩便離開了蝶莊,從此再沒有回來,隻留劍神顧滄浪一人形單影隻。有人傳言,說是百花娘子的離開是因為顧滄浪的負心所致,一句“一劍滄浪笑,莫問負心人”的話便鋪天蓋地地傳了出來,這句話據說是百花娘子俞念詩說的,不過眾說紛紜,最後也無從考證。顧滄浪並不是個拘泥於世俗的人,對於江湖閑言閑語他也漠不關心,這句話反而成為了他“劍神”之外最好的代名詞。

後來顧滄浪也離開了蝶莊,雲遊世外,終於在東海“蝴蝶島”居住下來,他很少再踏足中原,此時的他才是那個孤傲高絕的劍神。

原以為他就這樣如巨星隕落於人前了,卻突然冒出了劍神嫁女兒這件事。聶星辰與盜金光你捕我逃兩個多月自然不會知道這件事情。這件事情卻是現在武林中人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盜金光摸摸肚子,苦笑道:“有誰給我五髒廟送送禮就好了,遇見你這個天殺的狼崽子!我真有福氣。”

聶星辰吞著口唾沫,笑道:“我可不會虐待囚犯,要不再回白鷺客棧吃點東西,順便洗個澡,換身衣服?”

盜金光眼中出現光亮,道:“總算你有良心。”

聶星辰摸摸懷裏,突然吐舌道:“不過還是得向你借點錢,我的天狼石剛脫手,身上再無銀子。”

盜金光突然雙手叉著腰昂首挺胸地走在了他的前麵,道:“那就跟你盜爺爺混!”

二人用過膳,洗淨汙濁,換上“天衣坊”的綢緞裝,感覺就好像脫胎換骨一般。

聶星辰不經意間嗅到了盜金光身上的香氣,那是一種淡淡的桃花的香味,極好聞,不膩味,也不俗氣。

聶星辰好奇道:“你在洗澡水裏放了‘桃花粉’還是身上揣著‘桃花香丸’?”

盜金光挺直了身板,一臉正經地道:“你是狗鼻子?”

聶星辰笑道:“我是狼鼻子!”

盜金光道:“臭了兩個月了,該讓我香一會兒了!”

聶星辰道:“為何用桃花?”

盜金光道:“女人喜歡唄!”

聶星辰一怔,笑道:“你可是有妻子的人哦!”

盜金光搖著頭,道:“放心啦,我是守本分的人,不過看著女人嗅到我身上桃花香那種驚喜的眼神時,我還是有所慰藉的,想一想就足夠了!男人嘛,想一想又無傷大雅。”

聶星辰不懂,他當然不懂。

盜金光道:“你要不要放一顆香丸在身上?”

聶星辰笑著道:“我才不要!”

盜金光不懂,他當然也不懂。

二人正準備歇息下,一匹馬的嘶叫聲傳了過來。緊接著一聲巨響,仿佛是劍氣震破桌椅碗碟的聲音,馬匹仿佛也踏進了客棧裏麵。

“南宮無衣,你給我出來,老子叫你償命!”

聶星辰豎著耳朵聽,道:“此人聲音渾厚,應該是主修內家功夫,涵養應該不差,可惜毫無禮數,連人帶馬一起踏進客棧內,必定是氣急敗壞所致。”

盜金光睡在**,閉著眼睛,道:“你又想去管閑事了,那你就去吧,我先睡會。”

聶星辰笑著道:“那我先出去了,你慢慢睡,說不定等你醒來之後就發現肚皮被人用刀掏空了也說不定。”說著聶星辰就走了出去。

盜金光立馬跳下了床,揉揉睡眼,嘴邊還罵著:“天殺的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