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月初三,離武林大會召開還有三天。

天嵐閣為江湖四大宗門之一,閣主雪與嵐又擔任過武林盟主,沒有人敢小瞧這個全部由女子組成的宗派。

主殿裏,一個過耳短發的妙齡少女剝開一顆晶瑩的葡萄,遞給端坐的雪與嵐。隨後這個短發美女脆聲開口道:“師父,我們明日啟程前往南陽。”

雪與嵐吃下葡萄,笑著回應:“嗯,我們此行十人前往。”

“可是此時魔宗正猖獗,我宗若離去十人,魔宗趁機偷襲怎麽辦?”

雪與嵐麵頰紅潤,雙眸凝光,她以蔥白的手指將鬢角的長發拂至而後,同時開口道:“凝嵐你多心了,魔宗剩下的都是一些餘黨,隻有一個雷濘算是個人物。有我幾位師妹守著,不會有事情的。”

皇甫凝嵐點了點頭,揮手道:“其實我留在家也行,魔宗敢來,全部殺掉!”

“你個瘋丫頭。”雪與嵐嗔怪的拍了她一下,隨後認真的說道:“我告訴你啊,這一次你一定要盡力而為,若能爭取到武林盟主之位,你就不要留手。”

“我當然不會留手。”皇甫凝嵐豪氣的點頭,目露淩厲的說道:“不管是青衣侯還是張坤倫,我都要和他們好好比鬥一番。”

“嗯,你是為師幾年來最得意的弟子,不要讓師父失望啊。”

雪與嵐真心的感慨一聲,看著麵前倔強的容顏,恍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南下遊玩時,這個女娃還那般青澀與平庸的年紀就手握著偷來的銅劍吵鬧著要砍殺魔宗餘孽,最後被自己看中,春去秋來成長為天嵐閣年輕一代最頂尖的俠女。

這個仿佛天賜的小瘋丫頭從未讓她失望。

皇甫凝嵐也展顏一笑,信心滿滿的回答:“放心吧師父,我不會給天嵐閣丟臉的。”

雪與嵐點了點頭,又緩緩開口道:“此去武林大會,除了奪盟主以外,便是要奪下純恒寶劍!”

皇甫凝嵐聽到此,不由疑惑的問道:“師父,我記得你不是和劍侯有舊交麽?怎麽為難他徒弟?”

雪與嵐似乎被刺激了心裏的某個部位,美眉斜飛,拍桌喝了一聲:“交什麽好!那個負心的男子,眼中從來沒有我雪與嵐,隻有他的狗屁正道!”

腦海中那個灑脫的背影腰佩著摯愛的純恒寶劍離自己遠去,連頭都沒有回顧一次。

隨後雪與嵐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又平和了一下心緒,又說道:“不管如何,那個林涵古實在太廢了,簡直辱了劍侯的名聲,純恒放在他身上,遲早被人奪去,還不如由我保管!總之,你要用任何方法奪下寶劍,聽到沒有?”

“徒兒遵命。”

皇甫凝嵐抱拳應下,作為年輕一代中天資最驚豔的人之一,她不覺得拿下一個有著廢材之稱的劍侯三弟子有何難處。

易如反掌也不為過。

“凝嵐那孩子不錯。”距離天嵐閣千裏之外,一個老者坐在菩提樹下,麵帶微笑的說道:“不過她成長的過於順利,反而不如你。”

在老者對麵盤膝坐著一個年紀在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聞言他抬起眼皮說道:“七年前敗在燕流軒手中後,我就告訴自己,我不會再敗了。”

“有顆不敗的心是好事,但過於偏執,會耽誤了你靜心。”

青年男子微微頷首,道:“多謝師父教誨,弟子明白。”

老者很滿意的看著麵前謙卑的男子,點頭道:“嗯,好,大會上你可以與皇甫凝嵐或者青衣一戰,至於想不想當盟主,為師不管。”

“我隻想陪著師父。”男子如此說道。

“你這孩子就是太守靜了。”老者淡然笑了笑,隨後回憶一般的說道:“想十年前你跪在山腳一天一夜,最後終於成了我張丘乙的徒兒,今朝已經名動一方,可以角逐盟主一位了。”

那日風雪連天,空山不見人,不知那裏流落至此的白衣青年雙膝跪地,沉默而倔強。

張丘乙覺得此人很像自己,故破例收他為徒,師徒二人守山十年,與世無爭。

實際上師父是武林資質最老的隱士,如同二人身後的泰山一般巍峨。徒弟是年輕一代的翹楚,出山就能席卷一方,甚至江湖封侯。

張坤倫尊敬的看著師父那張滄桑的麵容,略微俯身說道:“全憑師父悉心教導。”

“皆是你自己努力,如今魔宗餘孽即將複出,你要把自己的本領擁在大道之上啊。如果我沒有猜錯,今年的武林大會上定不會平靜。”老者閉上了滄桑的雙目,灰白的眉毛安靜的橫陳在額下,像是兩片枯舊的竹葉。

張坤倫目光堅定的開口:“以身證道,驅盡魔宗。”

聽到此言,那一對枯舊的竹葉跳起,老者點頭歎道:“劍侯在九年前武林大會上說的這句話你倒是記得紮實。話說,真是不能相信那樣功參造化的大家竟會死於走火入魔。”

“這武林上真正稱得上功參造化的大家也不外乎是師父您了。”張坤倫如此開口,說了一件武林公認的事情,又沉思道:“至於劍侯的死確實有蹊蹺,畢竟除了他那三弟子,其他沒有人見到劍侯死去的情況。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劍侯若沒死,日後必然會揭開一個瞞天大局。”

“希望揭開後,武林還是這個武林。”

張丘乙空歎一聲,一片樹葉零落,正巧落在他的肩頭,老者老僧入定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一般。

同樣有一片竹葉落下,落在孔嗣的肩上,被他不耐煩的掃開。

他端著酒壺看著麵前簡潔樸素的劍侯墓,想著那個仗劍走天下的豪壯身影。

天下極少有人知道他酒俠的門派,都以為他是一個無派之人。

其實他就是個無派之散修。

隻能說曾經他有門派,一個在中原大陸上很平常的宗門,與天嵐閣南陽苑這種古教名門比起來猶如雲泥。

而現在他無派,因為他的宗門,九年前被魔宗打破山門,血洗全教,江湖除名。

在他眼中武功高深的護教長老被幾人圍攻,片刻之間身首異處。

常年隱世的掌教擊殺三名魔宗高手後負傷,見大勢已去便倉惶逃逸,最後被魔宗高手截殺,屍骨無存。

而酒俠的師父,教中第一長老,拚死擁護弟子,死守大殿門口,即使身負重傷也不願讓出一寸。

那時的師父血染胸襟,道袍怒卷,白發狂舞,原本嚴厲滄桑的背影變得高大偉岸。

師父在生死戰中反而突破,竟有了絲絲邁入封侯境界的氣機。

孔嗣躲在師父的身後,看到魔宗的屍體橫七豎八的鋪在殿前青石台階上,看到四周的魔宗開始畏懼,因為這個老人太瘋狂了,有著玉石俱焚的戰意,讓凶惡的魔宗都心生膽寒。

直到一個沉默的男人越眾而出,他身穿黑色的布衣,臉上如同石板一般,沒有一絲表情。

師父看到這個人邁向自己,便對孔嗣說了人生最後一句話。

退回去,活下去,當上武林盟主,斬盡魔宗。

當孔嗣退回去的時候,那道滄桑偉岸的身影,衣服崩裂,全身骨骼作響,最後化成肉泥,血肉紛飛,四濺黏在了門上,牆壁上。

像是自己小時候偷吃核桃,師父怒氣衝衝的一巴掌落下,核桃便四分五裂,成了齏粉。

他多想師父重新出現,哪怕這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他也願意。

不過當時師父就是這樣消失在自己眼前,自己師兄弟瘋了一樣的與魔宗拚命,然後也就這樣鮮血淋漓的倒在了自己麵前。

那些朝夕相處的同門,腦袋滾到自己腳下,曾經自己暗戀的師姐,腹部流著殷紅鮮血麵色蒼白的倚著牆壁緩緩倒下,似乎死前還看了自己一眼。

終於輪到了自己,那時還很平庸的自己,拚了命也沒有敵過一個普普通通的魔宗子弟。

當他做好準備迎接死亡的時候,那斬向自己的鋼刀戛然而止。

然後便是滿目劍光縱橫,一個瀟灑的身影揮出一劍又一劍,灑脫如春風,淩厲如冬雪,魔宗子弟如同木偶般一個個倒下,和同門師兄弟的屍體重疊在一起。

那一天起,他變得無門無派。那一天起,他愛上了喝酒。那一天起,他決意活下去,當上武林盟主。

那一天起,他知道世上有座恒山,恒山腳下有著一個無門無派的令狐隱,人們稱他北域劍侯,他斬殺了不知多少魔宗,也正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孔嗣看著眼前的墓壁,緩緩將手中的酒倒在碑前。

“劍侯前輩,我又回來看你了。”

“劍侯前輩,本來我為你準備了點杜康酒,不過路上嘴饞喝了半壺,您別介意。”

“劍侯前輩,我一直想讓你教我怎麽能當上武林盟主,可你一直說讓我自己領悟。而你那三弟子也不管我,一心在做他的事。”

“劍侯前輩,小子我不是怕沒酒才不管你徒弟的,隻是那時我突然覺得他不需要我照顧,那家夥想的比我遠多了。像你說的那樣,他其實比你的大徒弟二徒弟都要厲害,他要是肯幫忙,盟主之位也不會很難奪。”

“劍侯前輩,其實我他媽一直以為你能突然活過來,估計也就是武林大會上魔宗現身的那一刻,我還能和你並肩作戰。當年殺我師父的樊蓬已經被你殺了,我也沒辦法複仇,聽你說還有個叫雷濘的家夥還活著是麽?那就殺了好了——隻要我打得過他。”

“劍侯前輩,我想我發現了一些事情,我知道這武林即將變樣,但是似乎這個局我還是沒有看透。”

“倒地是他奶奶的誰的局?”

“誰的局我都他奶奶的是棋子!”

聲音似哭似笑,孔嗣說到這,把酒壺裏剩的最後一點酒倒進了口中,隨後盯著劍侯的墓碑發愣。

不知過了多久,有風吹過竹林,其中夾雜著布料摩擦竹葉的聲響。孔嗣身體微微僵硬了一下,隨後他看著已經空了的酒壺,又轉頭對著墓碑說道:“劍侯前輩,我沒酒喝了,有人來看你了。”

沒酒喝了。

有人來看你了。

一道灰色的身影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