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九月天,蒼穹似乎更高了一些,疾風吹動厚重的雲層如同海浪般滾動,像是拉開了天的帷幕。

林涵古策馬疾馳在風中,踢踏揚塵遠去。孔嗣緊隨其後,腰間懸的新酒葫蘆隨著馬兒的奔跑而晃**,不時拍打著馬背。

不遠處有一個簡單的茶鋪停在官道旁,兩人在此下馬,落足歇腳。

孔嗣揚起脖子,從雲層裏費勁的找到太陽的位置,開口道:“大概是申時了,我們需要盡快出發,不然天黑之前恐怕到不了恩州。”

林涵古默然點頭卻沒有言語,似乎讚同孔嗣的判斷,又並不是很在意。

茶鋪中沒有客人,林涵古向老板點了兩碗最平常的茶水,淡黃色的水裏沉著三片碎茶葉,喝起來沒有什麽滋味,不過林涵古還是慢悠悠的飲下一口,品了品似有似無的茶香。

端起碗咕嘟了一大口,孔嗣差點又都吐出去,不過他也知道這道邊歇腳的小茶鋪實難指望喝到什麽好茶,便隻是瞪了茶鋪那高高瘦瘦的老板一眼也沒法吵鬧。

他拽過自己的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這才恢複了滿足自在的神情,等他注意到林涵古還在慢悠悠的喝茶,不由急著說道:“不是你怎麽不急著去恩州啊?”

林涵古奇怪的看了孔嗣一眼,緩緩道:“我幹嘛要急。”

“你不是要去恩州找人麽?”

“對。”

“那就快去啊。”

“不急。”

孔嗣被林涵古的性子氣的幾乎抓耳撓腮,卻又無可奈何,他隻好揭開酒葫蘆,又狠狠的灌了一口。

林涵古抬起頭,微微吐出口氣,低語道:“跟我走有危險,他們已經開始對付我了。”

“老子都跟到這了還會怕他們?”孔嗣不以為意的擺手。

“你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武林大會不到一個月就要開始了。”

“所以我替你著急啊!幫你把你師父交待的事情辦了,你就去幫我做上武林盟主之位。”孔嗣敲著桌子開口,似乎隻要麵前這個江湖人人稱作庸才廢物的林涵古答應他,他就十拿九穩了一般。

林涵古沉默了片刻,卻還是搖了搖頭,道:“我還是保證不了什麽,師父交待的事情我都沒有信心辦好,更沒心思幫你。”

孔嗣盯著林涵古那張從不改變的如同墓碑一般的僵屍臉,莫名的心頭翻滾,似乎總會因為林涵古這個死板的表情而想起一些痛徹心扉的不愉快事。半晌後胖臉上的肉都要擠到一起般的狠聲道:“奶奶的,酒爺我怎麽就認識了你。”

“看好你的酒,做你想做的事,別因為我耽誤了自己。”林涵古對於孔嗣的話依舊沒有表情,他坐了片刻站起身,在桌子上扔了幾個銅板,道:“走吧,天黑之前趕到恩州。”

兩人重新上馬,踢踏走遠,將這個簡陋的茶館片刻間拋出老遠。

恩州境內,一塊不起眼的偏僻之地,有著一個不起眼的破舊草屋。

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男人坐在屋裏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他一手攥著半個巴掌大的木料,一手握著一柄手指長的刻刀,仔細的削下一片片木屑。

他的動作很慢,但是那平常的木塊還是在肉眼可見的變化中顯出一個人形的樣子,已經初具雛形。若是有旁人在側,估計會驚歎於木匠的手藝精湛,而若不去看他的臉龐,估計也沒人猜得出這是一個看不見光明的可憐人。

對,這是一個盲人。

一條黑色的布料簡單的纏在他的眼睛上,可以看到布料邊上探出幾道猙獰的舊疤,疤痕錯亂,最長的斜著落到下巴。血肉凝固的變了另一種顏色,看上去就像是幹涸的河道裏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細碎裂紋般不堪,足以想象到他的雙目受了什麽樣的劃傷。

手中的木料剛剛具備雛形,他身體一頓,停下了動作,將手中的小人小心地放到了一旁的地麵上。

那裏擺放著零零散散很多木頭刻出的物件,有活靈活現的虎豹龍蛇,也有栩栩如生的江南歌姬。

大概一盞茶的時間過後,門口傳來了腳步聲,盲者靜靜的端坐,一雙已經看不見光明的眼睛望向門口,似乎能透過黑暗看到一些輪廓,亦或是些熟悉的氣息。

林涵古推門入內,見到了這個盲者,隨後他恭敬的抱拳。

“家師命我來找你。”林涵古很直接的報出了原由。

盲者點了點頭,突然道:“門外的人是誰。”

林涵古沒有驚訝於對方竟能敏銳的感覺到孔嗣的存在,很認真的回答:“一個心智單純,目的單純的俠士。”

“哦,那就好。”盲者點了點頭,沉默了半刻,又說道:“師父說過找我來做什麽了麽?”

“師父說,事情在您身上,你說有便有,沒有我便轉身離去即可。”

“哦。”

淡淡的一聲回應,盲者又陷入了沉默,林涵古也不急,安靜的站在門口,望著麵前那蒙著粗布,臉上布滿疤痕的男子,似乎想起來什麽事情,又記不真切,隻好很認真的盯著那副麵容,自行猜想如果此人雙目健全的樣子。

“那,你沒有白來一趟。”盲者站起身,慢步走向房子的一角,他抄起來一個破舊的如同垃圾一般的布包,拍了拍上麵的塵土,隨後遞給了林涵古,他說道:“我能做到的就是這些了。”

林涵古恭敬的接過布包,看向麵前的盲者點了點頭——雖然他不確信對方能不能感知到他在點頭。

盲者平靜的看了看林涵古,似乎他真的可以穿透黑暗的包裹,看清眼前的景色。

但林涵古可以確定他是瞎的,又不覺得他是瞎的,還有就是,林涵古明白此人不是在看自己,而是看望自己身後背負的純恒寶劍。

“你可以走了。”盲者如此開口,隨後自顧自的坐到了椅子上,拾起地上那未完工的木料,手持小刀進行最後的雕刻。

林涵古再次抬頭看了看盲者那一張臉,默然無語。

那盲者也不在意,似乎已經不在乎林涵古的存在,他隨意的動了動身子,身上破爛的衣服竟零落了幾片細碎邊角。

而隨著一小片粗布掉落,林涵古的瞳孔猛然聚焦,他看到盲者衣服的破洞中,隱約可見他胸口有著一個字。

一個林涵古很熟悉的字。

恭敬的彎腰鞠躬,林涵古已經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盲者的麵容好奇,對他的氣機感到隱隱的熟悉了。

“本來我不該多問,但我怕以後實在沒有機會再問了,所以我還是問吧。”盲者自言自語般的說了一句話,手上沒有停的精心雕刻。

林涵古靜靜等待下文。

“家師的遺願,你能完成麽?”

這一次,輪到林涵古沉默。

他似乎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孔嗣在屋外踱來踱去,眼看著酒葫蘆又要見底,他不由擔憂一會能不能抽時間去恩州的酒肆打一壺好酒。

眼看著天邊的火紅褪去,僅有的淡白色光芒漸漸變暗,今天本來就雲重,黑夜到來的更快了。

“執筆難書人世路,仗劍不敵蒼生苦。

俠道士風承我輩,私欲暗湧接天霧。

揚鞭東去迎滄海,頓足西行進荒蕪。

可歎閻羅出正道,正道以身葬海窟。”

林涵古緩步走出,臉上依舊是沒有一點表情,不過孔嗣還是覺得他和以往不同了一些,具體差別在哪,他也說不清。

孔嗣聽著陌生的聲音吟的這首詩,吧唧嘴說道:“這詩不錯,就是好像挺悲的。”

“本來就是一場悲。”林涵古如此感慨,心想你果然是詩劍雙絕的人物,隨後林涵古又看向孔嗣,攤開了手掌——那裏是林涵古打開布料後裏麵的東西。

一截紅色的絲綢裏裹著一雙筷子。

孔嗣微微一愣,疑惑的問道:“給我筷子幹嘛?我不餓,我就是快沒酒了,快走吧,我酒俠不能沒酒啊。”

“別走了。”林涵古雙眸認真的盯著孔嗣,毫無語氣的說道:“別再和我走了,不然你真的會沒有酒喝的。”

有風吹起地上的枯黃的落葉,在孔嗣腳邊打轉幾圈之後隨風遠去,它們決定不了自己的方向。

但孔嗣還是能決定自己的前路。

此時此刻孔嗣終於明白了林涵古那曠古不變的表情中不同以往的東西是什麽。

他怕了——真的會沒有酒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