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緣分

雅馨的預感總是很準,配型果然失敗了。配型和血型無關,但和血緣有關,如果是血緣近親,配型成功的可能性會比較高,但是如果沒有血緣關係,配型成功的可能性就像是在大海撈針。她沒有兄弟姐妹,她的父親在很早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的母親雖然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但是他們早在十多年前就斷了聯係,唯一和她有血緣關係的就隻有她的母親。

這一定會讓人絕望。是的,我們每一個人似乎都陷入了絕望,但唯獨雅馨她沒有,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就像什麽事都未曾發生過一般,她說:“你永遠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這讓我回憶起了那天在露天影院裏看過的電影。

我和父親在上海待了一個星期,但是這一個星期對我來說,就是70多天,我每天都會去看雅馨,當一天的時間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就會跳進時間之匣,反複如此,每1天都被我刷足了10遍,孜孜不倦。第一天,我熟悉了整個樓層,第二天,我就記住了護士巡查房的時間和他們的交接時間,到了第七天,我已經基本記下了整個住院部裏所有醫護人員的名字,甚至還熟悉了一些人們的小習慣。

這天,父親買好了下午的車票,該來的終歸是會來,我卻十分畏懼離別,我總覺得這次一走,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雅馨。時間已經過了中午,父親忙碌著收拾行李,我卻仍是把自己蒙在被窩裏,不願意離開被窩。

“不吃點東西嗎?”不知什麽時候,父親已經從外麵買回來了一些包子,他把包子遞到我的枕邊說道:“吃點兒吧,不然一會兒上了火車,可就沒有這麽好的待遇了。”

“爸,你說她會死嗎?”我突兀的問道。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卻說:“會,”他把包子放在了床頭櫃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上,然後靠在了對麵的床頭,吸了一口,接著說道:“不是隻有她會死,所有人都會死,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有的人能長壽,雅馨很年輕就得了絕症,這一點兒都不公平。”

“你說這不公平?”父親眯著眼睛吐出一口青煙,說道:“假如所有人都能活到100歲,那麽勤快的人活100年會奮鬥90年;而懶惰的人隻會奮鬥幾年,卻同樣能活到100,你說這叫公平嗎?”

“可是她並不是懶惰的人,卻注定要比我這種懶惰的人活的時間要短,這不是不公平嗎?”我反問道。

“這你就錯了,活10年也是一生,活100年也是一生,假如給你100年,你卻還像這樣把自己蒙在被窩裏的話,我想你一定會孤獨一生,空活100年,還不如快快活活的隻活10年。時間就像一個容器,不論大小,隻要越充實才越好。時間長短不重要,幸不幸福才重要,所以沒有什麽是不公平的。”

我沉默了,但父親的話讓我突然明白了他的道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間,發現已經過了下午的3點,父親掏出車票看看,然後無奈的遞到我的麵前,距離發車時間隻剩下不到一個小時。我十分後悔,後悔的同時卻又十分慶幸,慶幸自己可以重置時間,於是我跳入了時間之匣,回到了這一天的清晨。

醒來之後,我立刻衝進衛生間洗漱完畢,然後和往常一樣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同樣是剛剛收拾整齊的父親見我拉開房門,急忙叫住了我。

“小遠,你要去醫院?”

“是啊,我知道要走了,所以這最後一天一定要去好好陪陪她。”

“你先不要去,等我買好車票之後再決定,要不然你不知道幾點發車。”

“4點的,下午4點。”我立刻說道。

“你怎麽知道是4點的?我還沒去買票,不要瞎說。”父親說道。

“我就是知道,不信你去買,肯定隻能買到4點的。如果不是,你還可以打電話給韓叔,他會送我去車站的。”

“別總給人家添亂。”

“好了,我知道了。”說完,我立刻衝出了酒店,在樓下的早餐鋪裏買了兩籠包子,然後坐上了一班我再熟悉不過的早班公交車。

一起吃過早飯之後,大叔帶著我和雅馨還有芳姨一起去了濕地公園。我們都各自沉默著,似乎有一層東西一直籠罩著我們每一個人。

我看到芳姨又拿出了畫本,她坐在石凳上,望著遠方,手中的鉛筆卻勾勒出一個鯨魚的模樣。出於好奇,又為了打破沉默,我出聲問道:“芳姨,為什麽你總是畫鯨魚?”

“這是藍鯨,”她說:“因為藍鯨是群居動物。”

其實我還是不理解她為什麽總是畫藍鯨,我伸出手去,衝她問道:“能借我看看嗎?”

芬姨把畫本遞給了我,我好奇的翻看著其他的畫作,卻發現每一張裏,畫的都是藍鯨,雖然體態都各不相同,但它們都有著同樣的一個共同點。

“為什麽都隻畫半隻?”雅馨也湊了過來,看著畫本裏的那些藍鯨問道。

芬姨笑著說道:“因為藍鯨很大,一張畫紙裝不下它呀。”

“那就用兩張。”我笑著把畫本平攤開來,衝著芳姨比劃道。

芳姨愣了一下,隨後立刻會意的笑了,她點點頭說:“沒錯,一張裝不下,就用兩張。”

芬姨在畫本的另外一頁,接著上一頁的半隻藍鯨,畫下了另外半隻。最後她把畫本送給了我。她說:“心裏要時刻有一頭藍鯨,這樣心裏就會有家。”

過了中午,大叔送我回酒店,在車上我一直沉默不語,大叔突然對我問道:“你聽說過我的故事嗎?”我下意識地想到了有人曾提到過,但是我並沒有聽過究竟是什麽故事。他自顧自的講道:“人們都說是因為我的原因,我的兒子才會離開。但是其實沒有人知道,我的兒子究竟是怎麽去世的。”

“他是怎麽去世的?”我問道。

“他有先天性心髒病,就是心髒衰老過快。他去世的時候,是13歲,剛上初一的年齡,和你差不多大。在那之前,我還沒離婚,是個非常幸福的四口之家……”

原來,大叔以前是一所大學裏的建築工程係教授。他原本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叫韓夏,和一個兒子,叫韓秋。女兒夏天出生,兒子在第二年的秋天出生。韓秋患有先天性心髒病,醫生說他最多隻能活3年,結果轉眼就過了13年,韓秋最熱愛的運動就是打籃球。但是他的心髒一天比一天衰老,病情一天比一天差,一年前的秋天,韓秋又住進了醫院,要想治好他,必須要做心髒移植手術,但是不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一直都找不到一個供體。沒有誌願者捐獻髒器,就沒有辦法治好他。

韓秋總是問他什麽時候可以回家,大叔總是回答過了這個秋天。最終,韓秋還是沒能熬過那個秋天,在臨終前,韓秋許下一個願望,就是希望自己死後,可以把自己有用的髒器全部捐獻出去。也就是因為這個願望,大叔也從一個四口之家,變成了孤身一人,他一個人辭去了教授的職位,來到了南方老家,在一所學校裏,因為墮落他卻隻應聘到了後勤部的一個職務。

大叔自言自語地說:“也許突然會有一個和韓秋一樣熱心的人出現,同意捐獻出自己的幹細胞,並且和雅馨配型成功呢。”

也許會的,他堅信著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樂於奉獻,就像他不知道的另一個秘密,那就是他的女兒,也就是韓夏,韓夏正是雅馨曾經的同桌。這個秘密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也許這就是雅馨和我一直都相信的緣分。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遇見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人,那就是桑向,他告訴我他要去另一個城市上學,以後可能沒多少見麵的機會了。我跟著他一起去了體育場,一起打籃球,一起看夕陽。剩餘的幾天假期,我每天都會和桑向一起這樣度過。後來,他真的去了其他城市。

而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校園,雖然曾經的A小隊已經不存在了,但我還是會經常組織起許多人來,一起打籃球,踢足球。然後,我就變成成了初中部的體育委員,聽說上一任的體育委員——於鷺也離開了這個城市。

我經常會拿著筆和卡片記錄下午間的操場,把它寄去上海。但幾乎所有人都誤以為我那是在做課間活動記錄。

在一次課間,我遇到了曾經D小隊的張話和劉爽,每次見到他們都會讓我想起第一次遇到防損大叔的場景。後來我把大叔的故事完整的告訴了他們,而他們似乎也早就忘記了那件事情,但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們竟然還是像最初相識的時候那般,有著一腔熱血。聽了那個故事之後,有不少人組織起來要為雅馨捐獻幹細胞,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捐獻之前,需要采血配型,采集血樣雖然是免費的,但是配型費用卻非常昂貴,而且誌願者必須自費做配型。這個門檻幾乎擋住了所有青年們的熱血。整個學校唯獨隻有一人自己繳納了幾千元的昂貴配型費用,這個人就是劉若雯。

一個星期之後,我突然收到了雅馨寄來的卡片,卡片裏麵隻有簡單的幾個大字:‘有合適的捐助者了!’

我急忙撥出了大叔的電話,接電話是的雅馨,我聽得出她聲音中抑製不住的激動,卻不像是因為高興而激動,她帶著哭腔說道:“我媽騙我……”

直到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那個捐獻幹細胞的誌願者,正是我們學校的劉若雯,不但她和雅馨的配型成功了,而且那張特殊的血檢報告上還顯示出,捐獻者和受捐者竟然有著親緣關係。也就是說,劉若雯和雅馨有血緣關係。

原來那天雅馨在電話裏哭,是因為她的母親一直都沒有告訴她,她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她的父親叫雅梧桐,和雪怡結婚前就和前妻有過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的原名叫雅靜雯,但他的前妻在孩子出生後不久就帶著孩子離開了。兩年後,在北方一家工廠上班的雅梧桐認識了雪怡,所以才有了雅馨。

但好景不長,在懷上雅馨的那年,也就是1989年的9月,雅梧桐被查出了癌症——急性白血病,他怕連累了雪怡,所以選擇獨自離開,然後就一個人回到了鄉下。從那之後,雪怡就再也沒有過雅梧桐的消息。

而劉若雯,她也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是誰,也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被人遺棄在孤兒院,但她並沒有因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改變捐獻幹細胞的決定。我也明白了她為什麽總是讓別人叫自己‘雯雯’。我一直都沒有再見到過她,直到以後。

這些都是雅馨後來告訴我的。

那一年的冬天,芳姨去世了,她一直都沒能等到一個合適的配型。雅馨告訴我,她最終還是見到了芳姨的那個神秘的追隨者。她說那是在芳姨的追悼會上,那個男人穿的是整個追悼會裏最整潔的,但是整個追悼會,最先離場的,也是那個男人。因為他聽到了芬姨的遺囑,芳姨把自己剩餘的近億元財產,全部捐進了一個叫做‘藍鯨’的慈善基金會。而雅馨所有的手術和藥物費用,都是這個藍鯨慈善基金會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