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旅人 第1節 一個願望

從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蹺過課。可能是因為雅馨說過的那句‘開心也是一時的,難過也是一時的,但不論怎樣,一旦經曆過了,最終都會變成永久的。’後來的我經常會回到時間之匣,把一天重複很多次,直到我保留下每一個值得開心細節,然後在放學之後搭乘防損大叔的汽車來到醫院,把一整天的故事都告訴雅馨。

一個月後,月考的成績出來了,我從倒數變成了前十。這天,我拿著自己飽滿的成績來到醫院,雅馨卻又哭又笑。她接受了化療,需要轉院,因為又要離開學校,她哭了,但看到了我的成績單,她又笑了,她說:“緣分也好,實力也好,總得信點兒什麽。”

後來她小聲告訴我:“媽媽為了我賣掉了房子,我怕我會辜負她。”

我說:“那就不要辜負她。”

雅馨的母親總是會對她說:“每天讓自己保持開心,變成了你唯一的責任。”似乎一切都不如女兒的開心更重要了。

不久之後,雅馨轉院去了上海,而我每天能做的事,變得少了。

‘每天麵對一些重複的事情,仍要保持樂觀,對於一個感性的女孩來說,其實不是那麽容易。但是我覺得這是一種考驗,對我來說,所有的事都有了新的意義。’離開這個城市之後,雅馨開始給我寄明信片。我每周都會收到一兩張,有時候一周裏每天都有。我每天都會回信,因為給我寫信的人不多,除了我母親,就隻有她。和以前一樣,我會把每天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她,不論她有沒有回信,我都會寫。

學期末快到了,我和桑向也很少在一起打籃球了,A小隊最終還是輸給了D小隊,桑向卻在周末拉著我去體育館為D小隊加油助威。這讓我明白了為什麽學校裏的許多人都尊敬他。那是這個學期裏我和桑向最後一次一起去體育館,他要備戰中考。

‘時間似乎變快了,窗外的世界成了我的夥伴,它會定時吵醒你,然後又會在傍晚提醒你的身邊又少了一些影子。’

看到雅馨寄來的卡片,我感覺到了她的孤單,我和她有著同樣的感受,越是臨近期末,就越覺得孤單,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忙忙碌碌,不論我怎樣重新來過,想要給自己製造一次驚喜,卻總是會發現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於是我不再去進入時間之匣。

這一年的夏天異常的炎熱,即便是鑽進了音像店裏,但還是難以擺脫那種無處不在的灼心的熱。音像店老板說,聽笑話可以解暑,於是他講道:“以前有三個驢友去東北探險,結果他們剛進到大山就下起了大雪,路被封了,他們10天就吃光了身上所有的食物,沒有吃的他們就隻能抓野兔,吃草根。3個月後他們捕盡了所有的野兔,拔完了所有的草根,然後他們又靠喝雪水堅持了1個月,最後在所有人都快撐不住的時候,其中一個人突然決定在臨死之前,給同伴們講個笑話。”音像店老板笑著問我:“你知道他講的什麽笑話嗎?”

我下意識地問:“什麽笑話?”

老板說:“那個人拖著快被凍硬的身體堆了一個雪人,然後指著雪人說,‘瞧,救援隊的來救咱們了。’”

我並不覺得有多好笑,於是我沉默著打算離開,老板卻突然告訴我,那個講笑話的人,原來就是他自己。

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並不是一個笑話,它更像是一種哲理,人在處於絕境的時候,幽默和信念往往是決定他生死的關鍵。我望著音像店老板憨笑的樣子愣了很久,才發現,聽笑話真的可以解暑。

“或許我也可以把它當作一個笑話。”我心裏默默念著。

後來,我把那個笑話寫進了卡片裏,過了一天,我收到了雅馨的回信,她說:“我正需要這樣的幽默。”

很快,這個學期結束了,放假當天,我習慣性的來到了配電室,這裏早已經變了副樣子,一眼就能隔著幹淨的窗戶望見值班辦公室裏的陳設,辦公桌前空無一人。我來到後門的停車場裏,那輛黑色的紅旗轎車也不見了蹤影。

“你是來找韓師傅的?他辭職了。”值班的老人衝我喊道。

“他怎麽會辭職?”我感到十分疑惑。

老人卻突然問我:“你是荀遠吧?”他見我下意識的點點頭,然後說道:“他把車賣了,去上海了,說是去照顧一個女學生,那女學生是你的同學吧?得了白血病,也怪可憐的。”

我正有些奇怪這個值班老人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他似乎也突然想起了什麽,衝我補充道:“對了,老韓讓我給你捎個話,如果這個假期你打算去上海看望同學的話,別望了順便帶上請柬。”

“請柬?”我突然回想起那次防損大叔給我的那一枚藍色的信封。

沒過多久就到了七月中旬,每年這個時候是我的生日,我很慶幸自己出生在七月,因為這正好是在假期。母親每年都會帶我一起去西郊水庫,那裏有個漁場,每次她都會陪我去那裏釣魚,這次也不例外。我們總會在一棵大的海棠樹下照相,因為母親的名字裏有海棠。父親之所以沒來,是因為他總是會在這個時候說‘案子比較緊。’

我擺弄著相機對母親說:“媽,我想去上海。”

“是去看雅馨嗎?”母親問道。

我點點頭,然後母親就陷入了很久的沉默,直到回到家裏,她才同意我去。但父親知道後,卻立刻就決定了要請假陪我去。

八月,父親特意為此請了事假,帶我來到了上海。雅馨的母親雪怡決定捐獻自己的骨髓,打算為雅馨做幹細胞移植,但前提是必須要配型成功。雅馨也已經漸漸適應了化學治療,進入到了等待期。

雖然我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但在我見到雅馨之後,仍是非常意外,她完全變了副模樣,因為使用了化學藥物,她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頭發也都脫落了,醫生說這屬於正常範疇,好在她已經度過了化療最難熬的階段,她還可以在整個院區裏隨意活動。

我走進她的病房,發現裏麵非常的整潔,房間裏擺滿了鮮花。陽台上站著一個年輕女子,一個帶著假發的年輕女子,如果不是她穿著醫院特有的條紋睡衣,我甚至會以為她正準備出門。

她看上去或許隻有二十多歲,但我知道她的實際年齡一定會更大一些,因為她的舉手投足都散發著一個成熟女人才有的氣質。

“你就是雅馨的同學吧?”她在我不經意間回過頭來,衝我問道。

“哦,你好,我叫荀遠。”我急忙衝她打著招呼。這才望見她的手裏正抱著一個畫本,她似乎正在寫生,但我發現她站在陽台,麵朝著城市中的高樓大廈,而畫本中畫的卻並不是都市中能夠見到的景色,而是半隻巨大的鯨魚。

“我叫芳華。”女子衝我笑笑。

這時,我的身後傳來了一聲詢問:“想出去轉轉嗎?”我回頭望去,站在我身後說話的竟然是防損大叔,雅馨也換好了衣服站在一旁期待著。原來值班老人說的沒錯,防損大叔真的來了上海,並且一直在照顧著雅馨。

大叔開車帶著我和雅馨來到了一個商業廣場,而父親和雅馨的母親聊了一些家常之後,就回到了酒店。

雅馨絲毫不在意周圍人群異樣的目光,她拉著我來到了一家假發店,她說:“幫我挑一個好看的吧。”

我說:“我還是喜歡你以前的發型。”

她卻對我吐了吐舌頭,說道:“你是故意的吧?我以前是馬尾,這裏麵怎麽可能會有馬尾。”

我傻笑著撓了撓頭,然後問道:“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呢?”

“我都喜歡。”她說:“我覺得自己蠻幸運的,頭發掉光了之後,反而有機會能體驗到很多種不一樣的新發型了呢。”她一邊說著,一邊隨手拿起了一頂卷發,戴上之後,我立刻覺得眼前一亮,發現不論是什麽樣的發型,似乎都很適合一個愛笑的女孩。

雅馨雖然對每一個都愛不釋手,但最終卻隻選了一個。她說:“芳姨總是會戴著假發,她每天都會花上很長的時間來打扮自己,就好像是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在等著她一樣。”她突然湊近小聲告訴我:“你知道嗎,芳姨以前是個大明星呢,房間裏的那些鮮花都是她的追求者送來的。但我從來都沒見過那個人,她對那個人說病房是不準外人進入的,那個人就真的一直沒出現過。”

“芳姨?你說的是和你一個房間的那位?”我下意識地問。

“是啊,想不到吧?其實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呢,看上去好像隻有二十出頭的樣子,她是在這個醫院裏待的最久的白血病人。”雅馨戴上了新買的假發,然後對我說道:“以後你來的時候我就戴著它。”

傍晚的時候,我們在一個露天電影院內看了一場電影,值得一提的是,那場電影名叫《本傑明?巴頓奇事》,電影很長,和小說卻完全不一樣,這部電影似乎就是專門為那些不斷經曆絕望的人們所拍的。我和雅馨都感慨萬千,我尤其記得那個被閃電擊中過七次的老人。

電影結束之後,大叔並沒有立即發動汽車準備離開,而是突然衝我問道:“請柬帶了嗎?”

我下意識地掏出了那張在配電室門口他送給我的藍色信封,遞給了他。他取出卡片看了一眼,說道:“保存的挺好的。”

想到卡片裏寫到的‘特級建築師’,我不禁問道:“大叔,這棟大廈是你設計的嗎?”

“不,設計它的其實是外國人,它反倒是我的一個研究項目,一年多的時間,我和我的學生們從中學到了不少。他一邊說著一邊發動了汽車,然後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副笑臉,衝著雅馨問道:“想看煙花嗎?”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笑。他先是帶著我們來到了一家西裝店,他向櫃台遞出了一張磁卡,那人隻是將磁卡在電腦旁的服務主機上刷了一遍,他就被請到了更衣室裏,沒過多久,一身西裝革履的大叔就再次出現在了我們眼前。

他帶著我們來到了這個城市裏最高的一座建築腳下,望著這座地標式的摩天大樓,我下意識地問道:“這就是那個中心大廈?”

大叔衝我做了個‘沒錯’的眼神,然後笑著對我們說道:“吃過霸王餐嗎?”我和雅馨都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接著說道:“這裏的霸王餐可不是隨便吃的。我這身西服的租金可不低。”

原來,大廈是半個月前剛竣工的,這裏正進行著一場長達半個多月的招商派對,受邀的不僅有商界人士,還有其他許多個領域的領軍人物和一些投資者,那張被藍色信封包裹著的請柬,就是這裏的入場身份證明。

我發現我已經很難從眼前這個像極了一個紳士,又非常幽默的大叔身上找到我最初見到他的影子。

他帶著我們進了電梯,這棟半個月前才剛剛建好的大廈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被裝修的如此精致,我和雅馨一同望著觀光電梯外麵的上海夜景,隔著一層深色的玻璃幕牆,整個城市的夜晚就像是一顆泛著魔力光芒的璀璨珍珠。

電梯在其中一層停下,我們來到了一個寬敞到足以容下幾百人的會議大廳,而此刻的會議大廳已經完全被裝點成了一個大一號的‘自助酒吧’。一群群三三兩兩的人們端著餐盤或酒杯隨意的在大廳裏吃著,喝著,聊著。

“看到了嗎,這幫家夥都是來這裏‘交朋友’的。”大叔一邊說著一邊示意我們去洗手。當我和雅馨洗完手,在餐桌前各自挑好了自己喜歡的食物之後,正要準備開動,大叔卻突然帶著我們來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他帶著我們繞過一台飲水機,後麵就是一條狹小的安全通道,我們乘坐著貨運電梯偷偷的來到了頂樓的天台。

我們坐在了一處簡易的觀景桌椅旁邊,望著美妙的城市夜景。大叔不禁笑著問道:“怎麽樣?露天餐廳。”

雅馨同樣望著一覽無餘的都市夜景讚歎道:“好美。”

突然,不遠處的天空中綻放出了一朵煙花,隨之在我們視線所及的每一個方向,都響起了煙花綻放的聲音。伴隨著隆隆的響聲,大叔突然說道:“許個願吧。”

雅馨立刻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許下了一個願望,大叔看了看我,又說道:“你也試試吧,說不定就實現了。”

於是我也閉上雙眼,默默地許下了一個願望。

“我從來都沒有站到過這麽高的地方。”雅馨望著下方天空中的一朵朵煙花,仿佛每一朵都是為她而開。她說:“我好想在這裏看一次日出,可惜我們沒辦法在這裏過夜,看來這個願望是實現不了了。”

“這就是你剛才的願望?”我感到十分意外,我說:“我還以為你會許願希望配型成功呢。”

雅馨說道:“其實我有預感,配型已經失敗了,媽媽的血樣已經檢測了十多天了,到現在還沒有結果,我猜一定是配型失敗了,他們是怕我失望才一直沒有告訴我吧。”

“怎麽能這樣想,”大叔隨手拿起一瓣蘋果咬下一口,笑著說道:“結果還沒出來,就說明還有希望,隻要有希望,就應該把願望放遠一點。”

“我當然有長遠的願望呀。”雅馨說道。

我問她:“什麽願望?”

“我想和自己最親的人去遊遍全世界。”她說:“這是我一直都有的願望,但是我現在的願望還是想在這裏看一次日出。”

我突然問道:“你想實現它嗎?”她衝我點了點頭。

於是,我進入到了時間之匣,回到了這一天的開始,一切都和上一次沒什麽兩樣,隻是在我們一起從醫院出發的時候,我特意的從護士那裏要來了幾條毛巾被,和上一次一樣,我們看完電影,來到摩天大樓,一起乘著貨運電梯來到了天台,煙花綻放,我們各自許下了願望。

望著下方天空中的一朵朵煙花,我突然衝雅馨問道:“想不想在這裏看一次日出?”

她驚訝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剛才許下的願望?”

“因為這個地方的確很適合看日出啊。”我笑著說。

大叔隨手拿起一瓣蘋果咬下一口,笑著說道:“應該把願望放遠一點。”

“我當然有長遠的願望呀,我想和自己最親的人去遊遍全世界。”雅馨說:“但是我現在的願望還是想在這裏看一次日出。”

“那今天就實現它吧。”大叔笑著說道:“這個願望還是可以實現的,幸好荀遠出來的時候帶上了毛巾被。”

煙花持續了很久,我們吃完了那些食物,搭乘著貨運電梯回到聚會大廳,偷偷的歸還了餐盤,然後回到了車裏,我們三個人在車裏蓋著毛巾被將就了一個晚上。淩晨的時候,我們被大叔輕輕叫醒,然後又乘著貨運電梯來到了天台。

黎明的天空是寂靜的深邃,它就像一顆巨大的黑色珍珠,由內而外隱隱透著一抹神秘的藍,在那些藍色裏藏著無數顆星辰。天空很近,好像伸手就能夠到。漸漸地,在城市的盡頭,挨著大海的那個地方,露出了一抹紅暈,沒過多久,那周圍的雲彩也被染成了紅色。轉眼間,一顆金色的太陽突然跳出了海平麵,像是積蓄了太久,她憤怒的散發著她的光和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