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過,若萱的一頓揍還是沒能免了,隻不過這頓揍並非來自私塾先生,而是來自他的親娘韓二夫人。

晚上睡覺前,韓二夫人照例給若萱鬆開頭的發髻,這樣睡覺的時候腦袋會舒服些。一邊鬆,她的嘴裏一邊還念叨著明天要把咱家的小公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哥哥姐姐一起跟先生念書去。鬆著鬆著,她突然發現若萱頭上的玉簪不見了。

“若萱,早上給你戴在頭發上的玉簪呢?丟了嗎?”

韓二夫人其實心裏一點也不在乎那支玉簪。韓大官人家巨財如雲,丟一支玉簪實在算不上什麽,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丟就丟了吧,等會兒再叫玉石匠送十支八支過來就是了。

不過,女兒的回答,讓做娘的有些不安了。女兒拂了一把垂到眼前的劉海兒,說:

“娘,我把它送人了。”

韓二夫人停住梳頭,問:“送人了?送給誰了?”

若萱說:“送給青豆了。”

韓二夫人有點生氣:“女孩子家的,自己貼身用的東西怎麽可以隨便送人呢?”

若萱說:“我就是要送給他!”

“為什麽?”

“他對我好!”

啪,若萱的小手上挨了韓二夫人一巴掌,雖然不是太重,但若萱長這麽大,還是第一回挨娘的巴掌。她怔了怔,哇地大哭起來,不服氣地嚷嚷道:

“娘,您憑什麽打我?”

韓二夫人心疼地揉著女兒被打的手掌,說:“傻孩子,女孩子家的東西是不能隨便送人的,特別是荷包呀,發簪呀,手帕呀這些貼身的東西,一定要好好保存著。一旦送人了,那就表示接受你東西的那個人就是你的意中人了。”

若萱懵懵懂懂地問:“娘,什麽叫意中人呀?”

韓二夫人笑起來:“就是將來要成為你夫君的那個人呀。”

若萱高興地說:“我懂了,娘,我將來就要青豆當我的夫君!”

啪!這回若萱挨了更重的一巴掌,但這回她沒有哭,而是倔強地望著母親。韓二夫人有點氣急敗壞:

“這孩子,怎麽信口胡說呢?才六、七歲就想嫁人了?就算想嫁人,能嫁青豆這樣的人嗎?青豆是什麽人哪?一個夥計的兒子,家裏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將來還想嫁他?如果將來真嫁了這樣的人,你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都算不上。嗨喲,這孩子,可把我氣死了!”

這一晚對於小青豆來說,也是永生難忘的。他興奮得幾乎一夜沒有睡著,因為顧老先生允許他進課堂聽課了,還無需他帶課桌。還有,顧老先生為他取了新名字,今後他將正式使用林逋這個名字了,他的人生將隨著這個新名字的誕生而翻開嶄新的一頁。

和他一樣興奮的,還有他的爹娘。因為顧老先生說,兒子的前程將不可限量。什麽叫不可限量?那意味著連考上狀元都是有可能的。顧老先生可是個有學問的人,他的話決不會是瞎話。兩口子還商量著怎樣報答顧老先生呢,可是家徒四壁,什麽像樣的東西也拿不出。想來想去,隻有憑著自己的勞動來報答,顧老先生家裏有幾畝地,以後他家地裏那點活,林家全包了。

林逋的娘連夜拆掉一隻新麻袋,用這隻新麻袋為林逋改製了一隻書包。林逋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境,就像他從來不會與韓大官人家的子弟比吃比穿一樣,他也壓根兒不會與那些子弟們比背著什麽書包,哪怕人家背的是金銀鍛造的書包,他也不會羨慕,連娘能給他縫製麻袋書包,他都覺得十分驚喜呢,本來他還打算空著手去上學呢。能坐進學堂去聽課,比什麽都好。

林逋背著這隻麻袋書包,天一亮就溜出了家門,直奔韓大官人家的學堂,這一夜他一個勁兒盼著天亮呢,他要當第一個到達學堂的人。

可是,小林逋萬萬沒有想到,站在學堂門口迎接他的,並不是顧老先生,而是若萱的娘親韓二夫人。

韓二夫人也幾乎一夜沒有睡著。閨女贈送出去的那隻玉簪,猶如一根針一樣豎在她的心頭。這可不是一般的發簪呀,這關乎著韓大官人家千金若萱的名節,雖然若萱現在還是個孩子,但是她不想讓人傳出去,韓大官人家的千金從小就不地道。今天,她要不動聲色地把女兒的發簪給要回來。這事兒不能讓別人去辦,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甚至也不能讓老爺韓大官人知道,不能讓大官人覺得她教女無方,令大官人對她產生嫌惡之念,那幾房姨太太可天天都在爭風吃醋,就等著揪住別人的一點點過失,好去大官人那兒添油加醋告刁狀呢。這件事,隻能辦得神不知鬼不覺,隻能由她親自去辦。也不能到大門口去等,大門口人來人往,眼多嘴雜,再說,她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麵也不方便。所以,天剛亮她就趕到了這裏,靜靜地守株待兔。

在這個世界上,也許隻有太陽是最公平的,它會把溫暖毫不吝惜地灑向每一個人,而不管對方是皇親貴胄還是平民百姓。剛冒出地平線的朝陽笑吟吟地望著背著書包的林逋,林逋就在紅彤彤的霞光裏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著,嘴裏還念念有詞,他在一路吟誦先生昨天教的一首詩呢:

“春來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也許正是這幅生動的畫麵打動了韓二夫人,在那一瞬間,她打消了把林逋趕出課堂,趕出韓家大院的念頭。她自己也從小家境貧寒,曾經很羨慕能夠天天上學讀書的孩子。她在心裏歎了口氣,算了,隻要把閨女的玉簪拿回來就行了。再說,要是真的把事情做絕了,能保證這孩子的家長不在外麵亂說嗎?

韓二夫的嘴角保持著一絲得體的微笑,喊道:“青豆!”

林逋一怔,站住了。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娘,他現在不叫青豆了,先生昨天剛給他改了名字,他現在叫林逋。”

若萱今天也醒得特別早。醒來後見娘不在身邊,便自己背上書包,一路奔學堂來了,她惦記著把昨晚挨娘揍的事告訴林逋呢,那是她的小秘密,而林逋是她的好朋友,把小秘密告訴好朋友,那是天經地義的。她想來告訴林逋,昨天她挨打了,但她不怕。韓二夫人第一眼就瞧上了女兒的頭發,因為沒有插發簪,所以女兒的頭發顯得有點淩亂。韓二夫人氣得臉色發青,那掛在嘴角的微笑,早就如同短命的彩虹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回頭衝著女兒狠狠地喝道:

“住口,誰讓你說話了?”喊完這句話,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過高了,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周邊,幸虧旁邊沒有別人。她的臉色緩和了一下,那彩虹又悄悄飛回到她那好看的嘴角上,聲音也回複到剛才那晨霧般的輕柔狀態,“林逋,昨天若萱送你的發簪呢?給我看看丟沒丟。”

林逋正被韓夫人剛才那風雲驟變般的喝聲弄得直眨眼皮子,聽見韓二夫的問話,趕緊把手伸進胸口,掏出那支玉簪:

“啊,啊,在這兒呢,在這兒呢!我把它藏得好好的呢,沒丟。”

那支玉簪就躺在林逋的小手心裏。想必他昨天夜裏已經把玉簪擦過無數遍了,在朝陽的映照下,玉簪比什麽時候都更純淨、更潤澤。韓二夫人上前一步,兩根指甲蓋上塗著玫瑰花汁的手指輕輕一拈,女兒的玉簪就回到了她的手上。

若萱叫道:“娘,您想幹什麽呀?”

韓二夫人衝女兒一瞪眼,女兒嚇得不敢再說話。那道彩虹般的微笑在韓二夫人的嘴角上微微顫動,欲飛不飛:

“林逋,這支發簪沒給別人看吧?”

林逋抿著嘴,膽怯地搖著頭。

“連爸爸媽媽也沒給看?”

“沒有。昨天我把它帶回家後,就一直藏在胸口,誰也沒給看。那是若萱最好的東西,我,我誰也不給看。”

林逋雖然人小,但他也看出韓二夫人在生氣,那掛在她嘴角的彩虹其實不是彩虹,而是一道閃電,隨時會飛過來電著他。隻是他弄不明白,自己一向敬若觀音的韓二夫人為什麽會生氣。

“我,我沒欺負若萱。今天我保證一下課就去給若萱逮菜花蜂,逮好多好多!”

“咄,住口!”韓二夫人臉上風雲突變,伸出一根手指,那修得又尖又長的指甲直指著林逋的腦門,猶如一支銳不可擋的利箭,“下回要是再敢拿若萱的東西,我就把你趕回去,再也不讓你上學了!”

林逋戰戰兢兢,呆若木雞。

說完,韓二夫人扭轉腰肢,篤篤篤往回走。走了幾步,卻又回過身來,對林逋嫣然一笑,說:

“聽說,你聰明絕頂,是塊念書的好料。要是你將來考上了狀元——”

韓二夫人說到這裏打住了,晃了晃手中的玉簪。粉紅的朝陽在那玉簪的尖端上跳**著,發出誘人而又迷惑的光芒,耀花了小林逋的眼睛。

“要是你將來考上了狀元,這根玉簪就是你的,你就可以來迎娶若萱。小子,聽明白了嗎?”

小林逋搖搖頭,又拚命地點點頭,似懂非懂。直到韓二夫的身影在長廊裏消失了,小林逋依舊咧著嘴巴傻嗬嗬地站在那裏。

若萱篤篤篤跑過來,跑到林逋麵前,對著娘離去方向啐了一口,扭過臉,兩隻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林逋的麵孔,認真地說:

“青豆,別怕我娘。等我長大了,我送給你一隻大玉簪,這麽大,比這柱子還大。”

若萱一隻手舉過頭頂,另一隻手盡量往下伸,企圖比劃出一支比廊柱還高的玉簪來。林逋吭哧一聲樂了,也學著若萱的樣兒,把兩隻胳膊一上一下地盡量抻開,興奮地叫道:

“比柱子還高,能撐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