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詩達說,若萱的娘家並不姓柳,而是姓韓。若萱出生於宋太祖乾德五年。拿下人的話講,她是銜著銀匙出生的,注定一輩子大富大貴。她的父親韓大官人在當時的臨安府,也就是今天的杭州,以及紹興、蘇州一帶開著十數家生藥鋪,蘇杭一帶的藥材商數他最大。

若萱是在七歲那年得到那支玉簪的。若萱的娘韓二夫人親自請臨安城內最好的玉石匠打造了這支精美的玉簪,又親手替女兒戴在頭上。韓二夫人滿眼慈愛地叮囑女兒,戴上了玉簪,就意味著以後再也不能一天到晚在後花園裏撒歡兒瘋玩了,得像哥哥姐姐們一樣,到自家辦的私塾去跟顧老先生讀書識字,還得跟娘學學女紅,免得長大以後成了一個嫁不出去的傻丫頭。聽了娘的話,若萱懂事地連連點頭。

上學的第一天,若萱印象最深的倒不是顧老先生講了些什麽,而是躲在教室後門外偷聽的一個小男孩。若萱對他很熟悉,他叫青豆,韓家宅院的長工林老三的兒子。林老三家窮,家裏常吃了上頓沒下頓,自打青豆學會走路起,林老三便常帶著他在韓宅走動,為的就是讓兒子能在韓家蹭口飽飯,這樣省下一點口糧,也能讓孩子他娘在家裏多吃上幾口。

對於青豆來說,在韓家大院內,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後花園。剛到韓家不久,他就與若萱結成玩伴。他常常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溜進那個假山池台聳立奇花異草遍布的巨大花園裏,與若萱玩得不亦樂乎。如果不是若萱娘不讓女兒成天與鄉下小孩子混在一起,動不動就驅趕青豆出去,青豆簡直要賴在那不肯回家了。

除了後花園,青豆最喜歡來的地方,就是韓家私塾。這跟父親從小對他灌輸的道理有關。父親常常對他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如果說第一次來私塾外偷聽顧先生講課是因為父親的**的話,第二次可就全是青豆的自覺自願了。瞧,先生在上麵講得多有趣兒,認了那些字兒,以後便也能看得懂那些藥方上寫的字兒了。即便不能與韓家子弟一樣坐進課堂去聽講,可青豆心裏依舊十分滿足。雖然青豆才七歲,但從小跟著父親在韓家大院行走,已經開始懂得什麽是高低尊卑。

現在突然看到若萱也坐進了課堂,青豆別提多興奮了,趁著顧老先生在講台上講得唾沫橫飛狀態正佳之際,他忍不住悄悄招呼起若萱來:

“若萱,若萱,你也來了!”

若萱也十分開心:“待會兒咱倆去後花園,那兒來了一群菜花蜂,咱們去逮它們!”

這下可惹惱了正講著課的顧老先生。別以為顧老先生在台上搖頭晃腦似乎無遐顧及台下,其實課堂內外的動靜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要是他真是個老眼昏花的糟老頭子的話,大戶人家才不會爭相請他來為子弟授課呢,那會誤人子弟的嗬。先生講著講著,突然丟掉課本,抓起書案上的戒尺一拍,啪——猶如縣太爺在大堂上拍響驚堂木一般。

課堂內外的聽課者都驚得脖子一縮,大家都對這把足有一掌寬的紅木戒尺太熟悉了。別看顧老先生隻是個瘦小的幹巴老頭兒,似乎一個噴嚏都能把他刮跑,但他可嚴厲了,調皮的子弟都嚐過這把戒尺的滋味。若要問這把戒尺是什麽滋味,子弟們腦海裏都會蹦出一個字,辣,如果一定要用三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火辣辣,等這把代表師道尊嚴的戒尺抽在巴掌心裏,你就會覺得,這把戒尺哪是什麽木頭做成的,它根本就是一把燒得通紅的烙鐵,能從巴掌心裏生生揭下一層皮來,任誰被這把戒尺“烙”上一口,都將永生難忘。

子弟們提心吊膽地想,今天又得有人嚐嚐這把“烙鐵”那熱辣辣的滋味兒了。先生的那昏花的老眼頃刻之間變得跟老鼠眼一樣亮,那賊兮兮的目光隻在課堂裏兜了一圈,便落在中間一排最前麵的那張課桌上。他那灰白色的胡子抖了抖,子弟們都覺得,老頭兒這哪裏是在抖胡子,那純粹是在抖威風,猶如將軍即將縱馬廝殺前抖動槍花一般。在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中,老頭兒抓起戒尺,邁著四方步,不慌不忙地踱到若萱麵前。若萱的小嘴兒抿得緊緊,臉色煞白,仿佛失了血一般。雖然她沒有吃過豬肉,但是聽見過豬叫——隔三岔五就能聽見調皮的哥哥們被戒尺揍得殺豬般的嚎叫,見過哥哥們那腫得高高的巴掌,哥哥們嘴裏嘶嘶抽著冷氣心裏竭力忍著痛,還得央求她裝作什麽也沒瞧見,千萬別告訴爹娘,否則換來的又是一頓胖揍。現在,輪到她自己了。

老頭兒的白胡子朝上揚了揚,這回揚得仿佛一麵迎風飄揚的三角旗,然後才清了清嗓子,開口說話。平素他的聲音就有點發澀,這回更仿佛是一把銼刀,銼得子弟們心頭一陣陣發寒,渾身一陣陣起雞皮疙瘩。

“若萱,第一天來上課,就敢搗蛋啦?豈不聞孟子曰‘今夫奕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誌,則不得也’?”

晶瑩的淚水在若萱眼中打轉,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顧老先生背後的那把超寬的戒尺上,雖然眼下這把戒尺被老頭兒那佝僂著的身子遮住了,但過會兒便會像那城門口的吊橋一樣,以泰山壓頂之勢壓過來。她的兩隻小手也下意識地背在身後,都攥成了拳頭,直攥得指關節發白。哥哥們都不忍去看這兩隻越來越白的小拳頭,這兩隻小拳頭這會兒都有點像兩隻雪白的小饅頭,待會兒可都連拳頭也握不攏了,戒尺會把她那柔嫩的巴掌心“烙”得高高腫起,還發紅發紫,猶如襯了漂亮花布的棉鞋鞋底。顧老先生心頭發笑,但臉上照舊繃得緊緊的,猶如三九天凍得結結實實的冰麵,胡子抖得越發威風,一撅一撅仿佛一杆已經開始耍把式的大槍:

“怎麽啦?害怕啦?手呢,手到哪裏去了?”

若萱條件反射地朝後縮了縮身子,能往哪裏縮呢?後麵沒有秘密通道,三哥的桌子緊緊抵住了她的後背,三哥倒是情願能把這個可憐的小妹藏進桌子底下去,但那是不可能的,那樣的話連他也得挨揍。

老先生提高了聲音,幹澀的嗓子眼裏憋出的銼刀,幾乎要把全屋子的人銼進地底去。

“手藏著是沒用的。既然敢做,就要敢為。這把戒尺,可是專門打手的哦。要是打不著手,你讓我打你哪裏呢?”

說著,老先生慢慢把隱在身後的手抬到了身前。眾人關注的當然不是老先生那隻枯瘦如雞爪的手,而是那枯瘦的雞爪上捏著的那把威風凜凜的戒尺。

“我打手的時候,手是不能躲的哦,更不能攥拳頭。瞧你這手指頭比蔥白還細嫩,要是戒尺拍在手指頭上,這手指頭可就立刻會像廚子切下的蔥白那樣,斷成幾截啦!”

若萱的那盤桓了半天的淚珠兒終於叭噠叭噠地滾落下來,小胳膊動了動,剛想朝前伸出胳膊,卻又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一隻髒乎乎的小手抖抖索索地從顧老先生腋下伸過來,停在了那把紅得發黑的戒尺底下。

顧老先生愣住了,全屋的子弟也都愣住了,這隻突然出現的小髒手把這間已經開辦了幾十年的私塾弄得繞不過彎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若萱和顧老先生那即將開殺戒的戒尺身上,誰也沒有注意到,青豆是什麽時候來到顧老先生身後的。

愣了一陣,顧老先生終於回過神來,自失地咳了兩聲,雖然聲音更響了,眾人卻覺得這回音量雖高,銼勁卻沒那麽大了。

老先生又搖頭晃腦連著捋了幾把山羊胡子,這才恢複了一貫的威嚴。

“怎麽,青豆,你是想替若萱挨打呀?”

青豆滿眼怯意,那沾著草屑和泥土的小手也在發抖。躲在教室門外聽課非一日了,青豆不止一次旁觀過這把戒尺開戒,早就見識過它的威力了,每次觀陣,他都忍不住心驚肉跳,仿佛那把厚重的戒尺是打在他的身上一般。他可做夢也沒想到,今天這把戒尺會真的落到他的身。心裏雖然十分害怕,可手卻一點沒往後縮。他用力點著頭,因為點得又快又急,跟雞啄米似的。

老先生瞧著這位突然跳出來的救美英雄,又瞧了瞧自己五根焦黃雞爪上捏著的黑紅戒尺,終於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

“見過英雄救美的,沒見過這麽點年紀就救美的。小小年紀,乳臭未幹,倒是情深意重啊。”

他又迅即板起臉來,把戒尺在另一隻枯瘦的手上啪啪打了兩,仿佛他那兩隻手是枯枝做成的,一點不覺得痛似的。

“青豆,別以我什麽也沒瞧見。其實我都瞧見了,今天這事情可都是因你而起的。要是論起該打的人來呢,你是頭一個。要不是因為你不是我的正式弟子,哼哼,早就開戒了!”

青豆繼續飛快地點頭。老先生也跟著點頭,突然朝半空中揚了揚戒尺。圍觀者不由得都啊地驚叫起來。青豆條件反射地把手一縮,同時若萱失聲尖叫起來:

“別打!”

若萱還下意識地推了青豆一把。她的這動作逗得老先生又撲哧樂出了聲:

“喲,這回改成美女救英雄啦?”

或許是受到若萱的激勵,青豆的膽子陡地壯了起來,猴子一樣嗖子擋在若萱麵前,眼中的懼色一掃而空,小手舉得高高,都快夠著老先生的鼻尖了:

“先生,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老先生眨巴著眼睛,一會兒看看青豆,一會兒又看看青豆身後的若萱,把戒尺在手中啪啪敲動著,倒有點難為起來。他摸了摸了山羊胡,搖頭晃腦地說:

“嗯,這倒叫朽為難了,到底該打哪個呀?嗯,也不是非打不可。先生我呢向來有個規矩,如果想免打呢,必須有個條件。”

青豆和若萱齊聲問:“什麽條件?”

“作詞。”

其實,來上過課的弟子們都懂這個規矩。大夥兒都覺得這個條件勢比登天。功課學得好一點的弟子,還有可能作出詞來,可對這兩個一丁點兒大的孩子來說,如何去作?

“如果作出詞來,可以免除這頓戒尺。可話說回來,如果作不出來,挨打可就得雙倍哦。”顧老先生故意乜斜著眼睛,貓戲老鼠般瞧著兩個孩子,“怎麽樣,有膽量選擇嗎?”

青豆搔著腦袋,看看那把仍懸在頭頂的戒尺,又看看身後的若萱,心一橫,大聲說:

“敢!”

顧老先生也提高聲音,說:“好,有出息!不過,如果作不出來,可不要後悔喲。”

青豆把胸脯一挺,說:“不後悔!”

顧老先生略一思索,說:“看你們人小,就出個簡單點的。嗯,看窗外花開正紅,就以花紅為題,寫一首詞吧。”

青豆又搔起腦袋來,仿佛他的腦袋上有個開關,隻要一搔,就能搔出靈感來似的。他仰頭看看顧老先生,又扭身看看身後的若萱。顧老先生咧嘴一笑:“怎麽樣,知道難了吧?還是乖乖地來領教戒尺吧!”

青豆忽然衝著顧老先生大聲吟道:“鳥無蹤,蝶無蹤,小園花紅獨自開,寂寞等誰來?吾也語,儂也語,遠徑回聲傳天外,兩小自無猜。”

顧老先生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舉著戒尺的手也漸漸放了下來,他看著青豆的眼神中掩飾不住吃驚。等青豆吟完,若萱和其他子弟都鬆了口氣。一絲笑容悄悄從若萱那凝脂般的臉蛋上漾起,她從後麵捅了捅青豆,悄聲說:

“青豆,你真棒!”

青豆興奮得滿臉通紅。顧老先點了點頭:“真想不到,小小年紀,乳臭未幹,你居然作出來了,雖然格律上還有不少問題,那也算是不容易了。嗯,這個題太簡單了,我再出個難點的。敢不敢作?”

青豆受到鼓勵,又把胸脯一挺,大聲說:“敢!”他又想起什麽似的,急急忙忙地說:“不過,不過,先生,剛才這首詞算不算?”

顧先生摸了摸青豆的腦袋:

“算,算,當然算!”

青豆說:“既然算,那若萱的這頓打就免了吧?”

“免,免,當然免!”

“那,下麵這首詞作出來以後,怎麽算?”

“你說怎麽算?”

青豆又搔起腦袋來,瞧了瞧身後的若萱,忽然靈機一動,說:“要是下回若萱再次犯錯,也免一次打。”

顧先生給逗得嘿嘿笑起來:“嘿,這小子,惦記英雄救美,都惦記到下回去了。好吧,就依你。聽好,這回可有點難,嗯,我先不跟你講詞牌,這個你以後再慢慢學。作詞呢,最要緊的是意境。下麵這首詞呢,要有春天,上闕中有含有天、地、人,下闕中要含有人、地、天,注意喲,字的次序可不能搞錯。”

顧老先生說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青豆的臉上。青豆又搔起腦袋來,搔了第十下,便大聲吟誦起來:

“春和二月天,地閑人亦閑。蜇蟲夢裏待雷醒,雷婆猶酣眠。人懶地亦懶,人勤地豐盈。待到秋來歸倉日,老天作秤算分明。”

顧老先生臉上的笑容不知什麽時候又消失了,久久地盯著青豆。若萱與其他弟子剛才還十分開心,見到顧老先生的神態,心不禁又提了起來,麵麵相覷,難道青豆的詞作得不對?顧老先生背著手,在課堂裏踱了兩圈,最後在青豆麵前停住,愛憐地摸著青豆的腦袋,歎息道:

“唉,孺子可教,孺子可教。雖然格律上仍有不對的地方,但是,孺子可教哇!”他又指著其他弟子,激動得手指直哆嗦,“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青豆豆隻不過偷偷在門外聽了幾天課,詞就作得這樣好。你們天天呆在課堂裏,誰能寫出這樣的詞,誰?青豆啊,你以後就進課堂裏來學。”

青豆低下腦袋,囁嚅著:“我爹說,我們家沒錢,交不起學費。”

老先生激動地揮著手,粗大的唾沫星子直噴到青豆跟若萱的臉上,宛若多情的江南細雨。隨著他那隻手的揮動,那把超寬的戒尺也在半空中飛舞著,不過此刻在孩子們眼中,這把有時會像烙鐵一樣烙人的紅木戒尺一點也不嚇人了。

“交不起學費不要緊,先生不收你學費,一分錢也不收!”

青豆又踮起腳尖,認真地對顧老先生說:“先生,我們家也沒學桌,我們家就一張吃飯的桌子,三條腿兒!”

“沒課桌也不要緊,先生從自己家裏背,你就坐在我的眼皮下。孩子,好好學,我要把我的平身所學全部傳給你,你的前途將不可限量。”

弟子們全者傻傻地瞧著青豆,仿佛不認識青豆了似的。隻有若萱眼中滿是著敬佩與興奮的光芒。

顧老老先生意猶未盡,瞪著青豆說:“你有學名嗎?”

青豆傻頭傻腦地問:“什麽叫學名?”

聽到青豆的問話,其他的孩子都笑了起來。

顧老先生說:“就是上學堂用的名字,將來你要是考取了功名,也會用這名字。你將來金榜題名了,皇榜上宣布‘恩科頭名狀元及第青豆’,那可不好聽。”

孩子們的笑聲更響。

顧老先生心情好極了,仿佛青豆將來金榜題名是鐵板釘釘的事。他摸著山羊胡,笑眯眯地說:“這樣吧,我索性替你取個學名,好不好?你姓什麽?”

這個問題太好回答了。青豆挺著小胸脯大聲說:

“我姓林,我爹叫林老三!”

“姓林,好,好。”顧老先生低下頭去思索了一陣,抬起頭來時,已是滿眼歉意,說,“青豆,為師者,唯恐不能發現一棵好苗。你在我這窗外聽課那麽多日子,我卻到今天才真正認識你,是為師的失職呀。想不到,我當了一輩子先生,一輩子都在尋找可雕琢之璞玉,卻差點錯失了你。所以,為師為你取名逋,逋,含有欠、延之義也,是為師欠了你,拖延了你這棵好苗呀。為師要以你的名字時刻提醒自己,把欠延你的補回來。”

老先生搖頭晃腦,說得痛心疾首,仿佛真的鑄成了平生大錯似的。子弟們全都開心地大叫起來:

“林逋!林逋!林逋……”

小林逋興奮得臉蛋兒通紅,心裏樂開了花。更興奮的是若萱,她的臉蛋比小林逋還要紅,仿佛兩隻映照著朝陽的紅蘋果。

一下課,若萱就追上青豆,把一樣東西塞進青豆的手心裏。

“青豆,這送給你。”

青豆舉著那小棒棒一樣的東西,對著太陽照著:“這是什麽呀?”

“這是發簪,女孩子插頭發用的。”

青豆搖搖頭:“我不要,我是男孩子。”

若萱為難地說:“可是,現在我身上沒有別的好東西了。我娘早上才給我戴上的,我娘說,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不允許我隨便送人。剛才你救了我,我要把它送給你。”

青豆似懂非懂地接過玉簪,插在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