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昱和米妮跟著林詩達兩口子,來到天井西側的一間小屋內。這間小屋平時用來堆放雜物,低矮潮濕,連窗戶都是壞的。誰能想到,林家世代祖傳的東西,居然藏在這間連賊都不願意光顧的破雜物間內呢?但這也正是林家藏物的高明之處,一些人喜歡把貴重的東西鎖進保險箱,屋子還用上厚重的安全門,但越是那樣,越容易招賊。
林詩達接過妻子遞來的一根鐵釺,在幾塊毫不起眼的地磚那兒挖了幾下,地磚應聲而起,原來地磚下麵是空的。下麵露出一隻用油紙包著的長條物來。林昱的心不禁怦怦亂跳起來,長到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到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以前天天在這個小院子裏玩,在這間小屋裏玩捉迷藏都不知道玩過多少回呢,誰能想到這裏竟然藏著這個呢?米妮卻有些疑惑。她是在博物館裏見過玉簪的,那比掏耳垢用的小勺大不了多少。而下麵露出的這隻長條物卻比一隻小提琴匣還大,看來這地下還埋著其它東西呢。
果然,林詩達看了看林昱和米妮,說:“咱們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可不止這一隻小玉簪。”
林昱不禁心裏一陣激動,開玩笑說:“那咱家可發大財啦,林大詞人傳下來的東西,肯定很值錢,以後咱家買房,再也不用公積金貸款啦。”
林詩達生氣地在兒子腦袋上拍了一下:“臭小子,胡說什麽呢?祖上傳來的東西,能賣嗎?”
林昱趕緊說:“爸,我是開玩笑呢,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打死也不能賣啊。”
林昱母親心疼地替兒子揉著腦袋:“他爸,你這是幹什麽呀?兒子說句笑話也不成啊?兒子的秉性你又不是不曉得,他從小是個貪財的人嗎?小時候人家來打酒,多下一分錢、兩分錢要送給他,他硬是追上人家還回去呢!”
林詩達歉意地看看兒子,說:“本來,這些東西都是咱們祖上光明正大傳下來的,是咱們自家的東西,用不著瞞著自家人。可是自從家中來過幾次盜賊以後,曆代祖宗對這些東西就看得緊了,不讓小孩子隨便接觸,怕小孩子出去亂講。其實,這些東西在以前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是因為咱祖上林逋的名頭太響,外人就以為他老人家一定傳下了許多奇珍異寶。”
林昱的媽媽接過丈夫的話說:“後來到了**,又不一樣啦。許多人家祖上傳下來的東西,都被紅衛兵抄家抄出來毀掉了。村東頭的黃四寶家有一對祖傳的燭台,說是有幾百年了,紅衛兵要往外抄,黃四寶的爺爺抓著燭台不放手,結果手指都被紅衛兵拿柴刀剁斷了。紅衛兵本來並不知道黃家有這對燭台,都是黃家小孩子在外麵說走了嘴,才讓紅衛兵知道了。”
林詩達說:“對。那時候林昱的爺爺還在世。就是在那時候,林昱的爺爺給林家立了規矩,祖上傳下來的東西,要等孩子成家後才能讓他們知道,就是怕孩子小不懂事,說漏了。其實現在**早過去了,這裏的治安又這麽好,村裏到處裝著攝像頭,連我這酒坊門口也裝了一個,用不著像以前那樣膽小了。這些東西,還是早點讓你們知道好。”
說著,林詩達彎下腰去抱油紙包著的物件,林昱趕緊去幫著父親一起抬。那物件搬在手上還挺沉,林昱心想,裏麵該不是藏著什麽銅器吧?林昱的媽媽說:
“江南地麵潮濕,一到梅雨天,屋裏磚地上能淌水,怕這些東西受潮黴爛,所以多包了幾層油紙。”
那物件上足足包了十層油紙,每裹一層,都用繩索捆得結結實實的。因為雜物間麵積狹小,又髒又亂,所以幾個人一起,將這件包裹嚴實的物件抬進了堂屋,反正院門已經關嚴實了,不會有外人進來。然後大家又一起動手,解了好一陣,才把油紙層層解開,露出一隻刷成暗紅色的長條形木匣來,原來是這隻木匣這麽沉。林詩達敲敲了木匣,木匣發出錚錚的響聲:
“聽,這聲響多結實。楠木,北宋那會兒就傳下來啦,到我這一輩已經整整四十三代了。從北宋那會兒開始,林家人年年給它刷幾遍漆,要不然也早爛啦。”
木匣上麵那層蓋板是活動的。林詩達輕輕抽出蓋板,林昱和米妮都一愣,並沒有看見裏麵有什麽玉簪,而是露出了兩隻畫軸。他們二人對視了一眼,都把疑問暫且擱在心裏。
那兩隻畫軸因年代久遠,都早已經發黃了。林詩達輕輕拿起右邊的那隻畫軸,小心地展了開來。林昱的媽媽迅速撣了撣旁邊的一張空台子,幫著丈夫把畫攤放在台子上。
一個穿著長襟大衫的古代男子形象出現在畫麵上,他看著遠方的溪流,那溪流的盡頭,懸著半輪胭紅的夕陽。隻往畫上掃了一眼,米妮便大吃一驚,眼睛一會兒瞧瞧畫麵,一會兒又瞧瞧林昱,目光在林昱和畫麵之間迅速交換著。片刻,林昱才弄明白米妮如此驚異的原因,那畫麵上的男子和自己實在是太相似了!林詩達夫婦倒是見怪不怪,他們顯然早就弄清楚了這一點,相反,他們倒被米妮的驚異模樣逗樂了。林昱母親格格笑著說:
“孩子,這沒什麽奇怪的,昱昱是林家人,所以長得像他的祖先啊。”
林詩達說:“我小時候聽我爺爺說,林家人也不是個個長得像祖先,一千多年間,真正長得像的沒幾個。而我們家昱昱跟祖先如此相似,這也足以看出他和祖先之間的緣分啊。”
米妮盯著那幅畫像,心中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畏懼感。她問道:
“林叔叔,這幅畫上的人,就是大詞人林逋嗎?”
“是的。”林詩達不無驕傲地答道,“先祖林逋不僅賦詩作詞功力深厚,而且是位書畫大家。這幅畫正是他的自畫像。你看,這裏有他的落款。”
果然,在畫的右下端,有一幅俊逸的毛筆字,上書“雍熙元年,君複自畫於錢塘”
林詩達說:“雍熙元年就是北宋時宋太宗984年,君複就是先祖林逋的字。”
林昱說:“看這幅畫上,祖先那麽年輕,似乎並不比我現在大。”
林詩達說:“是啊,據傳那時候他還沒成家呢,年齡的確不比你現在大。”
林昱得意地說:“嘿嘿,說不定我就是林逋老祖轉世投胎呢。怪不得我那麽想辦林氏詞壇網站,肯定是老祖在後麵為我加油打氣。”
不知道為什麽,米妮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怨氣,聲音也不知不覺提高了三分,狠狠地剜了林昱一眼,說:
“你以為你穿越了嗎?麵貌相似,僅僅是基因遺傳作用而已,連這都不懂,還讀研呢!《侏羅紀公園》看過吧?那不就是講了個基因遺傳的故事嗎?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林大詞人再世,我配不上你了吧?”
林昱早就習慣了小母夜叉那驟雨般說來就來的刁蠻,但林詩達夫婦還是第一次接觸這位準兒媳婦,剛才還在為兒子找了這樣一位知書達禮溫柔體貼的媳婦而開心呢,米妮突然提高的聲音,把林家二老嚇了一跳,但立刻便明白了準兒兒媳的心理,她這是在吃醋呢,那都是對兒子感情深的緣故,是兒子的福氣,便也趕緊跟著點頭附和:
“對對,基因遺傳,基因遺傳!”
米妮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知不覺間臉紅了。她趕緊在心裏叮囑自己,可不能失態,要不然先前的一番優秀表現全白費了。她趕緊轉移話題:
“你們看大詞人的眼神,好像很傷感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
林詩達說:“你說得一點不錯,祖上的確很傷感,的確滿腹心事。”
“為什麽呢?”
“為了一個女人。”
“誰?”
林詩位達指著另一幅畫:“就是她。”
隨著另一幅畫軸的徐徐打開,一位端莊秀麗的江南女子漸漸出現在麵前。看上去,這位女子的年齡和畫上的林逋差不多大,身著淡黃色長衫,靜靜地端坐在河邊垂柳下,看著側前方,眼神縹緲而又略帶迷離。她秀眉微蹙,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似乎又在思索著什麽。在她的視線盡頭,半輪夕陽正吻向溪流,小半條溪水也被染成胭紅色。此情此景,猶如一首宛約中帶著感傷的宋詞。
林昱說:“這畫上的女子,好像也不太開心。”
林詩達歎了口氣:“是的。”
米妮說:“我怎麽感覺到畫這幅畫的人,一開始倒是打算把她畫得快樂些,因為畫的氛圍本身便是恬靜而又浪漫的。但是落到紙上以後,終究還是不快樂,也許這位女子的心中蘊含著憂傷。”
林詩達驚奇地說:“妮妮,你的感覺太對了。我多次看過這幅畫,每次看它,我都這樣的感覺。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先祖林逋畫這幅畫時,心中也不快樂。”
林昱問:“為什麽不快樂?”
林詩達說:“說起來話長了。”
米妮低著頭在畫上尋找著什麽:“林叔叔,這幅畫上怎麽沒有落款啊。”
林詩達說:“落了。”
“落在哪裏?”
“在先祖林逋的心裏。”
“那,畫上的這位女子究竟是誰呀?”
“她,就是你們所說的柳煙塵柳先生的祖先,她的名字叫若萱。”
林昱和米妮同時“啊”地輕輕叫了一聲,盯著畫上這位千年前的秀麗女子,久久說不出話來。原來柳煙塵就是這位女子的後人呀,就是她與林逋林大詞人結緣的嗎?那又是一種什麽樣的緣分呢?
米妮想起一件事,問道:“林叔叔,那位柳先生所說的玉簪,應該就是畫上這位女子的吧?可是,我看這位女子頭發上好像是空的呀。”
“那支玉簪也在先祖林逋的心裏。”
“在林大詞人的心裏?”
“是的,都在先祖的心裏。雖然他在世時不願言說,但是他的故事還是一代代傳了下來。”
米妮突然發現了什麽,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官……林昱你看,這兩幅畫,好像,好像原來是合在一塊兒的,是一幅畫!”
“是嗎?”林昱將信將疑。他禁不住朝父親看了一眼,父親卻一點也不意外,而是讚許地朝米妮點了點頭。
“對,還是妮妮觀察得仔細。這兩幅畫,原本實際上就是同一幅畫。你們瞧,兩幅畫中山水、草木等的紋理相連,連夕陽原本也隻是一個,但後來被生生割裂開來,裱成了兩幅畫。”
林昱把兩幅畫拚接到一塊兒,果真渾然一體。他不禁惋惜地問:“這麽好的畫,為什麽要把它們割開來呢?這是誰幹的呀?”
米妮心念一動,想到一個人,卻沒有說出口。隻聽趙瑞芳快人快語地道:“還能有誰?是林逋先祖自己唄。”
盡管已經事先猜到這個人,米妮還是忍不住和林昱一道,發出“啊”的一聲驚叫。
林詩達歎了口氣,說:“這畫的名字原本叫做《鏡溪斜陽圖》,畫上的地點,就是我們家的後門口。我們家後麵的這條河,就是鏡溪,林家世世代代守在這兒。畫上的這棵柳樹,是林家的老祖宗親手栽下的,現在還長得那麽精神。”
林昱和米妮忍不住一起朝北牆上的窗戶望去,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道清亮的溪水正緩緩朝前流淌著,偶爾掙紮起幾朵浪花,立刻又被裹挾進前進的水流中,一切都不動聲色,卻又那麽自然而然。那株古老的柳樹就靜靜地立在溪流邊上,看上去胸徑能達到一米五,樹皮發黑,樹身上溝壑縱橫,樹身也向河裏傾斜了不少,宛若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一些枝幹早已枯去,新枝卻又茂盛地生長起來,無數條下垂的翠綠色枝條,正與相伴千餘年的鏡溪默默相依相偎著。林昱和米妮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林詩達的聲音繼續傳過來:“割裂此畫的,正是林逋先祖。林逋與若萱這兩個人本來畫在同一幅畫麵上,可是一對有情人終究隻能在畫中相聚,現實中卻隻能勞燕分飛。林逋內心受不了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悲苦,就將畫中的二人生生割裂開來,裱成了兩幅畫。唉,先祖割開的,哪裏是一幅畫,實際上是他自己的一顆心啊。都說傷心的人心會碎,那個時候先祖的心肯定已經碎了。”
米妮卻在想,林逋在割開畫的時候,會不會盼望著將來這兩幅畫能合二為一呢?想到這一點,她自己心裏卻失笑了,一對有情人已經作古千年,大詞人的這個傷心的願望,永遠隻能是黃粱一夢了。
林昱和米妮盯著兩幅已經發黃的古畫,畫上的兩位先人也在無聲地望著他們。畫上的兩位年輕人和現實中的兩位年輕人就這樣用目光無聲地交流著。林昱和米妮心裏充滿敬畏與神往,腦子裏都在不停地想,一千多年前,畫上這兩位已經逝去的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