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一轉眼,凝絲長到二十來歲了。這一天,凝絲正在柳繡坊的後門口繡著一幅仕女圖,聽到前門口一聲汽車喇叭響,一輛汽車停在了門前,一位滿身珠光寶氣的女士走下車來。

這幾年,孫紅菊女士的座駕早已換了幾回,當年那輛曾經令她風光無限的桑塔納早就不知道甩到哪裏去了。如今她的座駕,是一輛價值逾百萬的路虎越野車,而且早就使喚上了專職司機兼保鏢。現在難得回家,而每次回家,她無疑是這條街上最耀眼的女人。她毫不懷疑,每當她挎著名包偏著腿從路虎車上下來,再翹著塗著鮮紅玫瑰汁的蘭花指,扶一扶鼻梁上的那副超大蛤蟆墨鏡,那份“高大上”的架勢,一點也不比影視巨星們差,她要的就是這份氣場,她相信鏡溪老街上的那些以前總是笑她窮的女人們見了這份驚世駭俗的氣場,一定眼睛發酸,心裏發虛,外加腦袋瓜仰得脖子抽筋,就像小貓咪見到了大老虎一般。

不過令她氣沮的,盡管她的氣場可以在外蓋得日月無光,進了自家的門卻**然無存,女兒柳凝絲和老公柳煙塵甚至都不會瞧上她半眼。瞧,這會兒她一進門,凝絲仍在專心致誌地繡著她那不值錢的刺繡,隻留給她一個背影。而柳煙塵則在狹小的臥室中一心一意地撫琴,仿佛他的全部心思早就隨著悠遠的琴音,飄到萬裏之外去了,對進入臥房的孫紅菊視而不見,似乎她孫紅菊這個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孫紅菊才懶得去管這對像土豆一樣沒出息的父女呢。她今天是回來辦一件大事的,所以她誰也不招呼,一下車便直奔臥室,進了臥室便開始翻箱倒櫃。

如果真的以為柳凝絲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媽媽,那可著實冤枉她了。實際上在凝絲的心中,孫紅菊的重量決不亞於柳煙塵,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孫紅菊是她的媽媽。每次孫紅菊隻要一進家門,凝絲便會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她的身上,孫紅菊就像一團從門外飄進家門的雲朵一樣,把凝絲的胸腔填得滿滿,以至於手中的銀針都不聽使了,幾次紮著了手指。她多麽希望這朵雲飄進家門以後,就不再飄出去了,一家人還跟從前一樣,天天廝守在一起,哪怕日子過得苦一點,可是再窮再苦,這間小小的柳繡坊中也天天充滿著溫馨和快樂。然而每次她的希望都會落空,每次這朵雲飄進家門都不會超過半小時,丟下一點一點錢,然後又飄然而去,往往一年半載不見蹤影。

可是今天不一樣,今天孫紅菊一頭紮進臥室後,居然整整一個小時都沒見出來。從那間簡陋的臥室內,卻隱隱傳出爭吵聲,這是很少見的,因為爸爸從不與人爭辯什麽,從來都隻有媽媽罵爸爸的份兒。最後,凝絲居然聽到臥室內傳出爸爸的怒吼聲,還夾著乒乒乓乓的撞擊聲,似乎有人在打架。凝絲一時呆住了,她長這麽大,可從來沒有聽到爸爸這麽怒吼過,連高聲說話的時候都很少,爸爸從來都是那麽溫文爾雅,就像柳繡坊後麵的鏡溪水那樣靜靜地流淌著,聽不到一點水花的激響,他就是一個文靜的書生,即便是知道媽媽在外麵胡作非為,他也一直保持著沉默。

“紅菊,你太過分啦!你這樣做,怎麽對得起列祖列宗!”

怔了一陣,凝絲才想起該過去看一看。她推開繡架,跑向爸爸媽媽的臥室。一進門,便看見便看見爸爸和媽媽正互相抱著一隻深褐色的木匣,朝自己懷裏奪著。看見女兒進來,孫紅菊悻悻地鬆開手。柳煙塵仍在拚盡全力朝後拉扯著,這一下猝不及防,噔噔噔朝後退去,一下子跌坐進屋角落裏,鼻梁上的近視鏡也滑到了嘴角上,那隻深褐色的木匣卻猶自緊緊抱在他的懷裏,仿佛抱著**一般。

“爸爸!”凝絲驚叫一聲,跑去過,抱住柳煙塵。

孫紅菊地指著掙紮不起的柳煙塵,恨恨地說:“柳煙塵,你聽清楚了,我孫紅菊現在好歹還算是你們柳家的兒媳婦,我會無緣無故挖自己家的祖墳?現在想挖若萱陵的人多了去了,比外麵垃圾箱上的蒼蠅還多,這個陵遲早保不住!與其讓別人挖,還不如我們自己挖。與其讓別人發財,還不如讓我們自己發財。自己挖,祖宗的東西好歹還能留下一點,若萱娘娘的屍骨還能保存得完好些,要是別人來挖的話,哼哼,這個賬你會算嗎?”

柳煙塵氣得直哆嗦,叫道:“休想!休想!刨挖祖墳,喪心病狂,天理難容!要刨,就先把我這條命刨去好了!隻要我柳煙塵還有一口氣在,決不讓你們得逞!”

孫紅菊臉色鐵青:“書呆子,糨糊腦袋,死不開竅,一輩子沒出息,你就死在你們家的祖墳上好了!”她狠狠一跺腳,朝外麵走去,臨出門時又回過頭來,指著柳煙塵尖叫道,“我倒要看看,你柳煙能不能守住祖墳,你等著那些人來刨吧,到那時,你連祖宗的屍骨也撿不著一根!”

說完,孫紅菊摔門而去,那咣的一聲巨響,震得房子都在發抖,柳凝絲也跟著一抖。

柳凝絲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雙手托著父親的腋下,企圖把父親扶起來。柳煙塵卻搖搖頭,瞧著女兒,慘然一笑,舉了舉手中的紫檀木匣:

“凝絲,你知道這裏麵是什麽嗎?”

柳凝絲盯著那隻精美的木匣,搖了搖頭。柳煙塵一摁匣子上的開關,匣蓋啪地開了,一隻橙黃的玉蟾出現在眼前,正靜靜地望著凝絲。

柳煙塵說:“這隻玉蟾,是在你先祖若萱娘娘仙逝以後,先祖爺信王爺爺命人雕刻下的,流傳到現在,已經一千多年了。你知道這個上麵藏著什麽秘密嗎?”

凝絲從剛才母親與父親爭吵的話中,已經猜到些什麽。

“是不是跟若萱先祖的陵有關?”

柳煙塵點點頭:“對。這隻玉蟾身上的花紋和一般蟾身上的花紋不一樣,這隻蟾身上的花紋,實際就是若萱陵的方位圖。誰得到了這隻玉蟾,誰就能找到若萱先祖的陵。”

凝絲撫摸著這隻神秘的玉蟾:“那些人為什麽非得去找若萱先祖的陵呢?就因為裏麵的東西很值錢嗎?”

“對。信王先祖爺生前富可敵國,若萱先祖生前深得信王先祖爺的寵愛。先祖爺生前沒有其他子嗣,隻有若萱先祖為他生了個女兒。若萱先祖仙逝後,信王先祖爺悲痛欲絕,把平生所搜集到的稀世珍寶,幾乎都葬進了若萱先祖的陵裏。其中包括先祖爺搜集到的從春秋到唐代曆代帝王的璽印,這些都是無價之寶。外麵傳說若萱娘娘陵內的葬品價值在百億以上,這些都不是虛言。先祖爺深知,世上的盜墓賊都對這些珍寶垂涎欲滴,他們會到處瘋狂地尋找若萱娘娘陵。所以,在選擇墓葬地址的時候,信王先祖爺花足了心思,一共造了十一座疑塚。真正的陵墓,並不在通常所說的風水寶地上,而是一處不起眼的地方,連我們都不知道那個地方究竟在哪裏,每年清明祭祖,也隻能在自己家裏焚香遙祭。盜墓賊們用通常們看風水的方法去尋找若萱陵,當然就失靈了。後來,先祖爺與若萱娘娘所生的女兒嫁給柳家,這隻玉蟾也隨之被帶到了柳家,柳家世世代代像保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保護著這隻玉蟾,這也成了每一個柳氏後人的最重要的使命。也正是因為這樣,若萱娘娘的陵才能完好無損地保存至今。現在,玉蟾傳到了我的手上。”

柳凝絲緊緊地抱著玉蟾:“爸,我也會像柳家每一位先人一樣,履行好自己的使命。”

柳煙塵痛苦地盯著女兒,忽然眼圈一紅,兩道傷心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

“孩子,你媽媽她,她,太過分啦!她好吃懶做,打扮得像個狐狸精,我不說什麽;她不照顧你,在外麵東跑西顛,我不說什麽;她跟老鍬是什麽關係,以為我不知道?我睜隻眼閉隻眼,不說什麽。可是,可是,她居然惦記上了柳家的祖墳!不管怎麽說,她現在還算是柳家的人啊,她居然想勾結老鍬挖自家的祖墳,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

凝絲抓住柳煙塵的手,哽咽著叫道:“爸,不會的,媽媽肯定是一時糊塗才這麽想的,她決不會真的這麽做的!”

柳煙塵搖搖頭:“不,她跟我說這些話,不是一天兩天了,十年前她就開始打這些主意了。如果不是我把玉蟾藏得緊,早就被她帶走了。沒想到這次回來,一下子給她找著了!這次她是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挖祖墳了。她的理由是,祖墳遲早保不住,自己不挖,別人就得挖。可是若萱陵至今不還是好好的嗎?”他淒涼地盯著手中的玉蟾,“這隻玉蟾在柳家子孫中保存了千年,一直平平安安。沒想到到了我柳煙塵手裏,自己的內人倒打起了主意。家風淪喪,顏麵掃地,祖墳不保,摧心挖肝,煙塵無能啊!凝絲,你說,家裏出了這麽多醜事,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就是死了,也無顏去見列祖列宗!”

凝絲哭著叫起來:“爸爸,您幹嗎要這麽說?我和你一起保護玉蟾,決不讓它被媽媽拿走!”

柳煙塵正色說:“不,凝絲,我一個大男人都保護不了玉蟾,你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我怎麽會把這麽重的擔子推給你?你鬥不過那些人的,何況,還有你媽做內鬼。那些人視財如命,心狠手辣,什麽事都幹得出,我不願意你因此而受到任何傷害。你不要操心這件事了,我已經找到了保管人。”

“誰?”

“聽老一輩傳說,若萱先人在嫁入信王府以前,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他也是若萱先人生命中最重要人,實際上,若萱先人本來應該嫁給他。後來迫於無奈,才嫁進了信王府。凝絲,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凝絲搖搖頭。柳煙塵說:

“這個人,就是北宋大詞人林逋。”

凝絲眼波一閃:“哦,林逋。您不是教我背過他的詞嗎?他寫的那道《長相思》我特別喜歡。”

“對,就是林逋,實際上他的這首詞,就是為若萱先人所寫。唉,這就是命啊,命把一對情投意合的鴛鴦活活拆開了。作為柳家子孫,說這些有點對不起先祖信王爺。但在當時,若萱先祖的心境必定悲傷至極。若萱先人一生都在牽掛著林逋,臨終前,還把一支自己日夜佩戴的玉簪交給林逋,相約來世再續前緣。林逋墓中隨葬的那支玉簪,便是若萱先人所贈。柳、林兩家的緣分,實在不是可以用言語來形容的。”

凝絲的思緒也隨著父親的追憶飄得很遠很遠,傷感填滿她的胸膛。片刻她才回過神來:

“爸,您告訴我這些有什麽用呢?林逋不是早就仙逝了嗎?”

“林逋的後人又出現了。”

柳凝絲禁不住“啊”地輕叫了一聲,問:“在哪裏?”

柳煙塵欲站起身,掙紮了兩下,竟沒能站起來。凝絲趕緊托了他一把。柳煙塵來到電腦前,拿起鼠標點擊了幾下,林氏詞壇的頁麵便出現在顯示屏上。凝絲不禁瞪大了眼睛。柳煙塵說:

“這就是林逋後人所開辦的網站,我也是偶然才發現的。網站的首頁上,留有網站創辦者的信息。信息上說,創辦網站的人名叫林昱,是北宋大詞人林逋的嫡傳子孫,你看,這上麵還有林家的族譜呢。林昱說,他創辦這個網站的目的,是為了紀念先人。要是早點發現這個網站,我早就找過去了。”

凝絲疑惑地說:“爸,您不會是想把玉蟾托付給林家吧?”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柳、林兩家緣分更深的了,那是千年的緣啊。當然,我不會輕易托付給他們,我會先去考察考察。你如果不是一個女孩子,我也不會想這樣的辦法。唉,柳家無人啊!”

父親的歎息,令凝絲心中一陣刺痛。

“那,那什麽不向政府尋求幫助呢?”

“柳家祖上有訓,玉蟾切不可交給官府。玉蟾在柳家子孫手中保管了上千年,曆經了多少朝代?可你看看,這些朝廷、官府可靠嗎?今天這個登台,明天那個上場,它們自身都難保。如果要交給官府的話,早交了。如果真的交給了官府的話,若萱陵早就不保了。再說,我們自家就一定幹淨嗎?你當年上實驗幼兒園,戶口又不在實驗幼兒園的施教區,咱們家又沒有一個當官的後台,無緣無故能上那麽好的學校?還不是老鍬拿的讚助費?那可是一大筆錢呀。老鍬是誰呀?他的那些錢來得幹淨嗎?唉,一想到這筆錢,我對你媽和他的事情,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近墨者黑呀,哪怕隻花過他們家一分錢,我們的靈魂也髒了,還好意思向政府開口嗎?”柳煙塵搖了搖頭,長歎一聲,“況且, 你媽也是那些覬覦者之一,我擔心政府一旦知道了這件事,對她恐怕也……你媽雖然不是一個本分的女人,可她畢竟還是我柳家的人,我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政府緝拿的對象。柳家子孫一代代延續到現在,盡管有出息的不多,但還沒有出過一個囚犯,我不願意從我這裏開先例。還有,老鍬的兒子動不動就上我們家來,他們家的事情,你多少也知道一些,政府會不會懷疑你與他們家是一夥的?唉,思前想後,還是林家最可靠呀。”

凝絲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隻是在心中不停地說,媽媽,您為什麽要那樣呢?為什麽?我們不就是窮一點,爸爸不就是老實一點嗎?日子雖然過得清貧,可隻要我們三個人廝守在一起,不也很快樂嗎?

過了一陣,柳煙塵才又繼續說:“唉,我得趕快行動,你媽媽想得到玉蟾的心情越來越迫切了,她很快還會回來的。她說,有好幾路盜墓賊來到了本地,為的就是尋找若萱陵,她要趕在那些人之前下手。我得先把玉蟾藏到一個可靠的地方,我這幾天就去林氏詞壇看看。實際上昨天我已經去過一次了,但鄰居說,網站的主人外出旅遊了,過兩天才能回來。希望天無絕人之路,下次去的話能見到主人。”

柳煙塵的語氣裏充滿了悲傷。他那絕望的目光猶如兩把生鏽的銼刀,銼得柳凝絲心中鮮血淋漓卻又無可奈何。她不禁又朝電腦顯示器上看去,不知道為什麽,凝絲的心中仿佛也通了電一般,瞬間劃過一陣暖流。她好奇地想,這個名叫林昱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