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接下去的幾天,柳煙塵天天去林氏詞壇所在的出租屋,去候訪林昱。可是每次去,林昱和米妮都在外旅遊未歸。看到父親成天焦灼不安的樣子,柳凝絲心裏別提多難受了。她背著柳煙塵,悄悄撥通了媽媽的電話。一接到女兒的電話,孫紅菊簡直有點激動,盡管孫紅菊早就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知了女兒,但自從明白孫紅菊與老鍬是怎樣一種關係以後,凝絲幾乎從不主動與孫紅菊聯係,孫紅菊自然明白這是為什麽。在電話中,凝絲哀求媽媽,不要去動若萱陵。沒想到,孫紅菊沉吟了一會兒,居然答應了。她還告訴女兒,明晚柳繡坊附近的展覽館有一場大型的刺繡展,讓女兒陪著爸爸去放鬆放鬆,明天一大早她就把門票送過來。

孫紅菊沒有食言,第二天一大早,她果真把刺繡展的門票送了回來,還非常罕見地親了女兒一下,完全是一副慈母的樣子。

刺繡展上展出的作品精彩絕倫。可是凝絲沒有想到,爸爸中途開溜了。

柳煙塵去了林氏詞壇。在這樣的時候,他哪有心情參觀什麽展覽呢?當孫紅菊提出讓凝絲陪他去看刺繡展的時候,他就懷疑孫紅菊動機不純,那玉蟾越發硌得他心慌,他必須馬上為它找一個合適的歸宿。這天晚上老天不負苦心人,他總算見著了旅遊歸來的林昱。他對林昱的第一印象不錯,其實多少還帶點病急亂投醫的心理。他決定,馬上趕回柳繡坊,取出玉蟾送去托付給林昱。可是他沒有想到,一回到家,就看見孫紅菊又在屋裏翻找著。

柳煙塵抱著胳膊,站在門口冷笑著:

“紅菊,別費勁了,你永遠也找不到的。”

孫紅菊有幾分尷尬:“你不是和凝絲去看刺繡展了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柳煙塵說:“沒錯,我是去看刺繡展了。可家有內賊,不敢出門太久啊,隻好一個人先回來了。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提供的門票。為了支開我和女兒,你花了不少心思吧?可惜,你的算盤打錯了,我柳煙塵雖然是個書呆子,畢竟還不像凝絲那麽不諳世事。唉,可悲呀,再怎麽樣,也不能欺騙自己的女兒呀。凝絲要不是看你是自己的母親,本能地信任你,也不見得上當。”

幾分尷尬在孫紅菊臉上一閃即逝。她走近柳煙塵,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一根手指點著他的鼻子,狠狠地盯了他一陣,突然嘿嘿笑起來,輕蔑地說:

“一個窮酸文人,以為會寫幾句詩,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是不是?告訴,你那個什麽玉蟾,老娘找到啦,以後老娘再也用不著搭理你啦!”

說著,她猛地一推,柳煙塵猶如一件被甩掉的破棉襖一樣,踉踉蹌蹌倒退著,撞翻一張用了十來年的舊圓桌,一屁股跌坐在地。他顧不得疼痛,急忙指著孫紅菊叫道:

“孫紅菊,你不要亂來,你把玉蟾弄到哪裏去了?”

孫紅菊嘻嘻一笑:“玉蟾到了老娘手上,老娘愛弄到哪兒就弄到哪兒啦!”

說著,扭著腰肢,揚長而去。

柳煙塵喊道:“孫紅菊,你給我回來!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爬起身,朝著孫紅菊離去的方向追了幾步,又想起什麽似的,退了回來,奔到後門外的那株柳樹下,挪開繡架,拎起下麵的幾塊大磚頭,露出一隻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來。

他可不知道,剛剛離去的孫紅菊又悄悄返回到門口,正悄悄地朝裏麵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孫紅菊都瞧得清清楚楚。一見柳煙塵取出了包裹,孫紅菊不由得心花怒放。她本能地打算撲進去搶奪包裹,但立刻又停住,反而朝門外退了兩步,悄悄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那是她的兩個馬仔,就在這附近候命,她要他們立刻趕到這裏來。

柳煙塵將包裹取出以後,迅速打開看了一下,裏麵的紫檀木箱完好無損,玉蟾仍然好好地躺在裏麵。他突然深身一顫,醒悟過來,上當了。他迅速掃視著四周,很快便鎖定門口的一雙眼睛——他的發妻孫紅菊的眼睛。

“紅菊,你好狠哪。你明明沒有發現玉蟾,卻故意告訴我,玉蟾已經被你帶走了,害得我沉不住氣,把玉蟾挖出來驗證,結果,玉蟾的藏身地就被你發現了。你好狠,到底不愧為孫二娘!”

孫紅菊似笑非笑:“知道孫二娘的厲害就好。你放心,等將來發了財,也少不了你的一份榮華富貴,畢竟咱們夫妻一場,還養了個女兒,隻要你乖乖地聽我的,虧待不了你。”

“呸,你好不要臉!”柳煙塵怒不可遏,舉起手中的包裹欲往河裏扔,“我就是把玉蟾扔進河裏,也不讓你得到它。”

孫紅菊咯咯笑著,往前步步逼進:“你扔呀,你扔進了河裏,我們就不會去撈嗎?就算我們不去撈,別人也會去撈,你照樣守不住它,還不如乖乖地把它交給我。”

這裏,門口人影一晃,孫紅菊的兩個馬仔趕到了,將前門封死了。柳煙塵知道,朝前已經無路可走。身後是河,兩邊是與其它店麵隔開的牆,那牆一直從陸上砌進水中。他看了看正迅速逼近的孫紅菊和兩名馬仔,出其不意地拉過繡架,踩著繡架,連滾帶爬地翻進隔壁店堂的後門口。兩名馬仔條件反射地追過來,卻聽孫紅菊吼道:

“跑這兒來幹什麽?快到隔壁店門口去堵!”

三個人折回身,朝外麵跑去。剛跑出柳繡坊,就見柳煙塵從隔壁店裏躥了出來——隔壁店那胖胖的女主人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她正沉緬於一部家庭電視劇中呢。

這時,外麵天已經差不多全黑了。借著路燈的燈光,柳煙塵看到,孫二娘與兩名手下朝自己飛快地追了過來。一些路人看到這追逐的一幕,駐足觀看,孫二娘罵道:

“看什麽看?兩口子吵架,老公丟下老婆孩子卷了私房錢要跑,你們瞧著高興啊?”

路人們便不再當回事。孫二娘邊跑還邊打著電話,招呼其他手下過來圍堵。柳煙塵緊緊抱著包裹,朝遠處逃去。很快,他逃出了鏡溪老街,回頭看去,不僅沒能甩脫孫二娘他們,相反看見孫二娘那輛常乘坐的路虎從另一個方向堵了過來。他一急,朝不遠處一個亮著燈的門口逃去——那是一處公安派出所。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掏出一看,是孫紅菊打過來的。扭頭看去,孫紅菊和他的手下們都停止了追擊。孫紅菊正舉著手機,惡狠狠地盯著他。柳煙塵憤憤地掐掉電話。但是,孫紅菊立即又撥打過來。柳煙塵連著掐斷了三次,孫紅菊連著撥通了三次,一次比一次來得快。柳煙塵終於憤怒地接通了電話,沒等他開口,手機中便傳出孫紅菊的聲音:

“柳煙塵,你還要不要女兒了?”

柳煙塵一愣:“孫紅菊,你什麽意思?”

孫紅菊的聲音竟然比平常要沉靜得多:“柳煙塵,老鍬早就想托我傳個話給你。隻要你敢報案,不但是你,連咱們的女兒也活不成。”

柳煙塵怒吼道:“你敢!”

孫紅菊慘然一笑:“柳煙塵,你聽清楚了,不是我,是老鍬。我會向自己的親骨肉下手嗎?我想你也聽說過老鍬吧?他手上已經有好幾條人命了,不在乎多一條兩條。你看著辦吧。”

說著,孫紅菊便掛了電話。柳煙塵立在街邊,怔怔地看著不遠處的派出所,派出所門口的燈靜靜地散發著醒目的光芒,但柳煙塵卻不敢朝那裏邁半步。一會兒,他又扭過頭來看看孫紅菊,再看看堵在另一頭的路虎越野車。孫紅菊和馬仔們也靜靜地回望著他,雙方就這樣對峙著,仿佛在考驗誰更沉得住氣。就在這當口,一輛貨車在柳煙塵身邊停下,幾名工作人員跳下車,朝下卸了幾件貨。等貨車重新開走時,孫紅菊突然發現,柳煙塵不見了。她朝前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掏出手機撥通馬仔的電話:

“聽著,他就在這條街上,不可能跑到別的地方去,咱們就在兩頭堵著,他跑不了!”

趁著貨車的掩護,柳煙塵退進了一家快件收發點裏。透過窗戶,他看到幾名馬仔守在街的兩頭,而孫紅菊則帶著另一名馬仔沿街搜尋著。有幾回經過快件收發點門前時,柳煙塵不得不裝著找尋郵件的樣子,才險險躲過了搜尋。

他的反常行為,終於引起了收發點負責人的注意:

“先生,找到你的郵件了嗎?”

“我……”柳煙塵突然靈機一動:“老板,我要寄快件。”

對方遞過一張快遞單和一支筆。柳煙塵坐到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打開手機,登陸林氏詞壇網站,找到網站的地址,一筆一劃地書寫起來:

“杭州市錦繡小區19號樓102室 林氏詞壇網站 林昱收”

寫好地址,柳煙塵想了想,又要過一張紙,寫了一封短信:

“林昱世兄勳鑒:

此玉蟾乃吾祖上至寶,關係到吾先祖若萱娘娘的聲譽與安寧。柳家子孫無能,無力繼續保管玉蟾。煙塵愧對祖先,枊家再無顏續香火,自煙塵起,世上再無柳家子孫。思之再三,當今世上,與若萱先祖淵源最深的,乃是林家,因此唯有將玉蟾托付於你。望勿推卻,並切勿將此物示知他人,更不可交予官府,這是柳家祖上遺訓,伏望林兄體恤。切記,切記! 柳煙塵泣血頓首。”

然後,他把短信連同包裹一起交給收發點負責人。對方把包裹收進一個黑色的郵袋裏。柳煙塵急忙阻止:

“能不能給一個硬一點的包裝。我這裏麵是些……碗,容易碎。”

對方彎腰撿起一個硬紙盒,柳煙塵接過紙盒:“不麻煩您了,我自己來包裝,自己來。”

說著,他自己動手包裝起來。包著包著,他的眼睛掉了下來,他急忙擦掉。他把包裝好的玉蟾交給收發點負責人,猶如看著自己的親生孩子即將被帶往一個陌生的世界似的。做完這一切,他朝窗外看去,孫紅菊仍舊守在街的另一頭,兩隻眼睛宛若雷達,還在警惕地朝街麵上搜索著。柳煙塵悄悄走出快件收發點,朝孫紅菊走去。把玉蟾寄出以後,他的心反而定下來。此刻這個可憐的男人心中充滿絕望與憤懣,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打過人,連大聲說話也覺得有失斯文。可是今天他再也憋不住了,他要去撕打,他要去吼叫,他要在他憋屈的生命裏發出一聲男人的吼叫。為了不讓孫紅菊發現,他盡量貼著街邊的陰影處走著。

直到柳煙塵離得隻有兩米遠了,孫紅菊才突然發現了他。她一見到柳煙塵,第一個念頭就是上前揪住他,可是她很快發現不對勁,這個平日裏三腳踹不出個悶屁的窩囊男人神態是如此異常,他眼睛直直地盯著她,雖然在燈光下看不真切,但孫紅菊可以保證,他的眼睛肯定是紅紅的。正在疑惑間,她的這位名義上的丈夫突然朝她撲過來,動作快極了,完全是一副玩命的架勢,這哪裏還是什麽秀才樣的柳煙塵。盡管孫紅菊是個久經沙場的女人,但是見到柳煙塵的這副樣子,還是禁不住倒退了一步。更重要的是,她發現柳煙塵兩手空空的,那隻裝著玉蟾的包裹呢?玉蟾到哪兒去了?

轉眼間,柳煙塵就撲到了眼前,他呀呀地尖叫著,雙手亂舞,打算抓住孫紅菊。孫紅菊隻朝旁邊挪了一步,使了個順手牽羊,便輕輕巧巧地將柳煙塵摔了個嘴啃泥。她叫道:

“玉蟾呢?你把玉蟾放到哪裏去了?”

“玉蟾?哼哼,你輩子也別想得到它!敗家的婆娘,數典忘祖,不知廉恥,我和你拚了!”

柳煙塵吼叫著,爬起身,又一次朝著孫紅菊撲來。這時,孫紅菊的馬仔們趕到了,揪住柳煙塵便想痛揍,孫紅菊卻朝他們使了個眼色,說:

“警察過來了。今天先撤,以後再慢慢找玉蟾。”

果然,柳煙塵和孫紅菊的舉動,引起遠處兩名輔警的注意,開始朝這邊走來。孫紅菊和手下迅速離去,他們可不想被警察逮著。柳煙塵在原地站了幾秒鍾,也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可不想留在這裏丟人現眼,他畢竟是個男人。

離這條街的不遠處就是文昌河。柳煙塵在河邊一處陰暗的樹蔭下停住腳步,在這裏站了很久很久。他不想回去,他太累太累了,身體累,心更累。現在,他就想好好睡上一覺,沒有比這條河更好的床了。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女兒的電話。

此刻,柳凝絲正在刺繡展上流連忘返,一幅蘇繡仕女圖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以致於手機鈴聲響了一陣,她才醒悟過來。掏出一看,是爸爸打過來的。沒等爸爸說話,她先開口了:

“爸爸,您去哪兒啦?怎麽看著看著,人忽然不見啦?這兒有一幅蘇繡仕女圖,繡得太好了。圖案秀麗,構思巧妙,繡工精致,針法活潑。爸,您快過來看看吧,我覺得咱們家的柳繡也可以借鑒借鑒。”

柳煙塵在電話裏的聲音很平靜:“哦,爸爸中途回了趟家……以後咱們家的柳繡,要靠你來傳承了。”

柳凝絲驚異地說:“爸,您這話是什麽意思?您為什麽要突然回家?是不是媽媽她……”

柳煙塵打斷她的話:“爸爸想告訴你,爸爸把玉蟾寄給了林氏詞壇的主人林昱。爸爸還想叮囑你,以後不要再管祖陵的事,你鬥不過他們。保護祖陵,曆來隻是柳家男人們的事情,與你無關,你把這忘了吧。也不要試著來找爸爸。找個踏實可靠的人把自己嫁了,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爸爸就滿足了。”

柳凝絲再也顧不上看刺繡了,邊對著電話裏喊著,邊朝展廳門口跑去:

“爸,您在哪裏?到底是怎麽回事?您到底想幹什麽?您回答我!”

可是,手機裏再也沒有了聲音。如果柳凝絲具有一雙穿越時空的眼睛的話,她就會看到,柳煙塵的手機正被他高高地拋起,劃了一道弧線,飛進水裏。隨後他的身體也直直地向前傾倒,朝水裏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