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汽車拐進林家酒坊的時候,林昱的父母還以為來了大生意,可很少有這麽豪華的車駛進這個並不豪華的院落嗬。林氏夫婦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計迎上來。可是沒想到,從豪華車下來的,卻是自己的兒子林昱。林氏夫婦的反應截然不同。林詩達是一怒,怒的是兒子的收入並不高,卻開上了這麽好的車,明擺著是窮擺闊氣,打胖臉充胖子麽。林昱的媽媽趙瑞芳女士卻是一喜,啊喲,兒子開上了這麽好的車,這車不就跟村北春風絲綢公司劉老板的車一樣麽,兒子可真有本事。老兩口還沒來得及表達怒與喜,便都立刻換上了同樣的笑臉,笑得那麽甜蜜生動,因為在兒子身後還下來一個人,他們的準兒媳婦米妮。趙瑞芳立刻跑上前麵,摟住準兒媳婦,快樂的話語如同綻放的花朵似的,一串一串地往外蹦:
“哎呀,妮妮,來之前怎麽不打聲招呼?好讓林昱他爸去村頭買點鏡溪籪蟹回來。這段日子籪蟹可好賣了,去晚了就賣光了。”
灰灰也搖著尾巴撲上來,親熱地嗅著米妮和林昱。雖然米妮隻是在上次跟林昱回老家時見過這條狗狗,但灰灰一點也不認生,它早已從主人與這位年輕女子的親密舉止上,把她認同為自家人。
林昱卻神情凝重地把院門關上,又回身從車上拿下來一隻黑色背包,往脖子上一掛,然後扯著爸爸媽媽往屋裏跑。
“爸,媽,咱有話屋裏說,屋裏說。”
老兩口這才覺得事態嚴重。女人畢竟更容易慌神一點,趙瑞芳首先就哆嗦起來:
“兒、兒子,到底怎麽回事呀?是、是不是你偷了人家的車?這輛車是從哪兒來的?你媽雖然沒上過幾年學,但也知道這是老板車!你才拿了幾天工資,怎麽買得起老板車?村北頭的劉老板辦了那麽年絲綢公司,才買了上這樣的車,你才掙了幾個錢?我跟你說,你就算把院門兒關了也不行,咱林家不包庇不肖子孫,趕快去投案自首!”
林昱簡直有點氣急敗壞:“媽媽媽媽媽媽媽,您都想哪兒去啦?偷雞摸狗的事兒咱能幹嗎?爸,媽,咱進屋說,進屋說。”
林昱連拖帶拽,把老兩口拽進屋內。然後摘下脖子上的包,掏出裏麵的玉蟾往桌子上一放。可還沒等他開口,趙瑞芳又搶在他前麵說開了:
“啊,你沒偷車,你偷的是這隻蟾!這是玉的吧?村長媳婦戴的玉鐲也跟這差不多。”
林昱差點跳起來:“媽,誰偷啦?我沒偷!”
米妮趕緊替未婚夫作證:“叔叔,阿姨,林昱真的沒有偷,他可不是那種人。我證明,在外頭他沒幹過半點壞事兒。”
米妮這時候已經從一位母夜叉轉變為賢淑溫柔的小家碧玉模樣,在準公婆麵前,她是很注意維護自己的形象的,她知道這種乖小貓的形象最能搏得老一輩的好感。她用同樣能夠激起準公婆好感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
“這隻玉蟾,是柳煙塵寄給林昱的。叔叔,阿姨,你們還記得上次我們來時,跟你們提過的柳煙塵柳先生嗎?”
林詩達嚇了一大跳:“柳煙塵?你們上次不是說他已經去世了嗎?死怎麽會寄東西給你們呢?”
林昱說:“是的,的確去世了,警察都來過了。可這個東西是他寄來的是,郵件的落款上寫著他的名字呢。”
米妮的話,把林詩達夫婦驚得一愣一愣。特別是林昱的母親趙瑞芳,平時就愛信個鬼呀神的,聽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直拿眼睛瞧四周,生怕大白天從哪個旮旯裏冒出個青麵獠牙的厲鬼來。
林昱瞧出了母親的驚慌,趕緊安慰她說:“媽媽,您別害怕,世上沒有鬼。這一切,肯定是人在搞鬼。”
林詩達很快從驚怔中回過神來,開始翻來覆去地察看玉蟾。
林昱問:“爸,看出了什麽嗎?”
“嗯,蛤蟆我可見過不少,咱們後麵的這條溪裏就有很多,每年都會有幾隻爬進咱家院裏來呢。不過,這隻蛤蟆跟我們這兒可不大一樣。瞧它這上的紋路,可比我們這兒的蛤蟆好看。”
米妮咧了咧嘴,想說話又及時忍住,心裏卻直翻白眼兒,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研究蛤蟆的長相,現在對付那些賊人要緊。唉,這林叔叔,準是古詩詞念多了,成書呆子了。
林昱附和說:“興許是蛤蟆的品種不一樣?也興許雕刻玉蟾的人進行了藝術加工。製作玉器,要根據玉材本身的顏色、紋路來進行雕琢。”
趙瑞芳也跟著說:“前村養雞場的杜老板家養了幾隻蛤蟆,跟我們這兒的蛤蟆就不一樣,聽說是什麽牛蛙,塊頭那麽大,看上去挺嚇人。”
林詩達總算把話題轉變過來,米妮鬆了口氣。林詩達沉吟著說:“會不會是有人冒充他給你寄東西呀?”
林昱說:“爸,這個我也想過了。可是,爸,兒子是學考古的,看得出這件玉器是北宋的真品,雕刻得這麽精美,應當價值不菲,誰會把這麽值錢的東西隨便寄給別人呢?從這一點上我覺得,東西應當是柳煙塵生前寄的,而且他是經過慎重考慮以後才決定托我們保管的,他生前不是來過林氏詞嗎,實際上他是來考察我們的,看看我們是不是值得托付。按照他的意思,這世上與他們家淵源最深的,是林家,所以,他才想托我們保管這隻玉蟾。”林昱掏出一張紙條,“爸,您看,這是柳先生寄玉蟾時,一起寄過來的紙條。”
林詩達接過紙條,輕聲念道:
“林昱世兄勳鑒:
此玉蟾乃吾祖上至寶,關係到吾先祖若萱娘娘的聲譽與安寧。柳家子孫無能,無力繼續保管玉蟾。煙塵愧對祖先,枊家再無顏續香火,自煙塵起,世上再無柳家子孫。思之再三,當今世上,與若萱先祖淵源最深的,乃是林家,因此唯有將玉蟾托付於你。望勿推卻,並切勿將此物示知他人,更不可交予官府,這是柳家祖上遺訓,伏望林兄體恤。切記,切記! 柳煙塵泣血頓首。”
趙瑞芳說:“他爸,這上麵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呀?”
林詩達說:“就是托我們保管這隻玉蟾。”
趙瑞芳毫不猶豫地說:“那就保管好了,誰叫先祖林逋跟若萱小姐的緣分那麽深呢。”
林昱說:“我們這次突然回來,就是想把玉蟾藏在家裏。”
林詩達翻來覆去將紙條看了好幾遍,說:“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麽,我們義不容辭,否則對不起林逋先祖的在天之靈。我就是不大明白,柳先生家究竟遇到什麽事了?”
林昱說:“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也找過這方麵的原因,但沒有結果。聽公安局的人說,柳先生是自殺身亡的,我們猜測,會不會跟這隻玉蟾有關,但現在還隻是猜測。”
林詩達深思了一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片刻搖搖頭,歎了口氣:“唉,好端端的一個人哪,到底遇上什麽繞不開的事,偏要尋短見哪?我們一直一以為,若萱已經沒有後人了。要是柳先生還活著,我一定會去拜訪他,我們兩家走動走動,把千年前的緣份續接起來,那可真是一段千古佳話哪!”
趙瑞芳說:“就把這隻玉蛤蟆保管在咱們家好,咱家不是保存著若萱娘娘的玉簪嗎?正好連這玉蟾一塊兒保存了。保存在我們家,若萱娘娘一定高興,先祖林逋也一定會保佑的。”
林昱著急地說:“不是,爸,媽,關鍵是賊已經盯上了我們。在城裏的時候,玉蟾就差點被他們偷了。咱們想把玉蟾藏到老家來,可他們又事先知道了,這會兒肯定已經進村了。”
米妮說:“我們剛才在外麵繞了半天,就是想把賊甩了。”
林詩達兩口子大吃一驚。趙瑞芳慌慌張張跑到院門口,嘩地一下把門打開,又哐地一下合上:
“賊,賊在哪兒呢?”
趙瑞芳的動作,把米妮也帶得慌亂起來:“不知道,阿姨,我們一進村就在尋找,可就是沒找著。”
趙瑞芳說:“那你們,你們剛才在村子裏繞的時候,有沒有見到生麵孔?”
林詩達說:“村裏怎麽會沒有生麵孔呢?咱們這個小村雖不怎麽有名,但是地處江南,山清水秀,這幾天到我們這兒來尋找原生態的也不少,前幾天還來了一班拍電視劇的呢,聽說要拍什麽古裝戲。難道說這些生麵孔都是賊呀?”
趙瑞芳聽得連連點頭:“對,對,生麵孔也不全是賊,可別冤枉了好人。那些拍戲的還到我們家買酒來了呢,說咱家的酒名取得好,有詩意。鄰居吳老二說咱家是詩書世家,北宋林逋大詞人的後人,那個長著大胡子的導演一聽,馬上要跟你爹合影呢。”
“別扯遠了,談正事兒。”林詩達對老婆皺了皺眉,又對兒子說:“那賊是怎麽盯上你們的呢?他們知道你們要來這兒?”
林詩達的這句話,林昱和米妮一時無法回答。是啊,賊怎麽會一直盯著他們不放呢?好像他們想去哪兒,賊都了如指掌似的。
過了片刻,林昱說:“這一點,我們想過,可是沒想明白。”
米妮說:“其實不光有快遞,還有兩封電子郵件呢,署的都是柳煙塵的名字。第一封電子郵件,是提醒我們有人要在我們租的房子裏偷玉蟾,林昱當時正上著班哪,連工作也不幹了,趕緊回去一看,還真見著賊了,隻差一步,賊就把玉蟾偷了。第二次吧,我們要帶著玉蟾到這兒來,那發郵件的人又知道了。我們剛帶著玉蟾到了這裏,郵件裏說,賊已經到了林家窪,就在這兒等著我們哪。叔叔,阿姨,你們說神不神?”
趙瑞芳在一旁聽著,又驚慌起來:“這,這八成是那柳煙塵顯靈了。你們剛才不是說,東西是柳煙塵寄來的嗎?連那兩封什麽郵件也是他發來的。”
說著,趙瑞芳雙掌合十,朝著半空中連連參拜起來,口中念念有詞:
“如來佛祖保佑,觀音大士保佑,地藏王菩薩保佑,土地公公保佑,祖宗保佑……”
趙瑞芳把所能想到的神靈全都求了一遍,連老祖宗也拉了進來。瞧她這副虔誠的樣兒,米妮背上也不禁生出陣陣寒意。
片刻,林詩達咳了兩聲,說:“別慌,慌什麽?眼下是在我們林家窪,在咱們自家的小院裏,周圍都是我們的鄉親,還怕他們搶去了不成?”
林詩達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示弱,準兒媳婦可就在眼前呢,哪能讓她覺得林家這麽無能?這簡直有損林大詞人後裔的名聲。
趙瑞芳盯著兒子說:“既然你們知道有賊,那為什麽不報警啊?”
林昱搖搖頭說:“柳煙塵在紙條上吩咐得很明白,讓我們不要將玉蟾示之他人,不可報官。一報警,不就違背柳煙塵的意願了嗎?”
林詩達突然站起身來,朝院門口走去。
林昱喊道:“爸,您幹什麽去?”
林詩達沒有回答。他走到院門口,站立片刻,輕輕拉開院門。
趙瑞芳嚇了一跳,一溜小跑追過來,小聲念叨著:
“他爹,你這是幹啥呀?看你把賊招進來了。”
林詩達沒有理會老婆,抬腿走了出去,立在小院門口左右張望。趙瑞芳也戰戰兢兢地立在丈夫身邊。院子裏的兩個年輕人靜靜地瞧著門口的兩位老人。林昱說:
“我老爸是在觀察敵情呢。”
老兩口站在門口看了一陣,除了鄰居吳老二路過招了聲招呼外,什麽異常也沒有。趙瑞芳有點疑惑起來:
“沒有賊啊,什麽也沒有。”
林詩達拉著老婆進了過院,重新把院門插上。對兒子和準兒媳招了招手,說:
“這樣,天黑以後,我們來擺個迷魂陣,假裝出去埋玉蟾,一來迷惑賊人,二來試試到底有沒有賊。”林詩達此時的語氣神態,根本不像是個鄉下的土學究兼小酒坊業主,倒仿佛是一位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大將軍,“兵法雲,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如果有賊呢,咱們這個迷魂陣就能把賊繞暈了,搞不清咱們到底把玉蟾藏在哪裏。”
米妮豎起大拇指:“林叔叔,您這招真高。您這樣部署,就算來一百個賊,咱也不怕。您肯定讀過很多兵書吧?您又會畫畫,又會彈琴,要是在古代,您可真是文武雙全哪。”
米妮的奉承,難免令林詩達有幾分飄飄然。
林昱卻有些不放心:“爸,天黑後我跟您一起去。”
林詩達說:“不,我跟你媽去。村南的那片老墳,你沒怎麽去過,我和你媽最熟悉那兒的地形。你和妮妮還在家守著玉蟾呢,你們的事兒更要緊。”
趙瑞芳說:“那,那這玉蟾總得先藏個地方呀,擱在這兒可不是個事兒。”
林詩達說:“先擱灶膛裏。賊又沒進咱們院子,大白天這麽多雙眼睛盯著,總不至於丟了。等天黑後,咱們再把它藏一個妥貼的地方,就算是神仙來了也找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