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林老三所說的瞧好,第三天早上就實現了。

第三天一大早,林逋娘下鏡溪邊淘米。一到溪邊,便看見一艘大船靜悄悄地停靠在那株歪脖子柳樹下。船上的貨物堆得高高的,上麵蓋著厚厚的草苫,看不清裏麵到底裝載著什麽,但是船吃水很深,可以想見,船上載的東西可著實不少。船頭上立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子,正笑吟吟地望著林逋娘。林逋娘疑惑地瞧著這條不期而至的大船。在她的記憶中,自家後門口的這株歪脖子垂柳下,還從來沒有停泊過這麽大的船呢。正瞧得愣神,船上的人開口了:

“妹子,您是林老三家的吧?我是若萱的奶媽應幹娘,受韓大官人重托,為梅香姑娘送嫁妝來啦!”

林逋娘慌得把手中的淘籮都丟了,白花花的大米灑了一河坡。她扭身朝屋內跑去,邊跑邊喊道:

“他爹,他爹,快來呀,韓大官人家送嫁妝來啦!”

林老三聞聲從屋中跑了出來,樂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那份得意勁兒就別提了。他連連朝林逋娘使眼色,悄聲說:

“怎麽樣?怎麽樣?前天晚上我不是讓你瞧好嗎?這不是瞧到好了嗎?”

轉過身去,林老三連連朝應幹娘作揖:“多謝幹娘,多謝幹娘!我說今天早上這喜鵲怎麽總在我們家屋頂上叫喚呢,原來是給我們林家報喜啊。”

應幹娘嗔怪道:“謝我幹什麽?這嫁妝又不是我應幹娘出的,是韓大官人出的,要謝,得謝韓大官人!”

林老三一迭聲地說:“對對對,得謝韓大官人。韓大官人菩薩心腸,菩薩保佑大官人生意興隆,財源滾滾!”他扭頭對在一旁聽得入神的妻子說,“他娘,你還愣著幹什麽?快把咱家的那塊跳板拿出來,扶應幹娘上岸,進屋喝茶!”

林逋娘趕緊搬過自家那塊用三根木棍綁成的跳板,一頭搭在船上,一頭搭成岸上。應幹娘一上岸,便把林老三兩口子拉到一邊,說:

“林老三,你瞧瞧這船上裝了多少好東西?這一路上都不知擱了多少回淺,差不多把這河底給犁了一遍,韓大官人對你林家可真是不薄,你可要知足呀!”

林老三點頭哈腰:“是是是,幹娘教訓得是。我林老三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出來呢?”

應幹娘說:“我說林老三,你可是個懂事兒的,該明白韓大官人的心思。按理說呢,這運嫁妝呢,就得一路上敲鑼打鼓,爆竹轟得震天價響,鎖呐吹得玉皇大帝都嫌吵,恨不得顯擺得滿世界都知道。可是咱們這一路上連個都屁都不敢放,還得趁著天亮前人少,悄悄上路。我們把嫁妝運到你們家後麵,這太陽的影兒還沒見著呢,整整等了一個時辰,你們家才起了床。知道韓大官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林逋娘有點反應不過來:“為什麽?”

應幹娘不屑地瞅了一眼這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女人,撇撇嘴說:“畢竟若萱小姐雨夜私奔,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讓一個丫環代替小姐出嫁,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林老三連忙接過應幹娘的話:“我明白,我明白。大官人是不想讓外人知道這件事兒,動靜越小越好。”

應幹娘誇道:“瞧瞧,到底是在韓府走動的人,見過世麵,有腦子。我可跟你們說,要是你們嘴不嚴,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你們家屋後的這條鏡溪可一年四季暢通無阻,這一船的嫁妝可說拉走就拉走啦。”

林老三兩口子對視了一眼,趕緊一齊點頭:

“不會,不會……”

應幹娘接著說:“韓大官人還說了,如果你們能讓林逋和梅香早日成親,他還會有厚禮相贈,最好這兩天就能成親。”

林逋娘為難地說:“這麽急啊?您瞧我們家這個破敗得,我們還得收拾收拾呢。”

應幹娘不滿地白了林逋娘一眼,說:“妹子,你怎麽這麽不曉事呀?眼下韓大官人最擔心的,就是若萱小姐的心仍然牽掛著你們家相公。隻有林相公跟梅香姑娘成了親,若萱小姐才會徹底死心,韓大官人才能徹底放心。反正梅香姑娘進了你們林家的門,就是林家的人,早幾天成親,早幾天抱孫子,皆大歡喜,不是挺好的事兒嗎?”

林老三趕緊把老婆扯到身後,說:“是是是,還是早點成親好,不然梅香姑娘在我們家沒名沒份的,也不是回事兒,在一起過日子也不方便。我們今天就收拾收拾,讓兩個孩子入洞房。應幹娘,您還是進屋裏喝口茶,我幫著他們把船上的東西卸下來。”又對老婆說,“還愣著幹什麽?趕緊扶應幹娘進屋呀。”

林逋娘忙不迭地上前,請大神一樣挽住應幹娘的胳膊往低矮的茅屋內走。應幹娘笑吟吟地說:

“這樣做就對嘍!韓大官人一高興啊,沒準兒會賞你們家一座大宅子,哪像你們現在住的,頭一抬能碰到屋脊,腳一伸能磕著裏壁。”

這兩個女人剛走到屋門口,從屋內跌跌撞撞跑出一個人呢,把應幹娘撞得一趔趄,差點摔倒。應幹娘叫道:

“哎喲!誰呀?幹什麽你?!”

她很快看清,這個瘋子一樣衝出屋子的人,竟然是林逋。以前在韓府,她幾乎天天能夠見到林逋。可是幾天不見,她差點認不出這個書生了。過去的林逋因為家貧,沒有什麽好衣服穿,衣服褲子上還經常補丁撂著補丁,但是衣裳雖然破舊,卻從來都是洗得幹幹淨淨,穿得整整齊齊,頭發也從來梳理得紋絲不亂,整個人往那兒一站,宛若一棵筆挺的水杉。他每天收拾得那麽整潔清爽,可都是為了給一個人看,那個人就是若萱。可此刻若萱已經離他而去,他穿戴得那麽整齊給誰看呢?你看今天的他,頭發成了一蓬亂草,衣裳上不僅沾著汙跡,而且穿得歪歪斜斜,有一隻袖子沒有套進手臂,就這麽斜拖在身後,一直拖到地麵。鄉下的雞鴨一般都是散養的,地麵上難免有些髒物什麽的,他的那隻拖在後麵的袖子就那樣拖過塵埃,拖過一片小水窪,還拖過一坨油黑發亮的雞糞,一直拖到溪水邊。今天的林逋不僅外表上麵目全非,骨子裏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斯文盡失。他的眼睛通紅,宛若一頭被戲弄得滿肚子怒火無處發泄的公牛,手、腳、唇都劇烈顫抖著,喊出的也完全是另外一種聲音,幹澀,尖銳,猶如鐵片在石頭上刮過,一點也沒有了原來的清脆、潤澤。

“放下,放下,都給我放下!”

正在往岸上搬運嫁妝的人都嚇了一跳,一齊放下手中的活計,直起腰來怔怔地看著這個瘋了般的後生。林老三感到很丟麵子,在外人麵前,他的兒子從來都是斯文清爽的讀書人形象,在跟窮兄弟們聊天時,一談到兒子他就會臉上嗖嗖放光,心裏無比自豪,可是現在兒子卻成了這副模樣。他跑過來,拉著林逋,小聲說:

“青豆,你這是怎麽啦?這是韓大官人特地派人送過來的嫁妝,你看這麽多,滿船都是,有了這一船嫁妝,咱家可就翻身啦!韓大官人對咱們林家可真是不薄啊!”

林逋連聲音都哆嗦著:“爹,我要的不是這個,不是這個!”

林老三其實很理解兒子的心情。他停頓了一下,說:“青豆,不要以為你爹隻是個下人,什麽也不懂。你爹不傻,你爹是個過來人,很多東西,不需要讀書就能懂。我知道你想要什麽。可,可人得有自知之明。命中注定是咱們的,跑也跑不了。不該咱們得的,想破腦袋也得不到。如果你想不明白這一點,你就隻能自找煩惱啦。”

林逋說:“爹,咱們家是窮一點,但人窮誌不能短。沒有這些東西,咱們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嗎?爹,我不是個沒良心的人,我知道韓大官人是咱們林家的恩人,我林逋能讀上書,全是托了韓大官人的福。韓大官人不願意把女兒嫁給我,那是人家的自由,我們得體諒人家。但是,我們也有自由不收人家的東西,我們也有自由請他們把梅香姑娘帶回去,是不是?爹!”

林逋說這話的時候,可沒注意到,梅香已聞聲從房間內來到茅屋的後門口,正默默地站在後門裏側,看著河邊這熱鬧的一幕。

林逋又衝不遠處的應幹娘作了一揖:“應幹娘,我隻想請教一句,韓大官人為什麽要突然拆散我和若萱?就是因為我們林家窮嗎?沒錯,我們林家眼下是窮了點,但我可以去考功名。當年韓二夫人曾經答應過我,隻要我考上了功名,就能夠娶回若萱。可是,可是,韓大官人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了呢?”

應幹娘苦笑著說:“林相公,這我可沒法兒回答你。韓大官人素來精明強幹,非常人所能及,我一個女人家可猜不透他的心思。”

林老三對兒子的話很生氣,但他盡量克製著,他可不想在應幹娘麵前失態。在韓大官人府上,應幹娘算是有身份的人,至少身份比他韓老三高得多,不能叫她小瞧了去:

“傻小子,你是不是真犯傻啦?梅香這麽好的姑娘你不要?這麽多的嫁妝你不要?你以為你是誰呀?你得有自知之明。”

林逋說:“爹,我沒說梅香姑娘不好,我也沒說這些嫁妝不好。我是說,做人得有誌氣,得直起腰杆來。”

啪,林老三一記耳光甩在兒子的臉上,他到底還是沒忍住。他氣不打一處來,衝著兒子吼道:

“渾小子,你才吃了幾天飯,就教訓起老子來了?韓大官人又給錢又給人,那是人家客氣!麵子是人家給的,臉是自己丟的,別給臉不要臉!”

這一記耳光,也如同打在林逋娘和梅香身上,林逋娘不由得驚叫一聲,兩個女人都不約而同朝前邁了一步,但又不約而同止住腳步。

林逋卻非常平靜:“爸,您如果一定要收人家的禮跟人,那我也攔不住您。我今天就跟您明說了,我心裏隻有若萱。您要是認定梅香姑娘跟這一船的嫁妝,那,我隻好離開了。”

“你要去哪裏?”

林逋朝著爹娘的方向雙膝跪下:“爹,娘,恕孩兒不孝。兒子來世再報答爹娘的養育之恩!”

林老三覺得不妙,上前一步,企圖拉住林逋:“青豆,你想幹什麽?”

不等林老三靠近自己,林逋便一縱身,躍進鏡溪裏。岸邊頓時驚呼聲響成一片。林老三和船上的幾個夥計紛紛跳進溪中,向在水中沉浮的林逋遊去。後門口的梅香也驚叫一聲,忘情地奔到溪邊,兩行委屈的淚水從臉頰上淌了下來。